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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时光英雄之歌

沉静遥远的涛声,宝蓝色的海洋在静夜里缓缓地拍着海浪。

雷葛新发现,自己再一次又来到了这个奇异的时空。

夜空辽阔静寂,泛着同样淡淡的珠玉色泽,与大海连成一线,分不清哪一边是海,那一边是天空。

空间中,幽幽地传来了轻柔的曼声之歌。

时光英雄雷葛新,为了所爱,穿梭三千年的时空

他逃离了凶残的追捕,只为了见到她浅浅一笑……

他踏入桃花源的无涯守候,踩过豪门的血海起落

他拾取重创的神明盔甲,俯瞰绿与火的恶战倾轧

巫术的壮美留不住他,菩提、计算机、少林,慧可的断臂鲜红飘雪

神界的永生留不住他,悟空、龙马、八戒,三藏的女身轻萝飞扬

星尘的泪水难使他回头,神界之谜因他崩坏显露

时光英雄雷葛新,为了一份失落的回忆,穿梭三千年的时空

只为了见到她的浅浅一笑……

歌声若有若无,但是因为歌中吟唱的内容人人都熟悉,所以不用细听,歌声便以非常清晰的形象,深深印在人的脑海里。

只为了见到……她的浅浅一笑吗?

远方的天空仿佛点亮了什么,像是有什么光源在夜空中“噗”的一声,遥远地炸了开来。

宽广的天空,这时候成了一个绝佳的显像屏幕,淡淡的光花从光点处晕开,展开成了色彩鲜明的巨大图形……

像是一幅幅巨大无比的走马灯一般,在天空中如轮如风一般掠过。

如无声的华丽游行,也像是缤纷五彩的电影,海平线远际的天空映像出来。

“唰”地一声轻响,有一道身影从巨幅影像中掠过,由远而近,冲向雷葛新的面前,气势惊人,仿佛就要直直地迎面而来。

但是那身影并没有扑向他,而是越过他的上空,向更远处奔去。而在那身影最接近他的那一瞬间,电光火石的一照面,看清楚了那个身影的脸,才发现那居然是他自己!

而在那身影的后面,则有无数看似火焰、水纹、旋风、闪电的身影,尾随着他,像是有着累世冤仇般地同样划过上空,向更远处拼命追去。

他逃离了凶残的追捕,只为了见到她浅浅一笑……

夜空再次恢复了静寂。

远方的巨大夜色之幕,这时候又开始出现了光影,一闪一闪的节奏下,由模糊变清晰。

那是一群穿着闪亮奇异金甲的战士,但是他们身上的装备已然残破,有的人脸上烧成焦炭,有的半边脸甚至已经成为白骨……

这群无声的金甲战士在夜空中显现,因为形影太过清晰,无声的空间里,却仿佛听得到痛苦者的哀号,以及盔甲碰撞的声音。

他们在夜空的巨大之幕里跳进一条河里,努力洗刷着身上的盔甲,动作既狂野又执着,仿佛这样才能把那上头的恶灵洗掉……

他拾取重创的神明盔甲,俯瞰绿与火的恶战倾轧……

洗刷盔甲的死灵战士形影渐渐消失,随之出现的,是几个古怪的身影。

带头的,是一个浑身充满精力的小个子,一身毛茸茸的金毛,手持亮晃晃的金属棒子,另一手持着缰绳;马上骑着的是一个比女子还要俊美的主教;跟在后头的,是一个消瘦的苍白男人,脸上戴着二十世纪大战时的飞行员猪鼻面罩;另一个挑着行李的,却是个一身皆是缝补痕迹的生化怪人。

神界的永生留不住他,悟空、龙马、八戒,三藏的女身轻萝飞扬……

奇怪的是,虽然这几个怪人只是巨大夜空中投射而出的光影,但是却仿佛看得见雷葛新似的,每个人虽然都是朝向远方走去,却一致回首凝视着他。

空间之中依然有人曼声而歌地唱着那首“时光英雄雷葛新”,但空气中却开始出现奇异的气息,这群人的形影虽然无声,却隐隐然可以感觉到,他们回首依依不舍的表情中,说的是重复的一句话。

“来吧……快来吧……我们等你……”

那群怪人的身影像是失焦的影像一样,再次消失。

但是,身影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雷葛新一点儿也没注意到。

因为,在这个时候,雷葛新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了,再没有注意到空中的巨大光影,曼声而歌的幽幽女声,这时候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歌声现在不再遥远空灵,传来的位置,仿佛是不远前的海边沙滩。

