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没合眼,一直守候在明华病床前的亚军,从病房窗帘后露出的朦胧的光中感觉到天色已亮。他习惯地把右手伸进上衣左上面的没有盖的口袋里,掏出地摊上花五元钱买得现在上面沾满汗渍尘土的没有表链的电子表,小小的荧屏上闪动着六点过五分的字样。他赶紧摇醒爬在床边睡得正香的兴平,并给明华小声的作了些交代,两人急匆匆地走出了病房。
在医院水房里用自来水洗脸时,他对兴平说,“我们得赶紧赶回工地上去,你吃过,把明华的饭送到医院来,再把他铺盖下面的一双布鞋拿上。一上班,我到财务室借钱去。昨晚医院让交钱,说如果今天不见钱,就停止输药。看能不能给咱们两个带着借上些,家里现在要种麦急着用。”
下午两点,亚军把已看过三遍他认为现在没有疑义的医院收费证明、他们三个人的借款单、住院费借款单整理好装在上衣右下面的口袋里;把花二元钱买得一包“红奔马”烟装在左下面的口袋里。往工程队队长许元安临时的办公室走去。
“你们村上的人都能下得下苦,你、兴平就不说了,这小苏来才一个月,大家都在夸他。就是没经验,不知道惜力的。”
“就是,就是。其实,明华,也就是小苏,人实诚、心眼也活泛着呢。下苦吗,哪有不出力的。”亚军接过许队长的话茬。因为心里有急事,说出的话很零碎。还把明华的历史简要的介绍了一遍。
“这小伙,你看着,要不了几年,一定干得比我强。”
“这没看出来,还是个人才。”
“话说远了,医院里等着要钱来。许队长。”亚军半开玩笑着说。
“公司的规定归规定,可到每一个工程队就不一样了。我们俩一起到这个队上,我沾了我舅舅的光,当了这个队长。一起下苦的那几年,在干活上你确实给我没少帮忙。这份情,这个理,我一直在心里记着来。前几天一个被钢筋扎伤脚掌的药费还没报呢,你说我咋办小苏的,更何况这个钱还多。”这是亚军没想到的,一听许队长的话,有点着急。可急也不解决问题啊!这是无论如何要办得事?
“如果你不给钱,明华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更何况是我把人家叫到队上来的。刚好那几天运料的那儿缺一个人。”亚军再三强调着这件事。
许队长是承安人,他的舅舅就是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负责质量和进度的车副经理。和静东地挨地,也能挂搭个老乡,再加上他们的这么一层关系,亚军的话他不能不考虑。
“多少钱?”许队长问。
“这是医院的收费证明,大概要六百元。”亚军一边给许队长递一边说。
“你那几张是干啥的?”
“你看,小苏来的时候穿的衣服、鞋,这次一出事全都穿不成了,想预支些钱买。”亚军分出个轻重缓急,给队长递借款单的时候也排了个一二三四。
“家里现在要种麦,想借些钱寄去。这是我的借条,这是兴平的借条。”
“一共多少钱?”
