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风度
萧 让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历代中秋咏月的佳作不胜枚举,我独爱此句,感其意境之雄浑高远,方知何谓盛唐气象。皓月当空,天青海碧,也不禁想起此诗的作者,被誉为“文中之帅”的开元名相张九龄来。
张九龄,以诗文和风度名动一时,为人正直而有责任感,一心“致君尧舜上”的儒家知识分子典型,一度和玄宗也曾君臣相合,共创开元盛世,然终不敌李林甫之巧言令色善事人主,在其口蜜腹剑下败下阵来。颇有艺术家气质的玄宗以一种诗意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在秋天给张九龄送去一把扇子,暗示已经用不着他了。然张九龄虽被罢相,其翩翩神采仍让玄宗念念不忘,其后每逢荐引公卿,玄宗必问:“风度得如九龄否?”
好一句“风度得如九龄否”!一语道破唐代对士人品貌的推崇。唐代以科举取仕,但科举高中并不等于就能马上当官,还需要经过一系列的考核,考核的标准有四条:
一曰身,谓体貌丰伟。头一条就是要求风神俊朗,可见帅哥在唐朝实在很占便宜。而相貌太过丑陋的人是不能做官的,大概觉得有伤国体,很丢士大夫颜面。
二曰言,言辞辩正。要能言善辩,哑巴、口吃患者、说不了两句话就被人驳得哑口无言的,统统不合格。这一条有点歧视残疾人,唐人也自有道理:作为一方父母,笨嘴拙舌吞吞吐吐,如何能让民众心悦诚服?
三曰书,楷法遒美。专指书法优美兼字迹清楚。
四曰判,文理优长。唐代地方长官处理民事纠纷最后结案宣判的时候要写判词,这个要求是很高的,必须用对仗工整的四六体骈文,称为骈体判,既要引经据典符合法律条文,还要文采斐然朗朗上口,久而久之,竟形成一种新的文体--判词。白居易文集里的《甲乙判》就是他宦海生涯里处理案件的判词总汇,词理纵横,文笔灿烂,援引法律条文精辟准确,且幽默风趣不悖人情道理,后人称“百读不厌”。唐人之善化生活为艺术,由此可见一斑。
故此唐代的政治家也多是书法家和文学家,只因这样的取仕标准,没两把刷子,是拿不下来的。诚如《容斋随笔》所言:“既以书为艺,故唐人无不工楷法,以判为贵,故无不习熟。而判语必骈俪……自朝廷至县邑,莫不皆然,非读书散文不可也。宰臣每启拟一事,亦必偶数十语……”中唐之后,随着科举制的日渐完善,以风度、书法和文章取仕渐渐成为主流,这在名列百官之首的宰相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多善属文工书,优雅从容,温柔敦厚的士大夫品派,俨然成型,是之谓宰相风度,尤以元和诸相为最。
据唐人笔记《幽闲鼓吹》记载,侍郎潘炎的妻子一次宴请儿子的同僚,遍阅诸人,独问:“末座惨绿少年何人也?”曰:“补阙杜黄裳。”潘夫人不禁赞叹:“此人气质大异常人,将来必然成为一代名相。”此后,人们便以“惨绿少年”作为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的代称。时光荏苒,昔日的翩翩少年杜黄裳果然荣登宰甫,一反过去朝廷对藩镇的软弱姑息,力主“以法度整顿诸侯”,在不长时间内即讨平西川、夏绥诸处叛乱,令唐之威令,几于复振,元和中兴,以此为始。唐之藩镇割据,自代宗时形成,德宗发动平藩之战,反引发朱泚之乱,此后朝廷对藩镇一味姑息,有求必应。宪宗元和年间,西川节度使韦皋病逝,部将刘辟作乱,满朝文武都以西蜀险固,不宜生事,准备依旧例予以承认,唯独一介书生杜黄裳强烈反对,坚请讨除。他举荐高崇文为帅,又奏请不再让宦官做监军,使高崇文得以放手施为,鹿头山八战八胜,活捉刘辟,平定西川。这次胜利,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人心,于是奏请剪平藩镇,还政中央,整肃朝纲,纪律风气,为之一张。史称杜黄裳通达权变,有王佐大略,虽为相日短,比不上裴度的政绩彪炳,也没有武元衡那样悲壮的结局,故此可能给人印象不深,然正是在他的主持下,朝廷不再对藩镇妥协退让,诚为开风气之先的一代贤相。然而和他政治上的强硬立场相反,生活中的杜黄裳雅澹宽仁,一次生病,庸医误诊,将他整治得死去活来,别说是高官显宦(一般来说越是高官越怕死),就算一般老百姓,拔错一颗牙恐怕也会气得当场跳起来,何况像他那样给治丢了半条命的。杜黄裳却仍是一以贯之地淡然处之,始终不曾责骂加罪,可见他的修养和德行。
今天我们谈起宰相风度,不仅仅在于他们面目的俊秀,风度的优雅,更在于他们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那铁石般的意志和宽厚的心胸。为国家、为公义,一往无前,九死而无悔,对于个人的名利荣辱,却是淡然处之,毫不萦怀。武元衡受辱于小吏,裴度让功于李朔,但为了维护祖国的统一,即使面对着藩镇强权和死亡的威胁,也铁骨铮铮决不后退半步。这种巨大的反差,更增加了他们的人格魅力,千载之下,读来仍然震撼人心。而这种笑看生死的择善固执,并不是后世小气文人的迂腐斗气,他们确有经世之才,救世之功,这才是最重要的。必要以开元盛世、元和中兴为背景,才能凸显其与酸文腐儒的不同。在其位需谋其政,身为宰相,一身系天下安危,首先应对国家尽责,对百姓尽心,在此基础上的淡泊和谦让,才分外让人感叹。