宝蓝的夜色中,白色的海滩晶莹如玉。

在那里,遥远的另一端,有个纤弱的身影站在那里。

于是,他开始狂奔,想要看到那个背景的绝美容颜。

空间中仍幽幽传来缥缈的歌声。

我穿越了三千年的时空,只为了见到你的浅浅一笑……

雷葛新像是要把肺炸裂了一般,在这个无垠的空间中死命奔跑,因为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随着狂野的奔跑,远方的巨大夜空也随着他前进,光影不住地变幻。

但他完全没有心思看别的地方,一心只是死命地盯着前方那个纤弱的身影,似遥远,又逐渐接近,仿佛已经快要追到,却又有无尽的距离。

一定要看到!雷葛新在心中这样慌乱地想着。这是他生命中一直不停出现的影像,他知道自己毕生的唯一梦想,就是看到那浅浅的一笑……

纤弱的身影似乎又近了些,这一次……这一次很接近了,这一次一定要看到……

然后,整个宇宙就和过去千百次一样,在这一个最关键时间点轰然碎裂!

紧接着,雷葛新也在这个浩瀚的碎裂中,沉落到了时空的最深层。

公元2445年。

那个山猫公司出品的人工太阳此刻正在巨大的蓝天里闪烁着炽烈的光芒,空气中有炎热的味道。

遥望远方,地平线尽头的天际一片白云也没有。

根据山猫公司印发的人工太阳手册上说,这座最新科技人工太阳“猫耳736”能够模拟出古代世界的各种天气状态。包括那些只能在古书上出现的美丽词句:风和日丽的晴天、倾盆大雨的夏夜、秋风萧瑟的九月午后以及粉妆玉琢的雪地清晨,据说都巨细糜遗地存储在山猫公司总部的一具超大型量子生物型数据处理器里面。

换句话说,在一个奇妙的空间里,存在着二十五世纪地球人已经无缘亲见的各种天气;在那里,处理器昼夜不休地模拟着狂风、烈日、秋阳、骤雨以及三月阳春等错综复杂的天气,并且很微妙地共存在生物计算机中的小小空间里。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大多颇能接受这样的设定及安排,经由人工方式在太阳下觉得热,在冬天里觉得冷,下雨天则被淋得一头濡湿。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接受又能如何呢?经历过超人战争时期惨烈摧残的二十五世纪的地球,如今已成不适于活物生存的致命鬼域,如果没有人工太阳,生活在全地球十三座巨蛋型遮蔽幕内的所有生物将会在几天内死于绝对低温。

按照古代的说法,这一天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既然人家这么说,就算它是吧!一大早,全球电视台的连线气象预报站表示:经过各方面的数据综合(开场白总是如此),今后三天将持续相同的天气,想仿效古风在原野上风雅地野餐的人们可以开始准备了云云。

就在这个时候,位于城市西南区的公务员人工智能大厦里,雷葛新正在人工阳光映照着的床上酣睡。上班时间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生物型闹钟却在关键时刻出错,理应在清晨七时三十分将清醒激素扩散在房间的设定却出了故障。

雷葛新在一个色泽宝蓝的梦境中突然从高空坠下,惊醒过来后,有一阵子还弄不清楚到底自己身在何方。

昨夜的梦境就像熔岩里的寒冰一样,总是在他睁开眼睛的瞬间消融不见。

他重重揉了几次眼睛,看见墙上的复古式荧光阿拉伯数字钟上的时间,才发现事情不妙。

09:11。

早晨九点十一分,上班时间已经过了十一分钟!

“我的妈呀!”他大声叫道,一下子跌下床铺。

雷葛新在早晨九点十三分匆忙跳进衣服重制仪里,让空气中的氮分子组成今天要穿的生物材质衣服,均匀地喷洒在他身上。不到两分钟,他便已经火速冲出大门,搭上第一座阳光能电梯。

从电梯略见斑驳的透明窗口望出去,公元二十五世纪的城市全景在俯瞰的视野中逐渐变大,是一幅算得上赏心悦目的景象。

容纳三百万人口的中型城市锡洛央,此刻正在山猫人工太阳的映照下,绽放着柔和的金属光泽,像一幅古代原始计算机芯片放大图。

雷葛新很清楚,如果此刻时光倒流回到五个世纪前的二十世纪第一工业时代,当时的世界大城的市容可不会这样赏心悦目。就如同昨晚那部害他今晨没爬得起来的古装电影《星际终结者ID4》里看到的一样,古代名城纽约的脏乱市容比起被异星人炸掉后的惨状也没好上多少。

