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如,这是哀家第二次踏进昭明宫吧。”望着昭明宫的朱红大门,太皇太后微微出神。
杨嬷嬷想了想,不禁欷歔道:“回太皇太后,是的,第一次是为了救五皇子。”
“走吧,去宣德殿。”摆了摆手,太皇太后吩咐抬轿的人继续前行。
太皇太后进入宣德殿的那刻,皇帝楚勘早已站在门口等待,似乎早就知晓太皇太后会来一般。
“孙儿见过皇祖母。”皇帝微颔首简单行了一礼。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随后在杨嬷嬷的搀扶下坐于一旁的红木椅上。
待她坐稳后,杨嬷嬷转过身向皇帝行了一礼,将手中的木匣双手奉上,悄声出了宣德殿。
一时间,偌大的宣德殿只剩下皇帝与太皇太后两人。
皇帝打开木匣,见里面放置的是一道圣旨,他便猜到了几分,待打开后,他挑眉看向太皇太后,似是在等待她老人家解释。
太皇太后也不拐弯,直接开门见山,“用这道旨意换你一道旨意,如何?”
“呵!”皇帝笑了笑,复又摇摇头,这才道:“皇祖母为了楚烜还真是舍得。”
他手中的这道圣旨乃是先皇的遗诏,而遗诏中写的清清楚楚传位于楚暝。
太皇太后目光犀利,丝毫不顾楚勘皇帝的身份,直言不讳,“你要有那本事,哀家也舍得。”
闻言,皇帝的眸中划过一丝恢败,倏尔自嘲一笑,“原来朕在皇祖母眼中如此不堪。”
“皇帝。”太皇太后低喝,“从前你父皇因你生母的缘故不喜你,是哀家让你在这后宫中平安长大。”
是了,他生母只是一身份低微的宫女,只因想飞上枝头,便趁他父皇醉酒之际爬上了他父皇的床,这才有了他。他出生之后,他的生母便被赐死了。后来他父皇登基,与如今的太后两人帝后情深,便未再纳过妃子,是以他父皇生前只有他与楚暝两位皇子,而太后不愿楚暝继位,这皇位便给了他。他登基时朝中一些老臣不同意,是太皇太后说动了众位老臣,他才继了位。
他继位后,太皇太后便退居后宫,不再过问任何事。所以这些年来,楚勘对于太皇太后很是尊重,只是随着权利的增大,他偏离了做皇帝的本心,再加上太皇太后疼爱楚烜,才使他对太皇太后越来越不满。
“可皇祖母终究更偏爱楚烜不是吗?”楚勘反驳道。
他不喜楚烜,不仅是因为楚烜是慕容嫣所生,更重要的原因是同样是失去了生母,他只是被太皇太后安排人照拂,而楚烜却是被太皇太后接进永寿殿亲自照顾,他乃一国之君,哪点不如楚烜那小子。
这后宫中人人皆知太皇太后冷心冷情,这世上没几个人、几样物能入得了她的眼,偏偏楚烜是那个独特的,绕是身为亲生子的先皇,也比不得太皇太后对楚烜的爱护。
“怎么?”太皇太后嗤然一笑,回道:“你要跟你儿子比?”
“路是皇帝你自己择的,事是皇帝你自己做的,怪不得旁人如此看你。”说到此,太皇太后忆起了些许往事,遂态度稍转平和了些,“你初登基时,广施仁政,任人唯贤,厉行节约,劝课农桑,使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倒也延续了你父皇在位时的国泰民安之象,是以哀家从未过问朝政。”
“许是你在皇位上坐的久了,被眼前的权势迷了眼。”抿了口手中的茶,太皇太后不紧不慢的将茶盏放下,接着道:“但你却动了护国公府,就因为你的猜忌,苏将军夫妇与十万苏家军丧命于火海中。”
“皇祖母怎知晓苏家世代掌握兵权却没有谋反之心呢?”
“苏家若有谋反之心岂能容你设局害死苏将军夫妇?”太皇太后厉声反问。
皇帝被问的哑口无言,却仍不死心想要反驳,太皇太后却率先开口,“就因为你的一个假设,你便连同朝中大臣勾结北秦,置苏将军于死地,可你没想到的是北秦皇帝做事狠绝,竟将十万苏家军活活烧死,你虽愤恨,却有把柄在北秦皇帝手中,无奈之下只能将此事隐瞒下来,让世人以为那十万苏家军死于敌军手中,皇帝你说是也不是?”