因此让玄宗赞叹不已的张九龄的宰相风度,对于百姓来说,又是另具一番意义:不在于他的千古文章,不在于他的翩翩神采,而在于他刚直不阿的耿介风骨,以及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因怜惜岭南百姓翻山越岭的艰难,张九龄奏请将秦时的梅关古道从原来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拓凿成一条宽阔平坦可供四马并行的车马大道。此后千余年,梅关古道一直是连接中原与岭南、沟通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的最重要通道和纽带:南北货物经此流通,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丝绸之路得以相连。今日韶关等地仍有风度楼、风度路、风度堂等,据说俱为纪念“九龄风度”而立。而最能体现“九龄风度”的,应该还是梅关古道上的那副对联吧:
不必定有梅花,聊以志将军姓氏;
从此可通粤海,愿无忘宰相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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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知识分子的修养,孔子曾说“学而优则仕”,意思是只有学有所成的人才可以出仕做官。这个“优”我们可以理解为敏锐的洞察,卓越的见识,强悍的意志和超凡的人格。依照中国的职官,宰相的地位居于巅峰,因此宰相成了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宰相的品节和人格也成了一种人生修为的写照,那就是磊落光明和雍容大度。
◆“小草”还是“远志”
萧华荣
一生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傲岸诗人李白,却终身五体投地崇拜谢安,在诗中向他再三致意。不过他那些称颂备至的诗句,如“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等等,也未免有点想当然、马后炮。谢安固然并不贪羡荣华富贵,唯求逍遥自适,当恐怕也非“欲济苍生”的。至于“谈笑静胡沙”,虽然后来似乎确实如此,但恐怕在栖隐东山时做梦也没想到,也未必有这种自信。出山之前,他虽声名在外,大有平治天下舍他其谁之势,却毕竟不过是一介坐而论道的麈尾谈客,风流自赏的衣冠名士。这样就难免有人要怀疑他是否如殷浩那样,只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白望”了。
谢安走马上任,先来到建康复命,准备从长江边上的新亭乘船,上溯到桓温驻地江陵。临发那日,朝士们都来为他饯行,觥筹交错之间,有位叫高崧的朝廷官员向他戏言:“当你高卧东山之时,天下人都说谢安不肯出,将如苍生何。如今你既已出山,苍生将如你谢安何呢?”说毕哈哈大笑。好家伙,真是咄咄逼人!谢安也只得装作不介意,一笑而已。
来到江陵,又遇上这么一次巧妙的挑战。一天,有人送给桓温一种药材,名叫“小草”,又名“远志”。桓温不解,何以同一药物有两个大相径庭的名字?他便转身询问僚属。参军郝隆话来得真快,他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安一眼,然后慢腾腾说道:“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嘛!”桓温及众僚属都会心大笑。这个答语确实十分巧妙、俏皮、尖刻,一语双关。原来这种药草长在地下部分称为“远志”,露在外面部分称为“小草”,均可入药。这分明是在挖苦谢安隐居时心在廊庙,志存高远,出仕后大概也不过是寻常小草而已,无甚作为。这要比高崧的话含蓄而刻薄多了。在众人的大笑声中,他也只能仍然一笑而已。
出山伊始,就遇到这么些冷言冷语,来日的风刀霜剑惊涛骇浪还会少吗?他真后悔不该出山,但事已如此,也只得硬起头皮向前。好在他也是有准备的。为了家族的兴旺,他原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并且,是“小草”还是“远志”,是室中盆景还是栋梁之才,这恐怕只有时间才能回答。宝剑的锋利,在遇到盘根错节时才好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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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远贱近、向声背实是常人的心态,人们总会否认非凡特出的人就在自己身边:胯下受辱的韩信、走访江东的诸葛孔明、浪游天下的李白、本文所写的谢安等等,纵览历史,这样的记载总会触目入眼,纷至沓来。