然而,与现今这个看似完美的天堂世界相较,雷葛新却奇异地对古代那个纷乱但带有无穷生机色彩的世界极度向往。

不过,今天雷葛新没有时间胡思乱想。阳光能电梯高速下落,抵达地面,雷葛新走出大楼大门,到了对街的一具银亮建筑物旁边,这种装置酷似古代的电话亭,他将手腕伸入建筑物的一个小孔,生化扫描光束扫过他腕骨上的DNA条形码,机器里传出柔和的女声。

“核酸局雇员雷葛新,地下天网传送带将在十七秒后传送,抵达核酸局时间,一分十四秒,请准备就位。”

雷葛新走进传送亭,他的身体在明亮的光线下沉入地底七米,坐在“天网”传送机的小室中时,总算能够轻松地喘了口气。

四周的投射壁上这时映照出计算机仿真的透明地下景象,仿佛是坐在一艘潜水艇里,悠游在城市地底一般。

这是雷葛新调到核酸局工作的第一个月,虽说工作有点乏味,然而他心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毕竟这样的政府一级高薪机构的职位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肥缺。

比方说,他的前主管——市档案处主任就睁大眼睛,无法置信地签下他的转职证明,并且一改之前的倨傲态度,“请您务必到了核酸局后,有空帮在下张罗张罗”。

但是,事实上,自己为什么可以转到这种城市的一级重镇单位,雷葛新也完全搞不清楚。他自认为工作能力普通,也不擅长和人交际,缺乏积极的野心,唯一的优点是和同事们处得还不错,但也只是喝合成咖啡时可以聊聊的程度而已;和城市里最有竞争力的优秀人才相比,没有一点儿优势。

管他的,反正人家把好机会双手奉上来,难道还要说“不用了,谢谢”吗?

沉静的小型输送匣在地底前进,一路上城市地底的仿真景物在雷葛新的胡思乱想里不住倒退。

雷葛新挺喜欢在虚空间漫游的孤独之感,只可惜这种在地底悠游的时间总是不长,绕过市中心的分流道,拐个弯就已到了核酸总局。

传送机里这时候传来同样的女声甜美地说道:“雷葛新,核酸局已经到了,请你准备上陆。请努力工作,祝你一天愉快。”

投射壁上的陆面风光逐渐消失,雷葛新理了理头发,走出传送匣。放眼看过去,对街耸立入云霄的就是格局宏伟、号称太阳星系最坚固建筑的后创世纪核酸史料总局。

时间已是早晨九点二十一分,距离上班时间已经迟了二十一分钟,局里的考核规定明确地把上下班的时间列为重要考核指标。早在二十一世纪,科学家就已经发现,工作效率的优劣不在于时间,而在于质量,但是为什么在这样的一级星际机构里,还有这种陈腐的官僚式规定呢?雷葛新一边在脑里不着边际地抱怨,一边火速越过大街。

就在这一刹那,毫无预警地,整条本来尚称平静的大街突然就天翻地覆了起来。

雷葛新正通过了大街街心的一半,突然,左侧的地平线“砰”的一声巨响,一部米黄的核动力自用小货车带着浓烟冲天而起,飞过雷葛新的上方,重重地在他的右方街道上着地,随之起火燃烧。

轰然巨声响起之际,马路上的人车纷纷闪避,“砰砰”的交撞声,刹车声、撞击声此起彼落。

小货车上的车门打开,两名穿着同样黄颜色抗辐射装的人从车里翻滚出来。

雷葛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身后这时又传来一长串刺耳的空气涡轮刹车声,他回头一看,几十部蓝白相间的市警陆空两用车闪烁着警灯在浓烟中出现。

“趴下!趴下!你们都趴下!”从车上逃出的两个人之一狂声大呼,朝远离小货车的方向一跃。雷葛新愣在当场,只听得一个尖锐的声响从耳际划过,市警方无视于夹在两方之中的雷葛新,立刻发射出一枚高爆弹;闪亮的银点越过雷葛新,击中黄色小货车,将它“轰隆”一声炸得支离破碎,灼亮的金属片四散飞扬。

这时候,雷葛新才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陡地身形一矮,伏在地上。逃过爆炸一劫的两名黄衣人同时解开外衣,取出类似手提箱的武器,闪亮出无声的艳蓝色光束向市警队还击。一时之间,趴在地上的雷葛新头顶上空交会着双方的重型火力,偶尔相互碰撞,落下烫人的火花。

市警队的高爆性火力以数量占优势,但是命中率不佳。而两名匪徒的量子武器则百发百中,物体被蓝光贯穿的那一瞬间总给人毫发无伤的错觉,然而那只是毁灭前几分之一秒的回光返照罢了,车体或人体一旦被蓝光穿过,立刻像失去支撑的建筑一般倾垮下来,冒出一阵白烟。

