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城 原秋上人庙
庙堂上,立着一尊三米高的青铜道人像,道人手中提着一只棕黑色的死猫。此猫乃是一只猫妖,它三十年前,曾在蓝若城中作祟,吸了数千名壮年的精魄,后被原秋上人诛灭。
沉国君主特发批文,在此兴建了原秋上人庙。
这是原秋上人在人间的第三个庙宇。
此庙,香火鼎盛,城中每日都有不下千人来此敬香,或求姻缘,或寻庇护。人人虔诚,恭敬非常。
这一日,庙里突然走进来一位中年道人。那道人,左手高举一面大旗,上书“天轮文珠道人座下五弟子,文长天”,右手抓着一位打扮怪异的少年,他头发金黄,发尾处似羽翼一般微微翘起,脖子上挂着一块似枯枝一般的黑色吊坠。其嘴上脸上都是尘土,好似他曾以脸着地的姿势,被人按在土里。
他一身穿着,妖里妖气,与这古风古韵的庙宇,甚至是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真像个妖精。
这少年名叫雀舌,年纪十五岁,生来无父无母,一直是被汉城外的一对贫苦的樵夫所养,而在他的脑海中也只有三年的记忆。那挂在他脖子上的黑色吊坠,成了他寻找生世之谜的唯一线索。
本在上香的汉城百姓,此刻皆面露骇然的看着他,都以为他是个妖怪。
“诸位百姓,此人乃是一只修行百年的山妖......”
文长天对着一众百姓声情并茂,侃侃而谈。
“贫道昨夜路过太行山,正见山中红雾阵阵,妖气横行,断定山中必有妖邪.......”
“你胡说什么!我不是妖怪!我是人!你们别信他!”
雀舌愤怒的瞪着道士,嘶吼的叫着。
“这个恶道士,他杀了我的父母,又把我变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雀舌刚要继续说,却发现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竟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只听下方,一众汉城百姓,兀自议论了起来。
“这人说话真是怪!”
“什么人?他就是只妖怪,听他口音就知道!”
“是是是.....”
他们竟全都笃定,他就是妖怪,不仅妖,而且邪!
“道长神威,道长神威啊!”
“文道长真乃得道真人也!”
......
文长天听着周围的赞誉,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心中更是在嘶吼,成道有望,成道有望啊!
不多时,便见一位官人走进了庙中。
这官人先是对着原秋上人像敬香叩首,然后又恭敬的对着文长天作揖行礼。此刻,文长天早已喜出望外,连忙回了一礼。
这一礼,他已将自己当作了得道真人去回了。
官人道:“本官在位三十余年,日日担心有妖作祟,今日幸得天轮山仙人庇佑,实乃我为官之幸。真人放心,我即刻启奏陛下,为您在这大汉城中连修五座庙宇,日日叩拜,愿您早日得道飞升!”
“哈哈......”
文长天本想忍住的,却还是笑了出来。
“长天在此谢过了!”
“真人不必多礼!只是这妖,还请道长即刻除了吧!”官人指着雀舌,眼中神色惊恐。
三十年前,蓝若城全城4万百姓被猫妖屠杀的惨案,他实在不想在大汉城发生。也正因为如此,整个人间都不能听到妖这个字,只要听到,必人心惶惶,终日梦魇缠身。
因此,是妖就必须死,已成了铁律。
此刻雀舌已绑在了诛妖台上,身边堆满了干柴,只要一点火,便能让他灰飞烟灭。他想说话,却只能呜呜的发声,那叫声反倒更像是妖怪的嘶吼一般。
“长天真人,时辰已到,请您即刻降妖伏魔!”诛妖台下,官人领着全城的百姓,伏地叩首,齐声高呼。
文长天缓步的走到雀舌的面前,眼神犹疑。
他也是无奈!
当年他们一门二十六位弟子,一同下山历练,如今三十年过去了,面对生活的艰辛,他的这些师弟,师妹们,有的弃道习武,成了官府中的衙役,有的弃武从耕,在乡野里刈草插秧,有的走江湖卖艺,艰难度日。有的甚至委身清楼,染得半身风尘。
如今还在坚持修道的只剩他一人了。
这三十年来,他不忘初心,终日悬壶济世或与人算命,凭着一身通天彻地的道法,混了个包治百病,济世半仙的称号,在大汉城中也算小有名气。
他只需再进一步,便能功德圆满,在城中另辟庙宇,享受人间愿灵供奉,风光而回。却因他不懂世道人心之险,被人算计,卷入一场贪污腐败案件之中,入狱十年不得自由,累的二十多年的功绩,付之一炬。
若从头再来,他已没有了时间。
无奈之下,他只能兵行险着,冒天下之大不韪,伪造一个降妖除魔的事迹出来。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一朝功德圆满,为世人所记。
就如他身后的原秋上人一般。当年,若不是他恰逢蓝若城被屠,想必他也不可能在三十年间在整个大沉国境内,连修三座庙宇。
理想与现实总是差了一步,如今但凡修道大成之人,谁人没有做过一点卑劣?
越是这么想,他的目光越是阴冷,本还存着的几分善念,也荡然无存。
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雀舌也放弃抵抗。
不甘心,又能如何?谁又会信他?谁又会来救他呢?
在无关自身利益的时候,人心终是凉薄的。
“道长,我看他不过是个孩童,您为何一定要说他是妖呢?”
