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连天,流弹横飞。
到处是横七竖八的人体残骸,还有依然冒着烟的。
还有一口气的,都被尽力拖到后方抢救;剩下的,都分不清是哪一方的人,都倒在一起。
初期杨六奇还会干呕作闷,渐渐都麻木了。在军校学的什么条例规则统统忘到脑后,能保住小命才是最迫切的。身边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杨六奇都没空去想那是谁,只是尽力躲避子弹而已。
这样一来,看见对面的人,他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瞻前顾后的想法——他知道,此时如果还有什么犹豫的话,最后倒下的是自己——于是抬枪就打。
只有尽可能打倒多些敌人,自己这边才有可能活下去——这是战场给他们上的一课。
好不容易攻下地方阵地,杨六奇收拢弟兄们。第九连的老弟兄们伤亡不少,杨六奇终于闲下来,掏出一个封皮磨损小本和一根旧铅笔,把阵亡弟兄的姓名一个个记录下来。
那个小本和铅笔,是那天老鼠叔临走时候郑重交给他的。此时,他用来记录阵亡的弟兄——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要这样做,只不过是心里好像总是有什么堵住似的,需要找些事情来安抚自己。
好不容易记完,他把铅笔放在兜里,看着本子出神。
“其他人死咗你帮佢哋记,咁你自己死咗边個帮你记?(其他人死了你帮他们记,那你自己死了谁帮你记?)”
杨六奇抬头,发现说话的人是杨连长。
此刻的他也是血污满面,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地说出那句话。
杨六奇起身敬了个礼,杨连长伸手问他要过了那个本子,翻到第一页,看到第一个名字是“何日新”。
那是何排长的名字。
杨连长看了那个名字很久,然后合上本子,把本子拍到杨六奇胸前。
“到时我死咗,你都帮我记埋。(到时我死了,你帮我也记上。)”
说完这句话,杨连长忽然高声叫道:
“限今晚八点前占领前面阵地,否则军法从事!”
这杀气腾腾的一句话令杨六奇不禁心中一凛。
自从何排长死了,杨六奇明显感觉到杨连长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变化。
虽然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每次看杨六奇的眼神里都能感觉出一股冷气。
杨六奇应该猜到原因。
也许当时自己应该开枪打死那个“凶手”?
杨六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如果自己八点前没有想办法完成任务的话,杨连长铁定会枪毙他,而且很乐意亲自动手。
此刻的他,心下彷徨。
他死在冲锋路上不是最大问题(顶多提前结束穿越便是,就是不知道这种算不算“正常死亡”能不能正常回去,这是最大问题),他不忍心看着自己身边的弟兄们送死,尤其几位老弟兄。
尚算安慰的是,一起出来的四个弟兄都没少,就是牛升冲锋的时候被打断了一根手臂骨,此刻还包扎着。
前方阵地看样子是敌方指挥所所在,对面的人看来也是孤注一掷誓死不退。所以可以预见,如果强攻的话,就算能勉强拿下,整个第九连还能剩下多少人都难说得很。
“佢梗係啦!死嘅又唔係佢!(他肯定那样说了!死的又不是他!)”佘子明过来悄悄低声抱怨道——他可不敢大声说。
话说起来,自从在这里战场上的“鬼门关”走过一遭回来,佘子明他们几个对他的态度又缓和了些,杨六奇想这不是坏事。
“咁点算好?(怎么办好?)”佘子明把声音再压低问道,“不如我哋‘松人’?(不如我们逃跑?)”
“跑唔出去嘅(跑不出去的),”杨六奇答道,“不如大家比啲意见(给点意见)点样打(怎样打)好过。”
佘子明一龇牙,拼命搔头;其他人面面相觑,六神无主。
杨六奇自己也在苦苦思索,怎么样能够保全弟兄们的性命,起码不要白白送死。——他甚至想过自己把全部责任揽起来算了,不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胡思乱想之际,他忽然看见地上有块布,蹲下随手捡起来。
那原本是一个白袖章,原本的主人估计九成已经牺牲,已经被踩得没有了原来的颜色。
这个是他们这边的标记,为了跟敌人区分——因为双方的军服基本一样。
杨六奇忽然心念一动。
“佘哥,你过来下。”他说道。
待佘子明一脸疑惑地过来后,他又说:
“我哋不如除咗(脱下)个袖章……”
“我知道了!”佘子明忽然露出兴奋之色小声说,“然后假扮对面嘅(的)人,搵(找)机会走!”
杨六奇无奈,这家伙都想的什么啊!
十二月的南方,天色很早就暗下来了。
敌方阵地上,除了几个哨兵,其他人都想趁着这难得的空闲时间抓紧时间吃饭,眼巴巴等着伙夫送饭上来。
“真係挂住西关啲烧鹅肶嘅嗟!(真的很怀念西关的烧鹅腿!)”一个说道。
“我够谂起啲烧卖咯!(我也想起那些烧卖!)”另一个笑道,“留得番条命先讲啦!(保住命再说啦!)”
正说着,忽然看见远远有几个挂着围裙的人挑着箩过来了。
士兵爆发出一阵欢呼,看着这几个人走近。
“排好队一个个来领!”为首那个伙夫叫道。
“哇!乜又係(是)馒头啊!”一个兵抱怨道。
“有馒头你吔(吃)仲(还)想点(怎样)啊?好过吔香(吃香)啦!”那个伙夫叉腰道。
士兵们爆发出一阵嬉笑,其他几个伙夫也在分饭。
杨六奇一边分饭,一边暗暗偷笑——佘子明这家伙扮起伙夫来似模似样,居然这么多人都看不出破绽来。
发完馒头,佘子明道:“爽手哋啦(麻利点)!唔係(不是的话)做到听朝(明早)都未做得完啊!”
杨六奇应了声“哦”,带着其他几个人挑起箩继续往着阵地里头去了。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栋有士兵站岗的破楼前——破楼二楼已经坍塌,但一楼还有灯光。
杨六奇悄悄给佘子明打个眼色,佘子明叫道:“开饭啦!”
突然,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快步走来拦住去路,问道:
“做乜今日咁早食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