自己的丑事被太皇太后一语道出,皇帝楚勘觉得自己此时如同被扒光了般晾在太皇太后面前,他想反驳太皇太后,却发觉自己无话可言。
“你可知十万将士命丧火海,会造成多少人间悲剧,会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会有多少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会有多少妻儿老小无人可依?”
说出这段话,太皇太后有一阵恍惚,当年她初次见苏灵鸢时,那丫头对她说的就是这番话,她说:灵鸢建立玄机阁不是为了给父母报仇,而是为她父母以及十万苏家军讨个公道。
皇帝被问的哑口无言,原本锐利的双眸此刻却是一片灰暗。
“人皆会犯错,承认自己错了,有那么难吗?”太皇太后温声问向皇帝,“还是皇帝希望自己百年之后被史官记个昏聩之名?”
“朕错了?”皇帝喃喃自语了声,倏然想到什么,厉声反问道:“皇祖母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将苏家推入朝局吧?”
“今夜北秦暗卫前往远山寺行窃一事皇帝你应知晓了,可你想过没有他们为何敢光明正大的来?”太皇太后不答却反问。
皇帝思索了下,眸中闪过一丝震惊,有些不可置信,“北秦要攻打南楚?”
“北秦百万兵马已然出现在北境,而朝中却未收到任何消息。”太皇太后道。
身为南楚皇帝,他却未收到任何消息,而其中缘由他多多少少已猜到几分,“所以皇祖母想要苏家镇守北境?”话虽如此说,楚勘却有些疑惑,苏家如今无人可用吧。
“是如今的南楚需要苏家。”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后说出自己的想法,“哀家想要楚烜与苏灵弈前往北境,趁还未传出沈将军叛变的消息,北秦还未攻打南楚之际,先让他二人潜入北境控制住局面,随后朝中派兵增援。”
“苏灵弈?”闻言,皇帝有些讶异,他不喜楚烜是真,但楚烜是太皇太后亲自培养之人,不会差,可苏灵弈不同,他的人监视了苏灵弈这么些年,他知晓苏灵弈有几斤几两,但太皇太后却推他上战场,莫非,这些年的痴傻呆笨都是装的,他在韬光养晦?
“苏灵弈之事,是哀家的主意。”太皇太后解释。苏家掌管南楚近半兵权,不仅是楚勘觉得苏家树大招风,就连朝中一些武将也想将苏家取而代之,于是太皇太后与老国公想出了这么个办法,为的就是将苏家的锋芒遮上一遮,却不曾想,到头来,苏家还是蒙了难。
“皇祖母这是在防朕?”楚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微怒。
“南楚为何会衰败以及你这些年做的事莫不是想要哀家一件一件给你数落出来?”太皇太后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选择此刻与皇帝摊牌,她怕,她怕自己去后,皇帝公然对付楚烜,所以她得尽自己绵薄之力为楚烜铺路,让他日后的路好走些。
“皇祖母早已对朕做这个皇帝不满了吧?”皇帝不禁自嘲一笑,然后指着宣德殿的主座质问,“所以,皇祖母早早培养楚烜,就等着让他代替朕做这个位置是吧?”
“是也不是,答案在皇帝自个儿心中。”太皇太后不疾不徐道:“哀家用先皇的遗诏换皇帝的立太子诏书,这笔交易可划算否?”
“皇祖母凭什么以为朕会同意?”皇帝的眸中划过一抹阴鸷。
太皇太后莞尔一笑,悠悠开口,“皇帝不同意也可以,届时哀家将此封遗诏公之于世,皇帝退位让贤,楚暝那孩子不愿意做皇帝,这帝位依旧是楚烜的,只不过是过程麻烦些罢了。”话落,太皇太后语不惊人死不休,“如此一来,楚烜就能早早登上帝位,也不用等皇帝你百年之后了。”
太皇太后将换皇帝说的十分轻松,但她心中明了,皇位更迭频繁,人心便会不稳,如今的南楚内忧外患,需要君臣齐心才能度过难关。
但她这一番话却是将皇帝气的不轻,可他也无可奈何,太皇太后既然将遗诏给了他,想必此封遗诏是在皇室宗亲那里存了案的,除非他杀了楚暝,这些年来他不是没动过手,只不过是都失败了。
皇帝明明知晓太皇太后是在逼他同意,他却没有理由拒绝,因为这笔交易对他来说的确划算。
思索再三,皇帝终究妥协,“楚烜从北境凯旋归来之日,便是朕立太子之时,如何?”
