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上阁楼,梁都城内灯火通明,歌舍里秦筝扬曲,清歌婉转绕梁低,无限事,多少情,尽付风波烟缈里,又是金纸明月夜,把酒寄风流,楼台酩酊梦断魂,柳月飞花檐,香风送暖,雾锁云邈长夜遥,此中真个好人睡。
将军府灯火依稀,凌霄花厅里,三人正围在一起吃饭,出奇安静,杏花看似心事重重,搅弄着碗里的饭菜,直挺挺站起,当先打破沉寂:“中侍,杏花想去看宋大人。”
东哥也抬头,目光灼热,速度接话:“我也去。”
江寒一手夹菜喂给灵鹿,一手去扯杏花衣服,语气冷硬:“坐下,先吃饭,过会儿都去。”
于是乎,杏花坐下,冬哥继续猛刨饭,空气又诡异安静。
饭毕,三人一起来到医馆,杏花看宋铎趴着,虚弱不敢动,表情哪个心疼啊,冬哥就盘手站边上,不时偷瞟他屁股,嘴硬:“不就是挨了几下板子,要死要活跟个娘们儿似的,就阿姐心疼。”
宋铎目光虚浮,看向杏花,她登时腼腆退开,转移话题:“冬哥,我看你翅膀硬了,”说着就朝他屁股上打一记,冬哥捂着屁股躲到江寒背后,表情恐惧,“阿姐,你欺负老实人。”
杏花抡拳,撸起袖子就追上去,“小兔崽子,叫你贫嘴没礼貌,看我不打的你屁股开花,好好做人。”
杏花色厉内荏迥乎平时,冬哥看形势不妙,抹油开跑,强装气势:“母大虫你别撵我,我会武功的,”第二记巴掌对着他屁股应声而下,“还敢降嘴,兔崽子有种别跑。”说着就撵得没影了。
江寒傻了,惊讶道:“杏花这是被我传染了。”
宋铎弱声道:“她比你好点。”
江寒目若雷电,宋铎瑟然,“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江寒瞬间恢复正常。
他趁机转移话题:“阿月,那日劫狱的人你我都见过。”
“谁。”
“虽然她蒙面,可我记得吕龟年的舞姬右眼尾有可朱砂痣。”
江寒沉吟:“她可能是明月阁的人。”
宋铎又道:“我和她过手几招,身手不凡。”
江寒眼底冒出一个答案,幽长道:“绿玉…她如果真是舞姬,吕焕将她安排到吕龟年府邸又是为何。”
“宋铎,你好好养伤,我去一趟刑部。”
宋铎撑起,有些了然,“案子虽结,可有些东西还需证明,路上小心点。”
刑部大牢,江寒最先找到吕龟年,此时他蹲坐在草堆里,哪里还有一分半点平时的风度,风烛残年,无限凄凉,他抬头,深凹的眼窝里满是屈辱忧愁,嗓音低软如扯断的棉絮,“江氏,你是来看老夫笑话的。”
江寒明朗道:“半世经营,一朝身死,吕大人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不过我不是来听你诉苦,也不是来听你埋怨我的。”
吕龟年阴惨惨笑开来,用手指揩了揩眼边笑出的眼泪,事不关己:“散了吧,老夫困了,想好好睡一觉。”说着他就躺在草堆里,侧向青壁。
江寒道:“吕大人,牢里阴森,你可睡得安。”
吕龟年覆满尘埃的眼皮半睁半闭,声如风吹雨打萍:“何为安,何为不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江寒沉吟道:“欲度广寒倚清秋,却恐清虚甚冷,吕大人当真能割舍得下这浮华繁世,紫陌红尘。”
少顷,吕龟年才慢慢睁开眼睛,背对着她空顿道:“荣华富贵,过眼烟云,生带不来,死带不去,老夫除了这条将去的命,孑然一身,没有什么能给中侍。”
江寒看了看地面,低低道:“我也不必和你兜圈子,此来我只求吕大人回答我一个问题。”
吕龟年挡了挡蚊子,悠长道:“江中侍请说,我这牢里蚊虫老鼠多,不宜久留惊扰贵客。”
“好,那江寒直言,那次郊祀,我杯中的蛊是你下的。”
“是我下的。”他几乎是抢着回答,“怎么,中侍还想给我的死制造些花样。”
“那倒不必,我只想给我留些退路。”
吕大人似有了兴趣,攒着身子起来靠在墙边,喘着粗气,衰弱道:“钱御史,沈尚书,还有我都栽在你手里,在老夫看来,江中侍这般厉害之人,哪里还用得着退路。”
天窗外的削月沉云,她不想和吕龟年纠缠下去,直接从袖子里甩出笔和指,凌然道:“那天你知道的都写下吧。”
吕龟年目光渊明,涌起苍衰的笑声,虚沉道:“江中侍你又何苦逼迫一个将死的老头子,来写他不知道的东西。”
江寒冷静道:“不知道你的夫人现在担不担心你。”
吕龟年收拢脚,陡然变色,像是秋霜打落的枯叶,目里有哀求之色,警觉后怕:“你对我夫人做了什么。”
江寒表情凉薄,“我就是请人替吕大人照看她。”
吕龟年全身颤抖,形销骨立似要轰塌的架子,老眼闪烁流光,“江寒,东朝的朝臣你杀不尽,只要你在一天,他们都会想方设法让你永无宁日,今日你用拙荆逼迫老夫,不就是想要一份景公除你的证据,南夏已经成为过往,你为何就念念不忘,冤冤相报何时了,放弃吧,那样你会活得更好更久。”
江寒目色一软,又想到那天昭珽说的那番话,难道复国真的错了吗,她转过身去,断然道:“快写!”
吕龟年悲悯叹息:“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识花。”
他写完,江寒揣好,道:“我会保你夫人平安。”
吕龟年哽塞道:“如果可以,还请中侍稍句话,让她回乡下。”
江寒笃定:“你帮了我的忙,我自会还了你的情。”
说完拜礼告辞,前往田二爷牢房,他抱缩着身体,像是一个大汤圆,明显是害怕这里。
江寒道:“帮了我,你后悔吗?”
田二爷踢开碗里的老鼠,深注江寒,语气胆怯却不犹豫:“我害怕,但我不后悔,因为我不想害死一个有恩与我的好人。”
江寒面生感动,她突然觉得田二爷就像是一朵圣洁的大白莲花。
他脱下靴子,倒出一把钥匙,郑重交付给江寒,用一种近乎庄严的姿态道:“这是会仙楼钱库的钥匙,以后我就把它交给你了。”
江寒紧紧捏好钥匙,下跪一拜,向他保证:“三年后,我一定会还给你一个更好的会仙楼。”
田二爷挽起她,欣慰道:“只要会仙楼能发扬光大,屹立梁都,在谁手中,那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