被量子光束击中的市警车这已经毁掉好几辆,每辆的下场都是一箭穿心、化为烟尘。

两名黄衣人丝毫无惧于市警队的火力网,且战且进,逐渐向核酸局的大门口接近。原来,他们的目标是攻进核酸局。

雷葛新伏在地上,仰头望着他们在灼热的火力网中向核酸局大门口逐渐逼近,那两个人的面罩这时已经扯下,其中一人是个面色冷傲的瘦高男人,另一个则出人意料地是个娇小的美女,在硝烟弥漫的空间中,两个人的脸上都是坚定沉静的神情。

眼看着市警队的火力已然无法阻止两个人攻向核酸局的大门。这个时候,空气之中突然泛出淡淡的水汽。在核酸局的大门之前,景物突地如水幕般开始模糊不清起来。

市警队的指挥官愣了一下,挥手让手下停止攻击。在十来部全毁的警车后边,几十名警察放下武器,专心地看接下来这一场极为罕见的交战景象。

这时候,核酸局前的水幕已经变得更为清晰具体,像是一幅巨大的蓝色波纹墙一般,挡住了来犯二人的去路。

那两名企图攻进核酸局的男女,在水幕般的空间阻挡之下依然奋力挺进,个头娇小的女人一反手,量子武器的光束变得更为炽亮,以十倍的威力向核酸局大门发射,只是,那光束却在水幕前只是亮了一亮,就全部被水分子般的力场吸收。

那男人“呼”地一下跑到女人的前头,从口袋中掏出两颗紫色的制式质子手榴弹。这是二十五世纪个人攻击武器中最强力的弹种,如果使用得宜,一个人足以毁掉一个师团。不过那是种玉石俱焚的做法,因为质子弹的涵盖范围之下连攻击者也会受波及。

两颗质子手榴弹如果真的爆炸,两名匪徒、雷葛新、路人,甚至更远处的市警队都将绝无幸理。

市警队中有人发出惊呼,还有人就地卧倒,也顾不得如果真的爆炸,卧倒和直立其实也没有太大差别。纷乱之中,只有雷葛新不知道这种终极武器的厉害,仍然愣愣地保持伏地的姿势,仰望那两名匪徒在光幕之前无计可施。

个头娇小的女匪徒再度向核酸局前的水幕发射质子光束,这时候,水幕突地精光大盛,原本柔和的水面激烈波动起来;水波怒起,将光束反射回两个人的脚前,击碎地面,激起一大阵烟尘,逼得他们倒退几步,女人还狼狈地跌倒。

那男人一咬牙,拇指一推,便向水幕方向丢出质子榴弹。

一刹那间,众人几乎心脏一致停跳。眼见得两枚泛紫金光泽的质子手榴弹划出一道弧形,所有人玉石俱焚的命运似乎已无可避免……

核酸局大门口前的水幕逐渐向中心凝聚,仿佛是慢动作一般,两颗威力无比质子手榴弹穿透水幕,水幕却像一张无比坚韧的橡皮网,两颗弹头堪堪穿透,又被水力场扯回。凝缩的水幕幻化出一个淡淡的人形,随着颤动的波纹开始清晰成形,出现在几近软瘫、目光惊恐的众人面前。

两名匪徒这时也仿佛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愣愣地站在雷葛新前方不远处,仰视着人形波纹逐渐成形,从空中降下,双手各拎着一颗质子手榴弹。

“啵”的一声,质子手榴弹在水纹人形的手中炸开,紫红色的光芒只在水分子力场中略微亮了一亮,原先可以杀害数千人于一瞬的致命力量,如今却只像是在五米外吹爆一个牛皮纸袋。

水波在爆炸后更为凝聚,人形缓缓落地,着地之际,已经变化为一个壮硕如牛、脸上满是胡楂的大汉。

大汉身着核酸警队的制式服装,但是雷葛新从未在局里见过这种职阶的核酸警察,也没看过有人穿这种颜色如大海般湛蓝的制服。

在众人还是目瞪口呆之时,两名匪徒中的男人最先回过神来,他眼睛一眯,便对准壮硕男人身上射出一枪量子光束。

壮硕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量子光束从自己身上透体而过,又看了男匪徒一眼,陡地眼中精光大盛,身体却没有像一般物体那样崩垮碎裂。

“我是核酸警队‘水’支队队长阳风。”他叉着腰,俯视着两名匪徒说道,声音粗豪,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现在正式宣布将两位逮捕。”