“一千一百五十元。”
“我可一次没有给个人借出这么多钱过。”许队长也有些犯难。
“兴平的,下次吧。要不我也不好给财务上说。”许队长在三张借款单上签了字。
看到这个情况,亚军再也不好多说啥。把签过字、没签过字的借款单整理好,拿在手里。临出门时,把“红奔马”撂在了许队长的桌子上,赶紧往财务室跑去。
“亚军,你这……”许队长刚准备拒绝,拿起烟,一看亚军已跨出了办公室。
给亚军不借这个钱,我就有被开除人类的危险。可眼前资金的紧张,亚军是不可能知道的啊!许元安自责与无奈交织着的心里总是被这种正常又看似不合逻辑的矛盾缠绕着。
明华结婚时穿的那身衣服也跟随着他的冒失一同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住了一个星期院的明华是穿着亚军、兴平在文西市建筑劳动用品商店里买的新工作服、工作鞋出院的。从外表上看,他真正成了建筑工人里的一员。这套工作服的布料是比基的,很厚实,浅蓝的布上有一道一道的细白线。上衣的款式是明华喜欢的、没有穿过的夹克衫,鞋是黄色的帆布的带高腰的那一种。无论是衣服还是鞋,都算是高档的。上衣二十五元,裤子十五元,鞋十五元,袜子二元。亚军把从公司预支的一百五十元剩下的九十三元钱给了明华。明华在谢过亚军、兴平,并许愿给他们一人买一包烟的同时,很认真地把数过的钱装在了上衣左上面的没有盖的口袋里。在他的心里,这衣服、鞋,还有九十三元钱是他今生挣得第一笔钱。心里一丝的喜悦、兴奋和踏实闪耀在他的脸上。
八月十五中秋节,上午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的龙虎经理在听取了主管工程进度的车副经理及工程一队许队长的详细汇报后决定:下午给工程一队放假半天。
给家里寄钱或者让人带钱去,是在外下苦的人天大的事。
今天是他们来文西市闯世界最高兴的日子。也可以说是三喜临门:一喜是中午一人吃了一大碗肉菜;二喜是下午不干活;三喜是今天都要给家里寄钱。
没给兴平借到钱的事一直萦绕在亚军的头里面。兴平能理解,也可能没当回事。可亚军的心里一直纠结着。邮局里三个人填写汇款单时,因相互谦让发出的吵声过大被邮局的工作人员提出了警告。
“说好的我们一人寄一百,你怎么让明华写成了五十。”手里拿着两沓一百元钱的亚军看着汇款单说。
“我和兴平商量好的,你寄一百五,我们各寄五十。”明华给亚军解释着说。
“你还有嫂子和侄儿来。这多寄的五十元是给侄儿做棉衣的。”还没等亚军开口,兴平补充了一句。
今天,对明华来说,还了却他长时间的一个心愿。六点半吃完饭后,去看望了一次乔家爸。
文西市经贸委办公楼的建设工程合同是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与文西市经济贸易委员会签订的。具体由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第一工程队负责施工,队长是许元安。合同的第三款是这样写的,“甲方(文西市经贸委)在乙方(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第一工程队)工程开工前十五日内,预付工程预算款的百分之四十。为保证工程的质量和进度,资金不得挪作他用。共计一百四十万元。”在工程施工前的十天,市第二建筑公司在扣除百分之十的管理费,也就是十四万元后,把一百二十六万元打到了第一工程队的账上。合同中只字没提工人工资的事,更别说医药费了。在签订合同双方的当事人心里,这些人除了吃饭再不用钱,生病更是不可能的事。工人的工资,只有等到工程建成并通过验收,进行详细地决算后,再经过工程队一个人一个人一天一天的统计计算后,才能支付给每一个下苦的人。
像明华这样的小工,说好的一天三十元,亚军的一天四十元。按正常情况计算,扣除每天十元的生活费,他们仅剩二十元、三十元。如果在春节前能顺利地拿到每天十五元、二十五元,就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了。一分不少的拿上,是没有过的事,这已是惯例。按月发工资、缴养老、医疗、工伤保险,发加班费、法定假日工资等事宜,只是国家劳动法规定的,与文西市经贸委、市二建、工程一队没关系。即使有关系,但实际上兑现不了,写在里面还不是多余的,所以就干脆只字不提,倒也落得个干净。好处是从没有人反映过、也从没人过问过,相安无事,和谐共处。
建筑公司与各工程队的关系,在公司的管理制度中有明确的规定:鉴于本公司近年来建筑业务的不断扩大,需要在建筑公司成立若干个工程队。具体业务由分管质量和工程进度的车富平副经理负责。采购、财务、合同、技术、质量等事宜由公司统一管理。公司的财务因为牵扯到每一个工程队,且人员多、工作量大、统计复杂的实际,每一个工程队必须设立单独的劳资、财务室,业务必须接受公司劳资、财务科的指导。工程队的主要职责是负责保质保量按进度要求做好每一项工程业务。