那个时候正好,楚烜有军功在身,朝中那些老臣也不会平白说什么,故而太皇太后十分赞同的点点头,捎带着对皇帝的态度也好了许多,但有些话她不得不说,“皇帝,趁着这个时机,也该清清朝中那些蛀虫了。”
太皇太后那一番话让皇帝幡然醒悟,他也不想自己百年后被史官记上一笔,没得落得个无能君王之名,但这十几年以来,南楚官场早已腐朽,贪污腐败已然成风,若是此时要清的话,只怕不易,为此,皇帝也甚是头疼,若是用朝中那些大臣,他们倒是有这个能力但却没那个胆子,若是启用新人,他们却没那个能力,到底用谁来清官场,却是个难题。
太皇太后也似是看出了皇帝的难处,是以及时开口道:“楚暝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皇帝思索了一番,却未做出回答。既要清官场,势必得彻清,楚暝是个极好的人选,他与南楚官场没有丝毫联系,届时清起来不会因为各种缘由束手束脚,且楚暝有能力有魄力,最重要的是他乃南楚小皇叔,身份尊贵,由他来清南楚官场,想来那些个人也不敢随意造次,因而这个人选无疑他是最合适的。
但启用楚暝,皇帝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遂才未立刻同意太皇太后的提议。
“先皇遗诏之事,朝中一些老臣也是知晓的,他们本就对你登基一事颇为不满,再加上你这些年无所作为,任由南楚官场腐败,为此,他们早已对你不满甚重,近几年来他们倒是往远山寺跑的更加勤快,奈何楚暝那孩子没这个心思。”太皇太后温声劝说着皇帝,“皇帝何不借由这个机会让楚暝出仕,南楚官场被清的同时,也让朝中那帮老臣断了念想,此乃一举两得。”
对于太皇太后这个主意,皇帝甚是心动,比起他对楚暝的芥蒂,让朝中那帮老臣对他死心塌地显然重要的多,略微思索了一番后,皇帝看着太皇太后问出自己的犹豫,“皇弟那个性子会愿意出仕?”不是楚勘要问,而是楚暝像极了太皇太后的性子,对任何人或事都漠不关心,想要他出仕,只怕是不易。
“皇帝无需担心,哀家既然会提议让楚暝来清官场,就会想法子让他答应出仕。”太皇太后之所以敢夸下海口,只不过是这是当初她与楚暝商议的结果,楚暝不肯继承皇位,太皇太后便让他在继承皇位与辅佐楚烜之间择一选择,楚暝便毫不犹豫的择了辅佐楚烜,不过却是有条件的,待楚烜坐稳南楚皇位,他便退出官场,太皇太后拗不过他,便应了。
如今南楚内忧外患,正是楚暝进入官场的最佳时机,所以太皇太后才有此提议。
“既然皇祖母有办法让皇弟应了此事,朕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皇帝心中隐着一丝愉悦,面上却是丝毫不显。
瞧了眼桌上的沙漏,太皇太后揉了揉眉心开口告辞,“这天也快亮了,哀家该走了。”
楚勘将手中的遗诏放在身后的桌面上,忙上前扶住太皇太后,“朕将皇祖母送出大殿吧。”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两人便不再言语。
待走出大殿,皇帝望着太皇太后的轿撵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方才回过神来。
慢慢转过身,面对着宣德殿的大门,皇帝看着牌匾上所提的‘建极绥猷’四个鎏金大字,心中微微感慨,这四字乃先皇亲笔所提,先皇做到了,而他却没有,顺应民意,心怀天下,说着容易,做着却难多了。
盯着这四字看了良久,楚勘倏然收回目光,大步向前,往宣德殿内走去。
“福泉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