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冬天里有些湿滑的路上行速不快,一行人将将赶在了城门关闭前入了县城。
陶应并没有直接将胡铁匠一家引去城外的颜氏庄子。借陶窑一事还没和颜家商量过,虽说按着两家的交情这些小事绝不会被拒绝,但自作主张可不是君子所为。
另一方面陶应心中存着拉拢胡铁匠的心思,自然也不愿意他一家人住在城外颜氏庄子里,如今天色已晚,城门就要关闭,顺理成章地就把胡铁匠一家安排到了陶家门客仆从所住的别院歇下。
回到家中向父母禀报了今天的经历。对于请胡铁匠来制作陶范,从而大批量制作马镫一事,陶谦表示无可不可。
虽然陶家上下已经用上了木制的马踏子,但没有具体见识过铁马镫对军中骑兵所带来影响之前,陶谦自然不会有超前的认识。
只是近来陶谦对自家的小儿子从原先的顽劣小子变为好学君子很是满意,儿子想做些什么便由得他去,作为一家之主,可不会为这些琐事操心。
入夜时分,陶家别院,又是众人齐聚,欢歌宴饮。
陶应向请来赴宴的陈氏兄弟、颜氏兄弟,还有一众家将们隆重介绍了胡其,以及展示了新制的铁马镫。
陈登等人也还罢了,许耽和陈野却对铁马镫大为赞赏。在试着踏镫上下马和马上开弓后,都对陶应想要大量制出此物极为认同,也都真心实意地向制出此物的胡其敬酒。
胡其则一再谦辞说自己只是出个苦力,真正制出马镫的还是陶应。
陶应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将岱山回来路上遇到蜀地行商,发现其坐骑配有马踏子之事说了出来,示意此物之构思来源于蜀地。又把那日在胡家堂内听到的铸剑大匠师任粲与胡其师徒的事迹说了,众人随着故事的起伏时而喝彩时而唏嘘。
听完了故事,在座诸人无不对胡其师徒俩肃然起敬,在陶应的刻意引导之下,胡其也与诸人热络了不少。
第二天,陶应带着胡其去了颜家在城外的陶窑。
制作陶范,首先得有一个“模”,而马镫这类相对简单的器物可以用实物做“模”。将“模”放在范座上,在“模”外直接敷上陶泥压实,待陶泥半干时,将之整齐地切割开,在相邻的泥范上做上的榫卯以便连接,然后将泥范取下阴干后用微火烘烤,一个铸范就做好了。
这些步骤看似简单,实则容不得一点差池,陶泥干湿的火候最难把握,若是太干或太湿都容易在切割时破损,而马镫中间空出的一块也较难处理。
陶应看了一会胡铁匠与颜家的几个陶匠慢慢倒腾泥巴,便失去了兴趣,他没指望能够一蹴而就,能够掌握具体的发展进度就好,这些具体的工作就没必要事必躬亲了。
把几匹马牵到了颜家庄子的马厩里,让马儿饮些水嚼会草料,顺便也好和那个爱喝奶的马夫唠唠嗑。
陶应对这个时代的所有事物都有着如婴儿般的好奇,这个从幽州之地逃难来中原的马夫为人有着几分机灵,不然也不会保住全家人南下,还在卢县寻得颜家这样的良善人家投靠。
马夫天南地北地聊着幽州的往事,讲着冻入骨髓的苦寒,讲着漫无边际的草海,讲着边民们半农半牧的生活,讲着收获时的喜悦,讲着苛刻的税吏,讲着被鲜卑乌桓匈奴等外族入侵时的恐惧,讲着带走很多亲朋邻里的疫病,讲着天,讲着地。
虽然马夫受限于眼光境界与表述能力,描绘的事物也只是平平无奇,但陶应听得兴致盎然,时不时还会问几个问题。
马夫难得觅到如此知音,恨不得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一起翻倒出来。
为了表示对知音的感谢,还特别好客地把今日里挤出的牛羊奶一点没剩全部塞给了陶应。陶应推拒不过,便把几个罐子搁在了脚边继续和马夫唠着嗑。
小白龙这家伙鼻子特别灵敏,闻到了暌违已久的奶香味,悄悄跑到了陶应身后,见陶应没留意,便把嘴巴伸进了罐子里偷奶喝。
当陶应顺着马夫的视线转头看去,才发现一罐牛奶已经被喝了一半。陶应对小白龙这家伙的举动也是哭笑不得,喝都喝了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捋着这家伙脖子上的鬃毛让它喝得更愉快些呗。
小白龙一边喝奶一边侧过脸打量陶应,见陶应没有责怪它的意思,愈发喝得欢快起来。
正在一人一马其乐融融的时候,家中的一个扈从赶了过来,向陶应说家中有访客,主母让陶应速速回家。
陶应心想难不成又有什么人闻听自己的大名远道而来拜访?自己不就是赢了场比斗,制了个算盘,名声就如此彰显了?