工程队所用的材料、设备由公司统一供应和管理。一百二十六万元打到账户的第二天,按人头扣除了生活费三十万元,招待费、差旅费五万元后,其余的八十一万元:公司采购科六十八万;设备科十一万;技术质量科两万元。
许元安在舅舅的帮助下尽管进步不小,但他的品质还算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就是天塌地陷,每个工人一天十元的生活费一分也不能少,这是工程队生存的基础。他还没有忘记那几年对吃一片肉的渴望,他完全能理解这些下苦人挣钱得不容易。有时,他对城里人特别是有权的人,拿着工资,还想多拿的贪心很看不惯。在这一点上,舅舅不知开导了多少回。你还离不开这些贪婪的家伙,可又没办法改变,只能默默地接受。要不然,更对不起亚军他们。
市经贸委的文瑞祥主任,就是请不到桌子上。八月十五的前一个晚上,又是工程队掏钱。同一天,舅舅外甥干着同一件事,唯一的区别:舅舅去了正的文主任家,外甥去了分管后勤基建的刘奎明副主任家。还有基建科的一拨,今天要请全科的人。早在一个星期前胡明全科长就打过招呼了,他们把饭店甚至桌子号都订好了,就等着今天晚上他去付费。
严格地说,一百二十六万元,不要说用在别的开支上,就连买材料都不够。市财政局给经贸委的理由是市上财政紧张,不够的部分让经贸委先垫上。最终的皮球踢给了许元安。他哪来的钱?上面只能给这些钱,可楼还得盖。一筹莫展的许队长在他能力范围内,是根本没法解决这个问题的。这一点是他没想到的,看来这个队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当一听到公司办公室打来的电话后,许元安打退堂鼓的念头占了上风,还不如干我的泥瓦工的。麻木的许队长连找舅舅的想法都忘了。可他不知道,这是建筑行当里常有的事,唯一的是,因为队长当的时间太短,还没经历过。简单的事对他来说就变成了天大的事,没一点办法的事。
其实,整个的过程都在舅舅的掌控之中。外甥的事就是他的事,车富平心里清清楚楚,只是还不谙世事的许元安不清楚。这一点,公司采购科的人有的是办法,就看这办法用给谁了?在结果还没出来前,车副经理单独和采购科杨科长不知谈过多少回。有时在上下班碰见,还不时的反复叮嘱。自然少不了许元安拉通拉顺和杨科长的关系,一分不给肯定不行。人家不可能给你白跑路、白费口舌。杨科长也说了,以你眼前的材料需求量,最少得给我六十八万,要不,我也摆不平那几头子的供应户。
钱到账上的当天,舅舅亲自去了一趟。一定要把杨科长稳住,先要保证把材料按时供上。都是一个公司的,我又是他的上级,不好出面。你今晚一定要走一回,这是关键的关键,一点不敢马虎。别的科暂往后放放。
龙经理远在陕西的岳母过世,每个工程队除队长个人行情外,队上也要打点。他在舅舅了解到各工程队底数的基础上,又多加了一千。一是给舅舅撑面子;二是对经理表诚心。他们舅舅外甥的事,在公司上下已是公开的秘密。
不要说出差,工程开工以来,许元安连一次家都没回过。桌面上的事,大多是龙经理,有时是舅舅忙活。
中秋节后第二天一上班,文瑞祥主任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原来是刘奎明主任找他有事,问他现在方便不方便,有些事想当面向他请示并商量。
“老刘,啥急事?我刚一进办公室就接到你的电话,你看我还没坐稳来。”文主任一边往衣架上搭外套一边对刘奎明说。
“我就看见你进了办公室才给你打电话的。文主任,我看你也忙,我就开门见山,不罗嗦了。”刘副主任说。
“说,说,有啥事?老刘,你还跟我客套上了。”
“你看,咱们新的办公楼已快盖到一半了。年初和财政局商议好的,第一次付百分之五十,等交工验收合格,财政上再把剩余的百分之五十转来。上次和市二建签合同的时候,只给了工程队百分之四十。那百分之十,也就是三十五万,说是咱们急用钱,就扣下来了。昨天碰见许队长,说是连锅都揭不开了。”
“刚好咱们想到一块了。昨晚我还在琢磨这件事,你不提醒我,我倒还忘了。我给李主任说一下,看能不能叫财务上尽快办,人家也等着用钱来。更何况本来就是人家的钱吗。放在我们这儿说不定又不知干了啥。”
“要不要给许队长先说一下。”
“别,别。我还没跟李主任商量来。一旦定下来,我给你打电话。”
“好,好。还有那剩余的一百七十五万,要赶紧和财政上衔接沟通。到年底了,用钱的地方多,别再把咱们的耽误了。”
“就是,这两件事,特别是后面的钱,要作为李主任这几个月的主要工作。一定要把钱拿到手,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主任说的是。那我走了。”
“元安吗,刚才到那儿去了?我打电话怎么没人接。你赶紧到我办公室来。”
“好,好。我就来。”
唯舅舅命是从的许元安放下话筒,骑上自行车朝舅舅的办公室赶去。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半了。
“刚才文主任来电话,说是他和李主任商量过了,这几天把上次剩的三十五万打来。”
“李主任是谁?”
