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昏沉，死寂在心尖破土而出，生根发芽。乔雅睁开双眸，只能看到一片湛蓝之中混淆着纯白。仿佛站在水天一色相接处，踩在水面上，每走一步都会有水纹扩散。
一望无际的蔚蓝，让乔雅觉得恍然置身于梦幻的童话之中，却又感到无比的寂寥。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亿万星辰亲吻着她的眼睫和指尖，那样的顽皮，那样的温柔。
抬头看，天空有一扇紧闭的窗户。
这里，只有一架纯白的钢琴，黑白的琴键简约干净而优雅大方。
上面摆着一枝白蔷薇，沾着新鲜的晶莹露珠，纯洁美好。白蔷薇旁边是一朵玛格丽特，娇嫩纤弱的花瓣边缘微微泛黄，打着焉儿。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慢慢走向那架钢琴，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其中一枚琴键上面，清悦的声音温柔地回响，踩在脚下的平静水面，犹如落了融化的雨滴，散开涟漪。
“Iris，来。”温柔的嗓音，就像是落雨的伦敦街头，流浪诗人奏响的小提琴协奏曲，像是午后一杯香醇而略带苦涩的咖啡。
Iris，爱丽丝，这是她的英文名，是那个人给她取的名字。寓意着彩虹，多姿多彩的颜色。因为那个人说，她就像是彩虹一样。
他说世间温柔十分，八分神爱众生，唯独她是温柔本身。因为她是虹光，是神明赐予世界最美丽的邂逅。
平时很少有人叫她这个名字，也只有他，好像格外喜欢这么喊她。这么喊着喊着，似乎就成了他对她的昵称。
再普通不过的名字，摊在唇齿之上，被他喊得无比缱绻，仿佛是情人间的耳语，温柔的呢喃细语。
乔雅抬头看，少年比她高出好多，熨帖的白衬衫套在清瘦的身躯上，穿着纯黑的长裤。他戴着金丝框眼镜，斯文有礼而优雅大方，总是那样温柔而带有清冷的疏离。
少年是从青灯古佛的香炉里袅袅婷婷升起的一缕禅香，飘过小桥流水人家，萦绕在春暖花开半融的冰溪之上。如沐春风的温柔，彬彬有礼，却不会纳人与心扉之间。
乔雅瞪大了眼睛，却始终看不清少年的面容。她甚至能看到他投下浓荫的长睫，根根分明，但他的面容却自始至终笼罩着一层稀薄的雾气，看不真切。
明明那样熟悉，可你是……谁？
“Iris，来。”他再次温柔地重复，修长的手覆上她的手背，触碰琴键，清越欢快的乐章断断续续地从指尖流淌。
弹着弹着，乔雅情不自禁地流露了笑容。
一曲结束，她侧头，便看到了身侧站了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女，幽灵一般静谧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少女穿着纯白的斗篷，带着简约的白色面具，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几缕黑发泄露出来。她的脖颈上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条松软宽厚的长围巾，纯白色的，毛茸茸的，手里还抱着一个泰迪熊娃娃。
乔雅被她盯得有些心慌意乱，茫然失措地环顾周围一圈，噌地站了起来，急忙忙地说道：“我、我要离开了。”
她往前跑，头也不回，她发现这里无边无际，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一个恍惚间反倒是会回到有钢琴、有少年，还有少女的地方。
每天少年都会弹钢琴，每天都是不一样的乐曲，但无一例外都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一般，能够牵引着乔雅热泪盈眶，哪怕是轻快的曲子。而少女从来不说一句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钢琴旁边聆听。
乔雅最终还是放弃了走出去的想法。
这里看似空荡荡的，实际上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有温暖的壁炉、柔软的毯子、一张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凭空出现各种点心的桌子，和摆了满满一个书架的古老书籍，还有一个和天空上一样的窗户。