一边脑补着自己名扬州郡的美好前程,一边吩咐过胡铁匠等人安心制范,陶应就嘚嘚瑟瑟地回了县衙。
只是,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美梦可做。这次的访客虽说关系与自己家中更为亲密,但完全就没把陶应当回事,甚至以为陶应不过几年前曾经见过的,屁大点的顽劣孩童。
此次来访的是本家人,可以称得上是族中远亲,但这远亲可是真的有点远,乃是济阳陶氏本宗。
这济阳陶氏本宗与丹阳陶谦这一支的关系说起来可就有些久远了,还要从几百年前开始说起。
陶氏一族本发源在济阴定陶,随后大部分族人沿着济水迁徙到了济阳县,在济阳开枝散叶,成为了当地有数的大姓。
秦始皇统一中原后,为了应对当时大秦帝国面临的最大威胁北方匈奴人,修建了南起云阳北至九原长达两千余里的秦直道,以及雄踞北方的蜿蜒长城和北方大道。
当秦帝国的疆域南临南海、北接草原、东至蓬莱,西跨陇蜀时,为了更方便地统治辽阔的帝国疆土,兴修了以咸阳为中心,包括上郡道、东方道、武关道、栈道、临晋道、西方道、滨海道等在内,涵盖帝国大部分地域的秦驰道体系。
这样的举动虽然短期来看很是劳民伤财,但是从长远来看却印证了现代非常流行的一句话“要想富先修路”。
不可不说,秦始皇不愧为一代雄主,高瞻远瞩,想为秦帝国打下非常坚实的基础。可当时因着修路、营建、戍边等等原因,百姓疲敝不堪怨声载道。
始皇帝在位的时候不停巡行天下以示威仪,压服着所有对帝国不满的六国遗民、没落豪族、普通百姓。
而当始皇帝大驾西去,先是祸起萧墙之中,内臣赵高怂恿胡亥篡位,矫诏诛杀了公子扶苏等人,导致统治阶级内部出现裂痕。而赵高因此大权独揽,胡亥又不是一个治世之主,听任赵高独断朝纲,乱政误国。
秦始皇驾崩的第三年,也就是秦二世二年,失去了一代雄皇的大秦疆土上流贼四起。其中有一股叛贼以陈涉部将周文为首,叛军破函谷关进入三辅,迫近咸阳。朝中急命少府章邯为将军,长史司马欣、都尉董翳辅佐,编练骊山邢徒为军平叛。
当时秦卿士陶立中之子陶舍亦为谘议参军随军出征,随大军扑灭数路叛军,以及击破好几处趁机自立为王的六国遗族。当时章邯手中掌握的大军几达二十万,陈涉吴广等等叛贼一一授首,一代霸王项藉亦不能轻胜。
但随后的历史验证了一句流行于现代的话,“不怕神对手,只怕猪队友”。
章邯率大军攻伪赵王赵歇于巨鹿,楚将项藉率军来援,击败了章邯的秦军。章邯派遣长史司马欣回咸阳求援,但把持朝政的赵高非但不允,还派人追杀司马欣。
司马欣回到军中后告知章邯,朝政已然被赵高把持,赵高对于章邯兵败巨鹿很是愤恨,已有了问罪之意,秦廷已无容身之地。
章邯也担心自己会被赵高迫害,加之外无援军内缺粮草,就和司马欣等人商议之下降了项藉。
这一降,成全了项藉的赫赫威名。但项藉终究是无谋匹夫,作出了令人发指的坑杀二十万秦兵之举,此举尽失天下士民之心。