“就是经贸委分管财务的常务副主任李志坤,你没见过。这可是个重要人物。今晚咱们两个得去一趟。除了这三十五万,后面还有一百七十五万来。不趁热打铁,又不知拖到猴年马月。他想给你,一个理由够了;他要卡你,能找出一千个理由。”
“买啥东西?”
“不买。就准备钱。”
“多少?”
舅舅伸出了右手的食指。许元安想这个李主任还心轻。
“一千。”
“一万。”
“现在账上除了吃饭钱,活动费早已花完了。”
“把吃饭的钱先垫上,这事一点不敢犹豫。赶紧去办。别的话以后再说。宜早不宜迟。”
“蒙会计吗,我是车富平。你赶紧和银行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在下班前提出一万元现金,今晚我们急着用。元安,噢,就是你们的队长,他知道这事。他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具体的还要你出面,你现在把提钱的财务手续办妥,你给他说清楚,让他签个字就行。他如果问,你就说我安排的。我要给龙经理做一下汇报。”刚打发走外甥,车副经理就拨通了工程一队财务室会计蒙姝玲的电话。
着急的车副经理放下电话,点燃一支烟,准备着给龙经理汇报的腹稿。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车经理吗,我是蒙姝玲。我们以啥理由从银行一次提这么多的现金?”工程一队财务室的蒙会计在电话里问。
“你看我忙糊涂了,把这么大的事怎么忘了?你让我想想,你也想想。”车副经理手里拿着没有挂断的电话思忖着。
“我们就说一位民工头部受了重伤,医院要做手术,非要先付一万元的医疗费。不然会出人命的。”蒙姝玲说。
“不行,不行。再想想。对了。姝玲,你给银行这么说,他们可能不会有疑义。”
“车经理,你说。”
“我们开工已八个月了,财政上资金紧张,前期给我们的钱只能买材料和保证民工的伙食,一直没发工资。有的民工把我们告到市上去了。市政府办公室今天下午紧急通知我们,无论如何,必须在六点前把工资最少按比例发到每一个人手里。”深思熟虑后,感觉到较为稳妥并可行,车富平给蒙会计作了仔细地交代。
“好,好。我这就抓紧办。有啥事我再请示。”
蒙姝玲放下电话,利索地打开保险柜,不到十分钟时间就办好了一切提款的手续,就等着许元安来签字。
在这段时间里,蒙姝玲把市上的紧急通知精神传达给了文西市工商银行三家峪分理处的吴主任。按规定,这个时间,尽管银行的现金都已归库。可吴主任丝毫不敢有半点懈怠。立即请示分管行长,从各种渠道凑齐了一万元的现金,就等许队长、蒙会计来提。为了保证十元一沓,一万元一百沓,体积比较庞大的钱的安全运输,蒙姝玲给她的同学,现在在文西市商业局分管商店经营的副局长的高素萍打通了家里的电话。高副局长让三家峪百货商店的蔡经理亲自送来了规格不一的三只皮箱让蒙姝玲挑选。最后,蒙会计选中了一款大小、成色、款式都满意的一只皮箱。并许愿明天一定把钱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