少年和少女偶尔会进入这个房间看书，乔雅便和他们一起。少年总是很温柔，少女总是不说话。
乔雅会靠近壁炉，烘烤冰凉的手。然后倚靠在少年的身上，盖着软绵绵的毯子，翻看书页已经有些翻卷的书籍。
少年会捏起沾满奶油的华夫饼，递到她的嘴边。偶尔也会调笑着，在她的脸颊上涂抹奶油。最后在她懊恼的反击之下，纵容地举起双手投降。
乔雅会在少年弹奏钢琴时贴近他，沉醉地聆听。他偶尔则会拉过她，手把手教导她弹奏，然后无论她的表现如何，都亲昵地摸摸她的发顶，赞扬她的天赋异禀。他会对她弹唱每一首优美的歌曲，仿佛每一首都是挚诚的告白。
少年会捧着故事书，任由乔雅趴在他的膝盖上酣睡，用温柔的嗓音讲述一个又一个童话故事，而后替她掖掖被角，在额头上或是脸颊上落下一个晚安吻。
在每一个有月亮的夜晚，繁星春水融入一片汪洋大海的蓝之中。少年会轻声对玛格丽特干花说一句祝福的话，温柔地呢喃着，再把它放进玻璃瓶里。日复一日，向来如此。
这些时候，少女总是像一个隐形人一般，无声无息地在一边站着，有时候甚至不知道去了哪里，时常令乔雅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乔雅有时候，甚至都想着，干脆不要出去了，这样也挺好的。直到有一次，她发现了书架最顶端的钥匙。
她踮着脚去够，够不着。于是搬了一堆书垫在脚底下，支撑着摇摇晃晃的书堆，奋力伸手去够。咫尺之间，却摇摇欲坠地从书堆上跌落。
不过，只是轻飘飘地跌进了少年温柔的怀抱。
她像是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去看他。
少年不恼，只是笑着，抱着她高举，让她去够那把钥匙。
乔雅捏着钥匙，重新双脚落地，茫然无措地看向少年。他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Iris，走吧。”
少女突然冲了出来，紧紧拽住乔雅的衣服，拼命拖着她，不肯让她走。
乔雅挣脱不开，有些恼怒，但触及少女拽住衣服的手，节骨捏得发白，不断地颤抖着，她又禁不住心软了。
“让Iris走吧，她有自己的世界。”少年仅仅是温柔地摸了摸少女的头，语气里有惆怅、有哀伤、有欣慰，也有欢喜。
少女无力地松开了手，仿佛放弃了什么至宝一般。
少年捻起最后一朵玛格丽特干花，轻轻地祝福：“祝愿你……永远活着。”
他松开手，玛格丽特干花飘落在玻璃瓶里，满满一罐的玛格丽特干花，满满一罐的祝福，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把瓶子塞进乔雅手里，轻轻推了她一下。
她手足无措地捧着玻璃瓶，嗓子眼像是被什么灼伤了，想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也挪不动脚。
传说中，只要拥有了这样一瓶干花，就可以获得健康，就算是生病了也会痊愈。对着每一朵玛格丽特干花所说的祝福，也会成真。
在少年柔和的催促下，乔雅一步三回头地打开了小房间里的那一扇窗户，咔嚓一声，天空上面的窗户也随之打开，窗户正对下方，出现了一个圆圆的升降台。
她突然不太想走了，转身紧紧抱住少年，把脸埋在他肩窝小声哽咽。她不想离开他，不想离开这样的他。
少年只是温柔地抚摸她的背脊，“Iris，我的Iris，走吧，让我为你弹奏最后一曲。”
他抱着乔雅，把她放上升降台。她攥着他的袖子，祈求道：“你和我一起走吧。”
“我也很想和你一起，真的，真的很想很想。”他最后一次抚摸她的头，跟以往的每一次一模一样，“但是很抱歉，不可以。”
他轻轻挣脱她的手，转身坐到钢琴前，节骨分明的修长手指划过琴键，伴随着琴音，升降台缓缓升起。
钢琴的音色是单纯而丰富的，柔如冬日阳光，盈盈亮亮，温暖平静。清冷如钢珠撒向冰面，粒粒分明，颗颗透骨。烈如咆哮的深海，荡人肺腑，撼人心魄。深如暗夜，有声若无声，自有无底的力量漫向天际。
乔雅喜欢钢琴的恬静，使人仿佛置身云雾中。喜欢钢琴的铿锵有力的，使人充满力量。钢琴每一种美好的特质，在少年的指尖下都有。
仿佛平静的湖面上，被指腹敲起的一个个音符。坠落，荡起的一阵涟漪，却震撼着乔雅的心脏。
他弹奏的音乐好熟悉，是《晨曦的礼赞》。
随着升降台愈发靠近窗户，整个世界都开始摇摇欲坠，崩溃了。天和海都仿佛是一面镜子，陡然间支离破碎。