历史提供给我们的应该是智慧,这智慧常常表现为经验和教训。
◆莎士比亚的小学生活
安东尼·伯吉斯
伊丽莎白时代的教育家们一致公认,孩子学习知识要靠灌输,有时甚至需要体罚。两百年后,华兹华斯与卢梭等人所提倡的对孩子们的浪漫主义看法才流行开来,孩子方被视为神圣的智慧宝库。华兹华斯怀着崇敬的心情注视着婴儿身上焕发的从娘胎里带来的知识光环,他把婴儿称为最优秀的哲学家。孩子生下来即把握了永恒的真理,他的成长过程便是逐渐遗忘的过程,是目睹神圣之光逐渐黯淡消失在混浊的世俗生活中的过程。这一观念在柏拉图的《对话篇》中早有阐述,书中有一位未曾受过教育的奴隶儿童,在苏格拉底循循善诱和教育下,显示了演示高等几何的能力。伊丽莎白时代的人知道这篇对话,但他们并没有予以认真看待。
在伊丽莎白时代,做父母的可能有慈爱心肠,他们决不会有感伤主义的情调。对待孩子,他们十分讲求实际,也许是因为孩子在那时生生死死过于频繁了吧。就像威尔(莎士比亚的昵称)的姐妹一样,孩子们一个个地死去,又不得不一个个地补充。莎士比亚夫妇不愿浪费琼这样一个好名字一事,也可以说明他们现实主义的态度。孩子长大成人越快越好,人们早早地把孩子穿戴打扮成大人一样。孩子应该穿得像孩子,这还是最近的新观点。但是孩子们在学习大人的行为方式时表现出来的迟钝,家长是不管的,那要让老师们去着急发脾气了。这种迟钝是世人原罪一个表现方面,必须要用棒棍打掉,出现的空白就得用有益的成年人的知识填充,而且这种填充又是迫切之需,因而孩子们也就没有时间玩耍嬉戏了。虽然在书桌上摆着“百合花”,但那些磨破了的板凳可绝非是令人欢愉的玫瑰花床。
冬天,小学生七点开始上课,夏天则六点开始。首先是用拉丁文祈祷,祈祷上帝使自己成为品行端正、圣洁的孩子,然后上课到九点,这时才允许学生吃早餐,接着再上课一直到十一点,之后是谢天谢地的两小时空隙,回家吃正餐。一点钟,肚子里的咸肉、酸酒和黑面包还在折腾,就回到了学校,然后再一直苦苦熬到五点放学。每周有两个半天的休假,每年放假四十天。如果科目类型的变化多一些,教学方法人道一些或实际一些,日子还不至于那么难熬。但那时的教育不是引导式,而是填鸭式。有个人对我说过,教育即education一词的词源educare与manducare同源,后者的意思是“吃”,而字典上说的另一个与educere(意思是“引导”)同源的educare则与教育毫不相干。这个人还是拉丁文教师呢。正是这错误的词源概念似乎成了伊丽莎白时代教育学的基础,而那种“填喂”又采取了粗暴、威逼的方式,并且还单调得要命。
学校教授的课程中心是拉丁文,但威尔的老师们那时并不把学习语法看成是达到欣赏拉丁文诗歌、戏剧与历史的手段,相反,却把这一类文学历史作品看成是注释语法规则的有用材料,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威尔在学校里学习拉丁文教科书是有所得益的,也许还大有收获。他喜爱奥维德。十六世纪末,梅尔斯写道:“正如尤福伯斯的灵魂转生于毕达哥拉斯身上一样,奥维德的机智、美好的灵魂则在口若悬河、言辞娓娓的莎士比亚身上得到再生。”莎士比亚对此定然十分得意。莎剧中的古典人物形象常常取材于奥维德的《变形记》。该书共十五卷,全部由神话故事组成,以神奇的变化为主题,松散地联系在一起。书中包括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的大部,甚至还有裘力斯·恺撒的被刺和升天成神的故事作为bonne bouche(法语,最后所吃的一口好吃的东西)。至于皮拉摩斯和提斯伯的故事,我们大多数人是从《仲夏夜之梦》一剧中首先读到的,因而从来不予以认真的考虑。实际上,这一故事就包括在《变形记》第四卷中。在第十卷中,小威尔读到了维纳斯与阿都尼的故事,但把故事改写成诗歌,恐怕是后来有了亲身的生活体验,对故事有了深刻的体会后才予以考虑的。普罗塞庇娜的故事则在第五卷中出现,在《冬天的故事》里,莎士比亚让她全身撒满了沃里克郡产的鲜花。使莎士比亚诗歌与戏剧生色的神话典故均可在《变形记》一书中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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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教育是人类特有的一种生活方式,其目的是为了培养出理想的新一代。从这一点上来说,任何时代和国度都没有差别,不同的只是教育的观念和实施的手段。
四百多年前的伊丽莎白时代将孩子像大人那样对待的观念、填鸭式的施教方式等等,不要说在今天,就连其后两百年都让人感到惊讶。
当然,卓越的才智和超人的勤奋总会得到等值的回报,要不,我们今天怎能读到满篇警言的优美莎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