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外,寒风肆虐,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地上残雪犹在,踩在上面咔吱咔吱作响,声音有些轻快,又有些悲凉。
眼前的路不知怎么就蒙上了一层水雾,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两行热泪便已悄无声息地划过她的脸颊,随后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北风吹雁雪纷纷。
这句话,形容现在最合适不过了。只是为什么雪花纷飞的季节总是那么的薄情?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拿起一看,神色瞬间惊惶不已,又是那串令她惊恐的数字。她急忙擦掉眼泪,小心翼翼地听着、回应,然后匆匆忙忙朝远处的银行跑去。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越想越怕。就像多年前的那个秋天,即便时隔多年,那种让人窒息的感觉依然刻骨铭心。
2001年。
她十一岁,在隔壁村念五年级。
那一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深秋未至,满山遍野已然一片枯黄。她不确信在此之前的秋天的早晨是否寒冷,她只记得那年秋天,叶家寨的早晨极其寒冷,冷到骨子里。
离家六十五公里外,有一个地方叫洛城,十一年来,叶晓晓只去过一次。
她曾问父亲为什么叫洛城,父亲告诉她,因为这个城市在以前有大半的人都姓洛。从那时起,她便对洛城情有独钟,可偏偏难得时机再去一睹洛城风采。
年少时究竟是爱上洛城什么呢?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关于洛城的往事倒是值得记挂的,其中一件说起来还有些滑稽可笑。
那是一个风云变幻的日子,农历8月21日,也是她的生辰。
那天凌晨五点,霜寒露重、残月星辰犹在,父母瞒着她去了一趟洛城。她醒来不见人影,父母又没有给她说,她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就抱着自己的狗坐在家门前,眼神悲凉地望着那条小道。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记得看见父母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刻。说不清来由,眼泪就开始蓄集,在快要滴落的瞬间,眼里出现了那两人的身影,顿时她是又喜又悲。
火红的枫叶下,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母亲慢悠悠地走在乡间的小道上。那时叶晓晓不知道,这场美得惊艳的场面是父母留给她最后的念想,许多年以后,她仍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那时候,叶晓晓看见这一切,委屈一下子在心中肆意横生,就在父母快要走出枫叶林的瞬间,她起身摔门而入。
“爸、妈,今天你们去哪了?”
她的话语间有些不悦,离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去城里买点东西。”然后开始生火做饭。
“那怎么不带上我?”
“城里这段时间不太平,怕你跟丢了。”
“那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就不怕我丢了?”
离仙不说话,起身打开橱柜,却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一旁的叶墨天忙着理包里的东西,没有看见叶晓晓早已铁青的脸色,随意说道:“城里有什么好玩的?”
叶晓晓听了,立马转身朝院子跑去,眼中闪着些泪花。叶墨天听见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低头打趣道:“这小丫头估计是生气了。”
“我可告诉你,你女儿今天可一点东西都没有吃。”
话毕,离仙再转身时,叶墨天已不见了踪影。
叶墨天来到院里的时候,叶晓晓正蹲在一棵石榴树下,低着头背对着他。他走近一瞧,见她画在地上的小人,一下子笑出了声。
“怎么?生爸爸妈妈气了?”
她依旧低着头,不说话。
满树的石榴,红得沁出香味来。他随手摘了一个,边剥边说道:“本来想问问某人要不要去洛城的,看来明天只能一个人去喽。”
闻言,叶晓晓猛的抬起头,正对上叶墨天那柔情的目光,他嘴角噙着笑,看起来像只狡猾的狐狸。
“真的?”
叶墨天点点头,把剥好的石榴递给她,问:“地上画的是爸爸?”
她接过石榴,“嗯”了一声。
“画得真丑。”
他蹲下捡起一小段树枝,叶晓晓以为他要画些东西,没想到他只写了“浮生”两个字。字迹歪歪扭扭的,比地上的小人还不堪入目。可他嘴角却勾起一抹微笑,很轻也很柔,叶晓晓知道他很喜欢这两个字,只是不知原因。
她曾问过母亲,但母亲总是支支吾吾的。从那时起,她便不再问了,只是在某些时候会忍不住猜想,这会不会是一本书,又或者是一个人的名字?
“爸,你什么时候教我骑自行车?”
“你还小。”
“都快小学毕业了。再说,过了今天我就十一岁了。”
叶墨天恍然大悟,拍了拍额头,从兜里拿出一枚淡蓝色的玉坠来,有些憨傻地说道:“今天在城里看见这东西,觉得挺好看的就给你买了。”
叶晓晓接过来,虽然玉是假的,但成色、手艺看起来挺不错的,她盛是喜欢。当时的她,想着要把这枚玉坠好好留着,甚至想着留一生,只可惜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祸,她失去了它,也失去了一切。
“走,该吃点东西了。晚上我还要去工地上,改天再教你骑。”
“好。”
父女俩刚走,便刮起了大风。石榴树旁的枫树,被风这么一刮,火红的枫叶掉得满地都是,很快就掩盖了那些字画。
许是秋风吹得紧了,天空也变得有些阴沉,黑云越压越低,空气也闷热得如同夏日一般。
饭后没多久,叶墨天就骑着自行车要往工地上赶去,叶晓晓从窗子里露出头来,撒娇道:“爸,我也想去工地上逛逛。”
“工地上有什么好玩的,乖乖在家。”
她还想说话时,叶墨天却已连人带车消失在路的拐角处,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车铃声……
天彻底的黑了,叶墨天还没有回来。
叶晓晓摆弄着那枚玉坠,越看越喜欢,玩着玩着突然发现自己右眼皮跳得好快,指着眼皮笑说道:“妈,你看我眼皮跳得好快。”
一瞬间,离仙心乱如麻。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叶晓晓还没来得及起身开门,门就被推开了。来人是她的二叔叶墨林,他身上凌乱不堪,满是尘土的脸上还带着一些血迹,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嫂子,不好了,我哥他出事了。”
话语刚落,杯子就落地破碎了,连同碎了的还有某些人的心。
“你说什么?”