那名男人不死心地又对阳风队长开了一枪,光束仍然对他毫发无伤。

阳风队长一招手,原先站在核酸局门口的警卫走过来,准备采取逮捕行动。

两名匪徒惊慌地四下张望,看见了狼狈趴在他们身后的雷葛新。

此刻的雷葛新并没注意到眼前急转直下的状况,只是盯着阳风队长高大的身躯发怔。他想起来,在还没到核酸局上班之前,曾有一次听某个自称在核酸警队退下来的老保安人员说过,核酸警队的成员大多是人工培养出来的转换态生化人,因为只有生化人才有绝对的忠诚度,足以承担保卫核酸局的枯燥艰难的任务。

转换态生化人是二十五世纪的生化人族群之一,但是他们的形成以及科技背景却始终是个谜。直到公元二十五世纪的现在,仍然有本格派的科学家坚决认为这种能在肉体和风、水、雷、火各种形态间转换的生化人种只是个骗局,因为他们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什么样的科技能让有机分子在风、水、雷、火等形态间变换。

“三十年超人战争时期”之后,因为地球人口数量锐减,革命性的“平等条款”在后创世纪公元2391年颁布,条文中将生化人正式纳入人类族群之中。生化人科技脱胎于二十世纪末基因克隆工程,但是经过多年的科技演变,二十五世纪的生化人统一由联邦政府的“生化医疗研发处”生产,机构内有设备完善、生化人昵称“姆妈”的巨型人工子宫,由人工合成的基因开始(其时生化人基因已不再取自人类),到培育四个月后的机械式分娩,全程与真正的人类种族已毫无关联。在联邦条款的保护下,生化人享有和人类同等的所有权利,也可以和人类通婚、交友(纵使生化人和人类真正谈得来的为数极少)。一般来说,生化人个性沉默,逻辑性强,是以各军方、警察单位特别偏好招收生化人成员。

据说,核酸局除了这些台面上的核酸警察之外,还有一个神秘的单位独立于编制之外,专门执行不为人知的任务。这个单位的成员要求一定要是生化人,而且是生化人之中能力最强、来历也最神秘的“转化态生化人”。

据那名老保安人员说,他自己在核酸局工作了六十年,也只见过这个单位的成员一次,那一次他见到的是一个“火”支队的核酸警察,出现及消失时都有熊熊烈火相伴而行。

按照“后创世纪百科”上的记载,传说中的转化型生物人以雷、火、水、风四态最多。顾名思义,他们是一种能以人型或上列四态存在的奇异族类,但是这种族类因为是政府的最高科技产品,所以一般人对他们的了解程度也仅限于在他们偶尔出现时远远看上几眼,再加上丰富想象力的揣测而已。

显然,眼前这位阳风队长就是一个水态生化人。

两名走过来的核酸警察越过阳风队长,向两名匪徒逼近。男匪徒向女匪徒做了一个手势,后退几步,突然把尚在发呆的雷葛新一把拽起来,用枪押住。

“别动,兄弟,我不想伤你。”他低声说道,随即扬声对阳风队长大声叫道,“别过来,再接近一步,这个你们局里的人就没命!”

两名匪徒押着雷葛新且退且走。前来逮捕他们的核酸警察回头对阳风队长探了探眼色,阳风队长点点头,两个人便动作一致地迅速举起高爆枪向两名匪徒和雷葛新的方向开火。

“你们真的开枪?”雷葛新被男人冷不防狼狈拉倒,耳边听见男人大声吼骂,男人手中的量子枪“咔嚓”轻响一声,三个人很有默契地一起着地摔倒。落地前,雷葛新看见阳风队长张开了粗壮的手臂。

一阵寒意从男人扼住他脖子的手臂上传来,雷葛新的身体一碰到地面,便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死,等着再次交火的灼亮火网送掉他的小命。然而四周却是一片静寂,没有高爆枪声,也没有量子光束的“吱吱”声响,只是从身后传来的寒意越来越盛。

男匪徒的声音此刻变得有些模糊,雷葛新一转头,却看见他的身上、脸上覆满了白霜,仿佛是刚从冰雪世界来的雪族。

“走……”他的声音越来越是微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雷葛新却意外地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到了善意。“你们走……”

男匪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脚踹在雷葛新的腰上,把他和女匪徒一起踹离了好几步,自己则被一股漫天落下、不知道是水是冰的光影紧紧罩住,再也无法动弹。

此刻女匪徒的手上再无劲力,本来拉住雷葛新的手也已经松开,这是个转身脱逃的大好良机,但是雷葛新微一侧脸,却发现她的面罩已经松脱,露出娟秀的脸。

“你……你走吧,这事本来就……与你无关……”女匪徒凄然地说道,“他既然已经逃不了,我也不想独自活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雷葛新心里涌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这一刹那,他突然觉得自己经历过同样的场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任何理性思考都不存在了,此刻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要帮她!我要帮她逃出去!”