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位身着青衣,须发尽白的老者,他面含温笑,举止儒雅。
本躁动的汉城百姓,因此人的出现,忽然全部平静了下来,皆双目定定的看着他,似乎都在努力的想,这个人到底是谁。
文长天咯咯一笑,不慌不燥的说道:“老人家,你有所不知,此乃是一只山妖,他修道有成,此刻变幻成了人样,你肉眼凡胎,自然分辨不出的。”
“是啊,是啊!”底下的一众汉城百姓随声附和。
老者无言,径自走上诛妖台,在雀舌面前转了又转,看了又看,口中反复说,不像,不像。
随即他转身看向文长天,面露几分狐疑之色说道:“老朽不才,少年时,曾偶遇一位真人,他传了我一些延年益寿的法子,故此老朽虽年过七旬,身子骨依然硬朗,即便徒步行四十余里,也面不红,气不喘。我听那位真人说,但凡修道之人,下山历练之前,必会在信命崖上以命理祈誓,绝不对凡人施展法术,若然施术,脚底处必长黑痣,三日后双脚腐烂,需痛足百日,再亲上信命崖,于云天大帝像前诚心叩首千次方能解。这等惩治于凡人而言自难忍受,但道长乃仙人也,此等惩治于你而言不过小磨小难而已,若您执意倒行逆施,也未有不可。近年来,人间确实出现了太多急功近利,道心败坏的道士,若是骗些钱财,我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若是以此法欺骗世人,草菅人命,便是罪大恶极,天理不容之事了。老朽信道长乃真仙人,真道长。但这孩童确实可爱,不似妖邪。恕老朽冒昧,道长可否脱去鞋子,让官人,以及在场的汉城百姓,瞧一瞧?若您脚下没有黑痣,那这孩童便确实是只妖怪,死有余辜,我等也就放心了。”。
老者话语温而不燥,却字字诛心,竟令早已笃信的汉城百姓皆有了几分动摇。
“一派胡言!”文长天当即骂道。
“哦吼吼...”此时,老者忽然哈哈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
“道长莫非就是十年前在汉城悬壶济世的济世半仙?”
老者这一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之人一下子便想起了当年那个为了私利与汉城前任城主勾结,占人钱粮,灭人满门,后被官府抓住,入狱十年的济世半仙来。
“唉.....还真是他!”
“这个骗子什么时候被放出来了?”
“哎呀,幸亏老先生提醒啊,否则我这可就犯下大错了!”官人恍然顿悟,即时对文长天的态度急转而下。
“来人啊!”
他一声音落,人群中早早的冲出了十几名衙役,个个手持长刀,将文长天团团围住。
这个突然的180度翻转,文长天竟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官......官人!你......你切莫信了他的话,这人......这人定是与那山妖是一伙的!”文长天,本就心虚,此刻已语无伦次,见人就咬了。
官人怎会再听信他的话。“把这道士的鞋子脱下来!”
“是!”
衙役这一声喊,个个满含愤怒,当即一拥而上,将文长天按倒在地,扒开他的鞋子。此时,所有人都往他的脚底板看去,却只有雀舌看见老者屈指一弹。
老人显然也知道雀舌在看着自己,他扭过头,有些古怪的笑了笑,然后冲着他,嘘了一声。
下一秒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哗然之声。
“哎呀,真有痣,这.......这......真是个骗子啊!”
“那孩子,哎呀,那孩子还被绑着呀!”
这时早有两个心肠好的大婶冲上诛妖台,将五花大绑的雀舌松了下来。
“谢.....”雀舌本以为自己还不能说话,尝试着发出了一声,他不禁一喜,连忙对着老者作揖鞠躬道:“谢谢,谢谢老爷爷替我辩驳......”说话时,他本倔强的脸上已然满是热泪。
“怎么会这样?我没有起誓,为何会有黑痣?”文长天看着自己脚底那醒目的黑痣,眼神犹疑。“是你!一定是你,是你要来害我!”文长一双眼睛赤红的瞪着老者,身后道袍无风而起,猎猎作响。
老者岿然不动,脸上笑容淡淡,颇有几分超然物外的仙韵。
“你道心崩坏,已坠了邪道,我若再不制止,只怕这修仙界又会多出一尊假庙来!”说这话时,他的眼睛若有似无的看了一眼的身后的原秋上人像,眼神中分明流露了些许哀伤。
文长天神情一愣,他这才发现,原来周围的人都消失不见,此地唯有他和老者两人。
这老者,竟然也是修道之人,而且修为远超他想象
“你.....你是谁?”文长天惊恐的看着老者问,动都不敢动了。
老者青衣一摆,微微笑道:“道之极,不过是看透生死而已,我曾和你一样,都放不下!”说着,他转身拉着愣愣的雀舌。
雀舌看着老人问:“你要......你要带我去哪?”。
老者哈哈一笑道:“当然是去人间喽!你既已无了家人,自此以后,你认我做师傅可好?”
好!雀舌答。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不见。
时光逆流,一瞬之间,似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随着老者的远去而消失。庙前,人群如故,上香的上香,祭拜的祭拜。
诛妖台上,却只有文长天一人神情木讷,好似雕塑一般立着。
此刻他见不到下方如蚂蚁一般的人群,也听不到纷乱的人声,只看见了空空的一片,方才的一切,如梦似幻,如假似真。他仿佛一下子看淡了一切,也看空了一切。
他忽的哈哈一笑,神情释然,拂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