“工地突然坍塌,我哥和另外几个被埋在下面。上面立马派来挖掘机,老板让我先给你们捎个信,你们赶紧去看看吧。”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应该是去给另外几家报信去了。
离仙回过神来,连忙取出屋檐下的亮藁,点燃后就匆匆忙忙朝工地的方向上跑去。叶晓晓跟在后面,火光有些不明亮,狠狠地摔了一跤,哭着喊道:“妈,你等等我。”
“晓晓,快点。”
……
她们赶到工地上时,工地上人员潮动,很多人的脸上都是伤痕,有些人的身上还裹着白色的绷带,人群里唯独没有叶墨天的身影。
以前,叶晓晓不知道什么叫绝望,当他看到叶墨天静静躺在人堆旁的时候,才知道绝望的滋味原来是那样的。
这辈子,她最忘不了的便是那一晚。她摔了一跤,爬起来时玉坠掉了,父亲也走了,一切都不见了。
离仙抱起叶墨天,语气里带着哭腔。“阿墨,你醒醒,我和晓晓来接你了。啊,你醒醒啊……”
大颗的眼泪从她发红的眼眶簌簌滚下来,滴在叶墨天的脸上。
叶晓晓伸手去摸叶墨天的脸,一片冰凉,霎时间眼泪一下子潮来。她大声叫喊着,可叶墨天一直闭着眼,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叶晓晓想着他可能是在生她的气,就说:“爸,我不和你置气了,中午不都说好了吗?”
此时的她涕不成声,喉咙像被扼住了似的,发出的话语带着哭腔与颤音。
“爸,地上凉,你快起来。啊,快起来,我们回家了。你不想走的话,我可以带你。我会骑得很慢很稳的,啊,爸,你听见没……”
“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们啊……”离仙这句话,一下子把旁边的人弄哭了,他们个个含着泪,欲言又止。
“嫂子,你和晓晓快别这么伤心了,我们先把我哥抬回家。”
闻言,叶晓晓如同猛兽一样抬起头,双目赤红地看着周围的人。
“不行,二叔,我爸还没走,他只是睡着了。你看,他还是很安安静静地睡着,和平时一样。”
她一把抱着叶墨天,下颚紧紧贴着叶墨天的额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滚了出来。
“再说,他还没有带我去洛城呢!听说那儿有很多我还没有见过的东西。啊,爸,我们都说好了的,明天带我去洛城,你怎么说话不作数?”
离仙一下子将叶晓晓揽入怀中,哽咽道:“晓晓乖,你爸太累了,我们就让他好好休息一次,好吗?”
“可是,妈,我不想让他走。”
“妈知道,妈知道……”
离仙此时被悲伤压得透不过气来,眼泪落了又来,所以她不停地眨着眼。等到叶晓晓有些平静的时候,她示意他们来把叶墨天抬走。
叶晓晓知道,父亲走了,可是却不愿相信。她想等父亲,因为父亲从来舍不得她受委屈,如果父亲把父亲抬走,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当他们靠近叶墨天的时候,她死死抱着他,但是还是被他们无情地拉开了手。她哭着央求不要,却没有一个人停下,他们极力忍着悲痛将她同叶墨天分开。
等到叶墨天的身体被抬起的那一瞬间,她像一个疯子一样想要逃脱离仙的怀抱,但离仙抱得太紧,她只能哭着哀求不要。最后,竟哭晕了过去。
大雨,终于落了下来,沉闷的空气瞬间清凉了些。有人扬起头,眼泪便混着大雨弄湿了脸、伤碎了心,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人都死了。
“丫头,你没事吧?”
银行门前,她差一点被台阶绊倒,一个四十来岁的保卫见了,伸手扶住了她。
叶晓晓回过神来,笑说道:“谢谢大叔,我没事。”说完就匆匆忙忙走去,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还会回想起这些往事。
身后的男子看了,摇了摇头。意思大致是:这年头,怎么谁都是慌慌张张的。
叶晓晓小心翼翼地听着手机里的粗鲁声,丝毫不敢怠慢,在自动取款机上输入了一长串的数字。
“好了,钱我转到你卡上了。人,你什么放?”
“钱到了,人我们立马就放。”
“你把我婶的手机给她,我要和她说些话。”
对面似乎心情不错,爽快答应了。半响,叶晓晓拨通了沈琴的电话,“婶,你和小文没事吧?”
电话里,沈琴哽咽道:“都没事。”
不知怎地,电话里忽然一声大响,是椅子倒地的声音,叶晓晓立马紧张问道:“婶,怎么了?”
沈琴紧紧抱着叶文,手机被她死死地握在手里。等那些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她才继续和叶晓晓说:“没事,他们走了。”
“没事就好。”
“晓晓啊,婶以前那么对你,你不恨婶吗?若是这些人找到你,你不怕吗?”
“不恨,我也不怕。这一生,我叶晓晓什么都不怕,我只怕我又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闻言,沈琴一下子忍不住痛哭了起来:“晓晓啊,以前婶子对不起你,你若是想家了你就回来,婶子和你弟弟在家等你。”
“好。”
叶晓晓笑着抹掉眼泪,看着窗外的风雪,一辆救护车忽然急奔而去,心一下子痛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她远去。
和沈琴聊了好久她才不舍地挂了电话,正准备回去,忽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然后就倒在了地上。
不远处,一名西装男人看见了这一切,转身打了一个电话,人就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