于是他假装一个踉跄,仿佛是被女子拉了一下,这却是一个假动作,实际上是他反手拉住了女子的手臂。

“快!假装你押着我!”雷葛新低声说道,拜他平常看的那些古代动作片所赐,他知道这种押住人质的做法常常可以让人在极度恶劣的形势下逆转局面,“只要到了路口,你就可以逃掉了!”

女子微微一怔,她已经失去了逃生的动力,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人会这么好心。两个人这样挣扎了一下,女子一个反手将手掌印上了雷葛新的脖子,只觉得身上微微一痛。

只听见“嗤嗤嗤嗤”几声轻响,女子的身上同样被似水似雪的物体团团包住,两个人分开向不同的方向跌倒。

而雷葛新看到她的最后一眼,便是她眼中感情复杂的目光,那是一种温柔、同情、全然没有恐惧的眼神。

原来,即使雷葛新愿意假装被挟持,想要帮她逃离现场,也是全然不可能的事。在阳风队长出手之际,全场的核酸警队就已经全面停火,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有生化警察出手,不管什么样的对手,一定会被当场制伏。

雷葛新仰躺在大马路上,眼中只见到一片蓝天。核酸警队中一个人的大脸这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挡住了一大半天空。

“没事了。”他说道,一边搀起雷葛新,“起来吧。”

雷葛新这时候有点恍惚,冷不防有一个如破锣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没事?才怪!”从警队队伍里冲出来的是一个穿着“风”队制服的警察,只是和阳风比起来,这位生化警察的长相就猥琐了许多,只见他身形中等,脸色淡黄,眉头一高一低,眼睛也是一大一小,下巴留着一撮鼠须胡子。

“先抓起来再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同党?”只见他睁着怪眼,瞪着那个将雷葛新搀扶起来的核酸警察,“这人平白无故会和他们搞在一起,难道不需要调查清楚?我萨都就第一个怀疑他是同党!”

说着,这个名叫萨都的生化警察掏出藤蔓生物型手铐,伸手过来准备逮捕雷葛新。

核酸警队“风”支队的警察出手时都有风的特性,此时空气中微微回荡着风鼓动的气息。但是这样的风之气息,却被哗啦啦的隐然水声打断。

“住手!萨都!”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声音中还带着似水波动的声响,“不要找无辜者的麻烦!我知道你在动什么歪脑筋!”

“知道?我叫你知道!”萨都怪眼一睁,他的脾气相当暴躁,回手就是一记风掌,鼓荡的风将周遭的气流改变,让人觉得呼吸困难。

但是他遇上的却是生化警队中身手数一数二的“水”支队队长阳风,只见阳风面对暗藏凶险的空气旋涡并不畏惧,只是双臂一架,跟着两只手的腕部一个优雅的交错,挥出双掌,便从萨都的风掌下方反击了回去。

这股水力场的力道说强也不算太强,但来势极快,等到萨都察觉的时候,已经扫到了他的跟前。

“噗”一声轻响,阳风队长的水力场猛然击在萨都的胸腹上,将他击飞了出去。

这一掌的力道很巧妙,虽然把萨都打飞了,却没有让他受到太大伤害。

水为至柔,也为至刚,在场的核酸警队成员中也有几位“水”支队的生化战警,但是看到了阳风的身手,还是自叹远远不如。

要是力道大一些,当然可以将对手击飞,却无法这样巧妙优雅;而如果要顾到力量的柔和,却又无法将对手打飞。

难怪阳风的“星际至尊”名号会传到太阳系各殖民地的角落。许多人只是耳闻这位有“核酸警队第一技击高手”的名号,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的身手。

阳风的身手是真正的高手才能看得出的巧妙,在普通人眼里,根本看不出刚刚的数秒钟里,阳风和萨都已经交上了手。人们只看见,萨都对雷葛新吼了几句,阳风走了过来,跟着萨都整个人就倒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滚,神情是又愤怒又惊慌,却不敢回击。

阳风也不再理萨都,只是像天神般站在道路中间。这时,马路上满满的人、车、残骸仿佛都不存在了,每个人的眼中只看得见这位一身水蓝制服的核酸警队“水”支队队长。

两名匪徒这时以方才落地的原姿势倒在地上,身上覆满白森森的冰霜,只有眼睛还能骨碌碌地转动。

如果没有什么差错的话,大家都知道他们接下来的命运,就是静待有法官裁判权的阳风队长宣判。

果然,阳风队长立刻朗声说出判决。

“以星际死难英雄的英名为证,”他粗豪的嗓音声传数里,震得人耳朵轰轰作响,“被告二人扰乱公共秩序,监禁三十年。破坏政府设施,无声刑两年。杀害公职人员未遂,心理辅导十年。”

