末初三刻,大臣们陆陆续续从垂拱殿出来,一直议论着直到离开宫院,嘈声才消失,天气逐转燥热,昭珽单手撑在御案上,看表情是刚和出去的那批发生了分歧,大太监曹全很有眼见的递了杯碧螺春给他,昭琰在旁示意曹全退下。
昭珽伏在书山案海里,声音疲倦至极:“御史台认为证据不足,崔确驳回中书省提案,希望重审,这且不说连太常寺陈卿也来凑热闹,难道这次连朕也动不得吕焕。”
他慢慢饮茶,昭琰沉思道:“崔大人本是江淮人,他提出翻案这不奇怪。”
昭珽眉头一凝,将茶一掷,若有所思道:“朕着实该煞煞他锐气,让他知道该说什么。明天江寒的人马就会回宫,二弟今天你盯紧点御史台那边。”
昭琰沉沉答应。
昭珽说完又筋疲力尽扶头,悠悠闭上眼睛,全身心陷入一种松懈状态,慵懒命他退下。
昭琰悄声退出殿门,远远就看见日头里快步过来的公主,昭琰款步下石阶,昭仪珠急赶过来,擦擦头上汗水,急迫道:“皇叔,仪珠听说父皇这几天在审吕焕的案子。”
昭琰看她跑得透红的脸,微笑道:“你消息挺灵通啊。”
“这案子闹得满朝风雨,我能不知道。”
她不耐烦说下去,直接就提着裙子大步上阶。
后面昭琰看似无意提醒:“现在你父皇正为这事头疼,如果你是为吕焕说情,二叔劝你就别去了。”
昭仪珠顿了顿,提裙转过头去,说话忐忑:“二叔你想多了,我怎么可能会给吕焕求情。”说完就和采繁急跑上去。
曹全有意阻拦,昭仪珠推开他就从间缝里挤进去,碎步走到昭珽面前,看着一沓沓奏折,绕了好一圈子,才说到重点:“虽然仪珠也很支持父皇,但是还是觉得不妥。”
昭珽饶有兴致:“哦,你说说。”
昭仪珠咽了一口唾沫,有那么一点小紧张:“父皇如果你真要除了江太尉,北狄那边怎么办?”
昭珽微浮起一丝玩味的笑,轻松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助朕夺下江山的皋落延。”
昭仪珠恍然忆起:“当年他不是因为贪恋军功,被父皇您贬黜到崖山了?”
“而且仪珠听说他以前是赤狄的。”
“正因他和北狄同系父皇才决定重新起复他,抗衡呼延利。”
昭仪珠疑问:“父皇不怕他倒戈。”
昭珽道:“赤狄一族已灭亡多年,他们皋落氏仅存残部正因为被北狄欺凌才走投无路投奔朕,现在朕起复他驱狄,正应了他心中夙愿,他狠呼延氏入骨,岂会倒戈。”
昭仪珠眼看这招打动不了他的父皇,再而跪下道:“父皇我看吕焕甚是可怜,他既已臣服,您就高抬贵手留他一条命。”
昭珽重重一言:“荒唐,身为东朝公主怎能如此低贱给敌人留情,今日朕只当你几句妄言,不与你计量,起来回去反省。”
昭仪珠不起来,磕了一头道:“父皇以前南征北战,排除异己,是为江山未稳,那些人随时都在忌惮您,现在这华州只有东朝这一片天,再没人能危害父皇,为何又要赶紧杀绝。仪珠觉得敌人是杀不完的,何不化敌为友,少给自己添堵墙不好吗,父皇您是否忘了您当年初定中州时的血誓,您是为了安定而杀戮,不是为了杀戮而杀戮。仪珠恳求您饶了吕焕。”
昭珽静注着跪在地上的昭仪珠,她是在乱世中长大的,经历过战争残酷,开国公主的心理一般会更成熟,再则偏偏遗传了昭珽的倔性子,她这番话字字珠玑,昭珽竟无言反驳她,但更不能顺了她意。
他垂下眼睫,光线反照出他眼角细微的波纹,比起那时他确实老了,也没有了当年豪情,所以要反其道而行之,彻底把对东朝的所有威胁,全部连根拔出,保万世基业。
他只能道:“一时杀戮,换万世昌平,吕焕一日还在,就始终是定时炸弹般的存在,他必须死。”
说完他就拔步想离开。
昭仪珠冷冷一声,直怔住了他的脚步,那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天边,唤起了他尘封的殇。
“父皇,您难道忘了我娘是怎么死的,当年您对后蜀也是这样,他们明明没有了反抗能力,若不是你执意赶尽杀绝,我娘会为你挡那一箭。”
“仪珠相信天理报应,惶恐杀孽太重,会被反噬。”
他的背影无比落寞,当年月娘的死,他至今无法释怀,昭仪珠这点善良又像极了她娘,以致自月娘死后,他便对昭仪珠十分冷落,他的目光莹然的像一泓吹皱的秋水,蔓延着无尽萧瑟,即使如此他还是悲凉而言:“朕从不信天理循环,朕意已决,不会留他。”
昭仪珠一个人跪坐在殿中,采繁进来扶起她,她喟然长叹,顺宁候这次你能不能活下来,只能靠运气,我帮不了你了。
采繁道:“奴婢不明白公主为何为顺宁候求情。”
昭仪珠空茫道:“或许是一种感觉,我弹着那首《春时尽》就觉得熟悉,大概是因为乱世,他的悲哀触动了我。”
她虚步向前走,似同梦呓:“尽人事,听天命。”
夜,御史台狱,吕焕徐衍已经在这里吃了三天的牢饭,这日御史中丞崔确值班,命押班打开牢门,只剩他们三人,看三人反应,老相识了,原来上次徐公提起过的内线就是他。
当年南夏已然岌岌可危,南朝宰辅崔大人,也就是崔确的叔父,做好打算,安插崔确入南朝,实在深谋远虑,预测到现在局面,他决定帮助吕焕。
吕焕道:“江太尉什么时候回来。”
崔确答:“不出所料,明天上午就可到。”
吕焕早已盘算好计划,欲下跪,崔确忙搀起他,谦卑道:“微臣身上有着振兴南夏的使命,即使赴汤蹈火,亦是老夫分内职责,顺宁候有话请讲。”
吕焕恳切道:“有劳崔大人给将军府的青萍姑姑传个信,让她告诉江太尉京中危险,即刻去交趾,她自会知道怎么做。”
“交趾。”崔确想了想果断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