稳若泰山的少年继续在钢琴前弹奏，他的面容渐渐清晰，逐渐崭露头角，变成了那个最为熟悉的人——乔恩。
“哥哥！”乔雅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朦胧的记忆断断续续地在脑海里回荡，温柔的初雪就像是哥哥一样温柔，稀碎地撒在地面上。昂贵精致的礼品店里，哥哥俯下身，把漂亮的白围巾系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还送了她一个可爱的泰迪熊娃娃。
哥哥牵着她的手，走出了礼品店，雪花飘飘摇摇地落在了她微卷的眼睫上。他俯身亲吻她的长睫，细密的，爱怜的，跟落雪一样温柔，凉凉的，痒痒的。
雪花就这么融化在他的唇瓣上，她的眼睫上。
“Iris，我的小公主。”哥哥笑得很暖，仿佛天底下雪花都这么融化了。
他牵着她继续走，这条路很长很长，仿佛可以走一辈子。可是哥哥这辈子，都走不到头了。
前方的大卡车，打着刺目的闪光灯，刹不住车，飞驰着朝兄妹撞过去。
后来……后来她只记得，哥哥挡在了她面前，俯下身紧紧把她搂进怀里，仿佛要把她融入骨髓一般。他的吻落在自己的发顶的那一刻，身体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疼，很疼很疼……
眼前的世界都是一片苍凉的白色，冰凉的身体好像是不断在流失温度。她看到洁白的雪花上面沾染了鲜血，看到人们站在旁边或是焦虑或是冷漠地指指点点，看到有人尖叫着朝着自己冲过来，唯独没有看到哥哥。
落雪无声，洗尽铅华。
曾经她懵懵懂懂问过他，雪花落下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他只是笑，告诉她，落雪无声。
可是现在……呐，哥哥。听，雪落的声音。
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感觉自己的一部分被活生生剥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个温柔细致而清冷疏离的少年了，再也没有她的哥哥了。
乔雅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哽咽着喊：“哥哥……哥哥……”
哥哥旁边的面具小姐，慢慢摘下了面具，面具下的脸是……她自己。
“还是没能阻止得了你呢，Iris。”声音中充满了无奈，少女笑得释然而哀伤。
眼泪决堤而出，乔雅怎么也无法停下来。
哥哥温柔的笑着，对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晚安，Iris。”
他用最温柔最熟悉的模样，用孤独而又灿烂的眼神，告别了挚爱的妹妹。
哥哥慢慢的化为闪耀的星辰，像是雪花一样融化了，渐渐消失在她模糊的视线之中。
乔雅伸手，只抓到了一片虚无。她转回了身体，紧紧抱着玻璃瓶，泪水混合着眼前如同白昼初开一般的光芒，浸没在了窗户之中。
从昏迷中醒来，她劫后余生般从病床上坐起来，大口喘息。眼前苍白无力的病房，就跟那次初雪落下的街道一样令人窒息。
乔雅发疯般扯开被子，不顾一切地拔掉针头，一骨碌冲到了窗户之前，手足无措地用力推开玻璃窗户，自欺欺人地想再去看他一眼。
刺目的白光投了进来，窗外却是无边无际的白色世界，广阔世界，钢筋巨龙，还有脚底下的社会。这些东西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
她无力的瘫下去，捂住脸颊，晶莹的泪水决堤而出。
周围被惊动的医生护士纷纷攘攘地一拥而上，坐在床边守候的人也冲了上来，耳畔是稀碎而喧哗的关切，可乔雅充耳不闻，置之不理。
窗户还在，他却再也回不来了。哥哥，她挚爱的哥哥。再也没有乔恩了，再也没有Iris了。
你说放下执着，我又怎么能波澜不惊去附和？你说节哀顺变，我又怎么能平平淡淡地允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乔恩啊。
已经没有用了，这是你离开的事实。
呐，哥哥。听，雪落的声音。仿佛是你贴着我，叫——Iris。
哥哥，我不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