“最后,”这时候,他一改先前的漠然神情,脸色凝重地取出一顶与星战时期英雄姚德同款的蓝扁帽,戴在头上,严肃地说:“意图盗取核酸科技,本席宣判被告六百年古代低爆式枪刑,不得上诉。收押后立刻执行。愿星战英雄的英灵保佑你们。”

在人工灵魂轮回科技已然发展成熟的二十五世纪,古代文学家、宗教家最向往的“永生不死”,已成了这一代人生命的标准形式,如果不要出太大差错,将衰老的肉体替换成新、灵魂不用重新再来的累积式生命技术易如反掌。

在这种情况下,二十五世纪的最重刑罚就不是死刑了,而是将死亡方式在刑期内不断重复执行的刑罚“无间”,也叫“薛西佛斯式极刑”。

比如一百年的断头刑,就是让犯罪者感受在一百年光阴里重复无数次利刃断颈的痛苦。而六百年的低爆式枪刑,就是在主观感受六百年的岁月里,每天都要重复被子弹射穿身体的痛楚。

这时,两名匪徒身上的冰霜已被核酸警察融化。方才他们被阳风队长的“水态力场”无声无息击中,身体百分之六十的水分在瞬间低温下冻住,以至于动弹不得,束手就擒。

听完阳风的判决后,男匪徒仍然神情冷漠,娇小的女匪徒的俏脸却一下子变得煞白。

“人渣!你这半人半鬼的怪物!”她在核酸警察的强力押解下,仍拼命挣扎,回身对阳风队长声嘶力竭地大叫,“你们不会永远掌权的,我们的同仁还会再来。总有一天,雷葛新会来,我们会在自由的天空下相见!”

她转向那群目送她被押走的市警队警察,大声地叫喊着,声音凄厉,但是又无比坚定。“自主无罪,追求知识无罪!”

阳风队长充耳不闻,还是像天神一般站在核酸局大门口,头上戴着姚德中尉当年血战狂人莫里多时戴的火徽蓝扁帽。

一阵微风吹来,雷葛新打了个寒战。因为那个女匪徒临上警车时,开口高声唱着那首《雷葛新之歌》。而表情高傲的男匪徒在被捕后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在女人渐去渐远的“……为了所爱,穿梭三千年的时空……只为了见到她浅浅一笑……”的凄厉歌声中,市警队的警察无言地撤退,只留下一堆废车的残骸。马路上逐渐恢复正常的样子,行人和车辆绕过警车的残骸,像是一个新愈合的伤疤。

阳风的身形逐渐转淡,临走前,他向雷葛新投来饶有深意的一眼,转身迈向核酸局,就此消失不见。

一场如古代动作电影般惊心动魄的风波就此结束了。雷葛新想,只怪当年沉迷古装电影的父亲走火入魔,给他取了这个英雄的名字,同样是叫雷葛新,自己的命运和方才女人口中唱出的时光英雄实在差得太多了。核酸警队居然不顾他的安危直接向押他做人质的歹徒开枪,让他在火网中差点儿送掉小命,而现在他衣服残破、一脸尘土不说,核酸警队和市警队也没有人来过问一声。

这时候,媒体的转播机器艇烦人的声音已经隐隐出现,如果一个不幸被转播记者抓到,上了星际通讯网,那可就是倒霉中的超级倒霉了。雷葛新今天早上真是流年不利,此时他已经迟到五十三分钟了。

今天他的工作已然排定,要在早晨十点整,给新进警队的菜鸟放映核酸简史的影片。想到这件事,雷葛新一声低呼,便向核酸局大门口拼命跑去。

在核酸局的大楼中,处处都投映出时间,让所有员工都能确实知道精准的时刻。但是在一个迟到的家伙眼中,每一幅映照出的时间数字,都像是在张开大嘴嘲笑他。

冲进电梯时,是九点五十四分十六秒。雷葛新不住地按着电梯的按钮,仿佛这样就可以加快速度。

他的办公室在第二百七十七层,乘高速电梯大概要四十秒。

快点……快点……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雷葛新很清晰地看到,电梯里的时间数字突然减缓了跳动,整个空间似乎变得寂静了……不,那不是寂静,而是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离掉了的奇怪感觉。

这时,雷葛新的脖子有点隐隐的刺痛,他这才想起来,刚才在核酸局前的混战中,那个女匪徒曾经碰过他的脖子,当时也有微微的刺痛感。

那个女人……

突然,整个空间唰的一下变了颜色,电梯里的空间猛然无限扩大,像是一个无比辽阔的空旷平原。

静寂之中,却又隐隐有海浪的声音传来……

这种场景,好熟悉啊……

雷葛新的脖子上,这时候又像过着弱电流一般,规律地传来刺痛感。他忍不住想,刚刚那个女人到底在他脖子上做了什么手脚?有毒吗?会不会造成什么身体的伤害?