随后秦二世自杀身死,大秦帝国烟消云灭,当时陶舍领一部分人马回到了济水流域寻求自保,而项藉也任命了诸多手握实权的士族豪家为各级官吏。
然而,战争的阴霾仍未散去,被项藉分封的原六国诸侯都不甘心只当个诸侯王,怎会服从项藉的统治,纷纷起兵意图争雄逐鹿。而居于蜀地一隅的刘邦休趁着项藉陷入中原各地叛乱不休之时休养生息积蓄实力,遂有楚汉争霸之势。
当时刘邦采取了张良等人之计,暗中拉拢各地豪族,当时聚兵自守的陶舍便投靠了刘邦,刘邦任命陶舍为右司马。
陶舍随着刘邦的汉军多次在于楚军的战斗中立下战功,在刘邦称帝后,被任命为执掌京中禁军的中尉一职。
当时的汉朝廷也面临与项藉同样的问题,就是各地诸侯并不甘心,叛乱时生。而刘邦也并无更好的对策,只能率军亲往平叛。
陶舍作为刘邦的禁军领军一直随扈在侧,屡次陷阵破敌或是卫护汉皇。
汉高祖十一年,大封有功之臣,陶舍得封开封侯,食二千户,居于开国功臣第一百一十五位。
第二年,淮南王英布又反,英布为人擅于用兵,接连击败了包括荆王刘贾、楚王刘交在内的各刘姓诸侯王,其势一时难制。
刘邦不得不再次亲征,初次交锋时汉军并不占优,刘邦本阵都屡屡涉险,逼使刘邦只得躲进庸城壁垒,坚守不出。陶舍在战中屡次以身护卫刘邦,身中数箭,伤久不愈,但依然带伤领兵随扈汉皇左右。
在英布兵败身死后不久,陶舍也因旧伤并发,猝然逝去,刘邦念其功劳,谥其开封愍侯,由陶舍子陶青嗣侯。
陶青也不是一个只会依靠父辈余荫的官二代,在汉景帝时期,在丞相申屠嘉病死后,以御史大夫之职接替申屠嘉执掌相位。
陶舍与陶青出身济阳陶氏,随着有功封为开封侯,这一支便迁到了河南,即为现在的河南尹开封县、京县陶氏一脉,但济阳仍然是陶氏宗族最兴旺的本宗。
西汉末年,王莽篡位,世道大乱,中州各地战火纷飞。陶氏宗族为了香火传承,部分族人南迁江淮之地,其中扬州丹阳、九江等地都有开枝散叶。
陶谦一家便出身于丹阳陶氏一脉,与本宗济阳陶氏、京县陶氏、九江陶氏等等宗族同出一源,因而都算是远亲。
丹阳陶氏因着与济阳陶氏本宗地隔几千里,又各传承了好几代人,所以互相间的联络并不多。
但陶谦任职济北国卢县令后,因着卢县与济阳都临着济水距离不远,济阳陶氏倒是有过数人前来拜访,无非是叙下同宗之情,希冀于日后能够互相照应云云。
这次来卢县的亲戚,名叫陶岸,岁数要比陶谦小了十来岁,但从辈分上算也是陶应的族父。陶岸为人能说会道,早年也曾任过几任县丞、县尉,这次是他第三次来卢县拜访,所以也算是熟人了。
当陶应步入堂中时,陶岸正由甘氏和陶商陪着说话,气氛相当融洽,陶谦则不在堂中,应当是在处理政务。见陶应到了,甘氏便吩咐他上前见礼,陶岸倒是很亲热地与陶应打趣道:“多时不见,二郎这是又长高了不少,是个小大人了呢!”
陶应对这种夸赞小孩子的话语不太感冒,又不太习惯被看作是小孩子,但表面上却得表示恭谨,见过礼后便侍坐在甘氏身后充当乖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