正当他惊疑未定地思虑着这些问题的时候,空间中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

“我不是‘那个女人’喔,我有名字的,”柔和的女声说道,“我叫阙亚莎。”

“噗”一声轻响,雷葛新的脑海中就像喷洒了万千种颜色一般,突然出现了许多影像,还有声音。

所有的影像声音,都在述说这个叫作阙亚莎的女人的故事。

阙亚莎是个殖民地小官员的女儿,从小在富裕的环境长大。她从小接受最完善的星际教育,培养出了一个出色人才的全盘智慧。

直到她高中时期的一个下午,有个留着胡子的流浪汉翻过围墙,走进她家的花园,也走进了她的心里……

男人给她讲了许多她从来不曾听过的故事。

原来,现在地球的美好和幸福,是建立在许多人苦难上的结果,在十三遮蔽幕的愉快生活之外,还有许多人过着饥饿、战争、匮乏的悲惨生活。

原来,真相一直被掩盖起来,人们所知道的,是政府当局选择给出的信息。在古代的生活中,人们曾经拥有完全的学习自由,想吸收什么知识就吸收什么知识;人们也拥有完整的空间自由,想去太阳系的任何一个角落,就可以自由来去任何一个角落。

实际上,地球的生命已然在超人战争中的残破中复苏,在十三遮蔽幕外,已经有很多地方恢复了生机,人们其实已经可以在那里生活了。

于是,阙亚莎受这个男人的思想熏陶,决定加入反抗军的行列,为了绝对自由而奋战……

大量的信息不停地在雷葛新的脑海中放映出来,他仿佛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岁月。在这段岁月中,阙亚莎生命中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地清晰出现,雷葛新仿佛扮演着她的角色,把她的生命重新经历了一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辽阔的异空间逐渐淡出,电梯内的各种装置逐渐恢复清晰。雷葛新陡然从梦境中醒了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起自己不知道又迟到了多久。

今天看来多灾多难,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下班……

9:55:23。

令雷葛新惊讶的是,眼前映入的时间,居然只是上午九点五十五分。从他进入阙亚莎的故事幻觉中开始到现在,仅仅过了一分多钟。电梯灯的闪烁从两百七十层楼开始减缓,到了两百七十七楼的时候,“叮”地一声轻响,空间中传来悦耳的女声。

“核酸局信息处雷葛新先生,您要去往的楼层已经到达,祝您有美好的一天。”

电梯门“唰”地一声打开。雷葛新惊疑未定地挠挠头,又摸摸脖子,此刻那种刺痛感已经消失,但刚才的记忆还是非常清晰。走出电梯时,他还不住地回头观望,完全无法想象刚刚那场奇异的漫长幻梦实际上只发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

雷葛新的办公室距离电梯只有不到十步距离,这一早上经历众多阻碍困难,撑到现在,居然还可能赶得上十点钟的新晋警察课程,想起来也真是神奇得不得了。

雷葛新还没奔到办公室前,一个大嗓门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

办公室里传来的这个声音辨识度极高,除了雷葛新的同事米帕罗之外,再没别的人有这种刺耳的大嗓门了。

雷葛新正要走进去,听到说话的内容却停下了脚步。

“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是的,知道,我不应该拿这种小事来烦您老人家。但是,我觉得身为一个核酸局的忠诚雇员,我应该向您报告这件事!”米帕罗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嗓音可以传遍三层楼,更大声地说道,“我知道,您说得对,这是小事。但是他今天居然迟到了整整一小时,已经要延误新生课程的播映了,所以,我想我应该跟您报告一下……是,是是是,我闭嘴,我闭嘴,我不准再打给您了,我闭嘴……”

通话器中这时传来极大的“砰”的一声,显然是另一头的长官挂掉了。米帕罗有点愣住地望着通话器发呆,一转头却看见雷葛新站在门口,正瞪着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却又咬着牙。

米帕罗一怔,脸上的表情迅速地转换,从打小报告的嘴脸硬挤出笑容来,还是一样的大嗓门。

“你小子干什么去啦?知不知道你迟到啦?长官都翻脸啦!要不是我拼命帮你求情,你早就倒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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