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经济、社会、技术发生着较为明显变化的初期,文西市化工研究所的干部职工们普遍的都有一种不安于领死工资现状的冲动。经过去年一年,所党委、行政班子几上几下的反复调研和会议讨论,今年春节过后上班的第一天,所里决定:利用单位靠近文西市主要街道——东方红大道的优势,在研究所成立时的办公室现在当库房的一排平房里,组建成立名字为——文西市化工研究所劳动服务公司。主要的任务解决家属工的工作,通过经营创收,为全所职工谋福利。公司经理的人选最终落到了后勤处行政科谢科长的肩上。对于所里的这一举动,全所上下,没有不赞成的。看好公司发展前景的人们高度的评价道:这是建所以来史无前例的重大行动,真正意义上把为全体职工着想的空话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现实的大事情。
所里的文件规定,服务公司在符合国家法律政策的前提下,实行自主管理、灵活经营。具体项目由谢经理确定。所里从紧张的科研经费中挤出五万元作为前期投入。以后随着公司经营的逐步好转,盈利的增加,所里要在适当的时间收回投入的五万元。至于需要多少人,要什么样的人,全由谢经理自己决定。
刚上任的谢经理革命热情空前的高涨,除了感谢所长、党高官的知遇之恩外,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他想通过这个机会,弄一个和后勤处长同一级的待遇。后勤处传达完文件的第二天,谢经理立即投入到了紧张的筹备阶段。行政科能调动的人员全部地加入到了处理垃圾、搬动库房的行列中来。倒班休息的黄班长、苏明华的身影总是在谢经理的眼前紧张地不停地晃来晃去。
光知道干活的苏明华丝毫没有觉察到这里面包含着对他有利的机遇。在粉刷墙壁的间隙,黄班长提醒的一句话,给予了明华茅塞顿开的收获。躺在休息室床上的明华,辗转反侧,仔细地回味黄班长话里的滋味,也在认真地琢磨怎么把他的想法传递给谢经理。这个谢经理在锅炉房见过一次面,感觉人善良,还让我参加操作证的考试。天天能碰上,就是没搭过话。其实,他现在的真正领导是黄富强,这是他在偌大的文西市认识的唯一的能平等对话的一个吃公家饭的人。黄班长的这番话,在让他惊喜高兴的同时,又陷入了极度地犯难境地。
“真没想到,谢科长,”黄富强停顿了一下,改口说,“不对,不对,现在应该叫谢经理,他答应的很爽快,还说,你不烧锅炉的时间,就在服务公司帮忙,人就算在公司上班了。工资,到公司正常开张运转后再定。在公司,你可以春夏秋冬,都能干,是一个长期的临时工。可话说回来,你最好抽个时间,买些东西把谢经理感谢一下,为你以后也好。”
“买些啥东西,谢经理住哪儿,我都不知道。”
“你工资低,就买上一条四块钱的大前门,一瓶三块钱的二曲。”
缩手缩脚的苏明华终于敲开了住楼房的城里人家的谢经理的门。尽管紧张,有些次序颠倒,应该说,事先准备好,已背诵过好几遍的话的意思明确地传导到了谢经理的耳朵里。可没想到的是,新上任的谢经理还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拿来的东西。但同时他也做了保证,“东西不要,你人还是要。现在你两头忙,锅炉一停,你就来公司上班。”临出门时,还发生了差点因推来搡去酒瓶掉在地上的事故。明华后来想起,那一天,要不是他眼疾手快,一旦瓶子掉在地上,他在公司上班的事肯定会随着瓶子的“咔嚓”声而终结。不要说在公司,化工所可能也危险,说不定连剩下一个月烧锅炉的工作也干不成。在后来和亚军、兴平说起这个事时,心里仍不免有一丝惊悸。好处是酒瓶托在了他的手里。
张亚军、卜兴平接到许元安信的当天晚上,因为受到了信里“报销车费”的鼓舞,连夜在兴平的房子里召开了紧急会议,研究贯彻落实信中提出的“多招几个人”的重要指示精神。最后决定,明天一大早,两人分头找人。就这样,明华二爸的儿子苏明朋,还有苏明朋刘家河同班的同学刘小锐,一同加入到了出门下苦挣钱的队伍当中。
在把亚军他们四个送上发往龙谷县的班车后,明华回到了他在公司的宿舍里。躺在床上,想着昨晚与亚军、兴平畅谈的内容。人怎么就这么多事,特别是这帮城里人,讨厌得很。他知道了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工程一队、车富平、许元安更多的他过去不知道也不曾关心的更多的事情。待他冷静下来的第一感觉是,后面的钱可能悬了。给亚军、兴平报销车费也许是车富平良心上的补偿和他稳住这部分老民工的诱惑之举。当然,究竟的结果,还要等亚军他们在龙谷县安顿好,问明情况来信后才能证实他的判断。可一旦验证了我们的判断,我、我们该怎么办呢?这个大大的问号,让明华顿时陷入了无尽的惆怅和痛苦之中。——我、我们该咋办呢?抬头看了一眼发着黄色光芒的一盏四十瓦的灯泡,它除了把光明给明华外,其余的,哪怕一丝的我们信仰的“多余的智慧”不能给他。两只脚下的床头因他用力的蹬踏,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比高考容易简单的锅炉工操作证考试的顺利通过,并没有冲淡释融明华接到亚军信后的烦恼。无情的现实似乎在启发着明华更多的联想和思索,感觉在中学的那篇控诉万恶的旧社会,资本家、黑包工头肆意敲诈劳动人民血汗钱的课文中出现过的这种现象。他们受尽了人间的苦难,申诉无门,心有不甘,却还是在默默地承受着加在他们身上沉重的冤屈和痛苦。我们是有错,可错的成本有那么大吗,要扣得钱有那么多吗?现在是阳光普照下的新社会,没有资本家,更没有黑包工头,怎么还会有这种事。可偏偏的这种事就发生在了我们的身上。别的下苦人可能会好些,怎么我们就这么倒霉?见一叶而知秋,天下乌鸦一般黑,说不定,他们和我们一样,也倒霉。想到这些,明华好像有点解脱。可转念一想,这不是鲁迅笔下的阿Q笑阿D吗,有什么高兴的。
明华曾经住过的锅炉房值班室和他现在的服务公司,都是谢经理的地盘,他有着绝对的管辖和支配的权力。已经在服务公司打杂的明华工作之余又多了一项新的任务,每天早上六点二十把牛奶准时送到谢经理家。因为谢的女儿要七点钟准时从家里出发去上小学一年级。为此,好心的谢经理还特意把他现在不骑的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给明华使用。在谢经理指明行车路线地点后的第二天的早上六点钟,在乡下骑惯了野车的明华差一点连人带车钻进了一辆大卡车的下面。好在眼睛亮,反应快,躲过了一劫。挂在车子前面的包里的气水瓶里一斤牛奶完好无损,也没有耽误准时到达目的地的时间。准点推开了谢经理知道他会这个时间来,免得开门麻烦而没有锁着的门。
老乔心里也明白,明华的想法对他有好处,因为他的侄儿乔荣林也在明华说的人和事的当中。坐直身子,两只脚吊在木板床下,一前一后轻轻地摆动着;低下头,两只手的手指习惯地插进了那顶破旧的很难分清蓝色还是灰色的布帽子里,挠着头皮,半天还了明华一句。
“找啥呢,找谁去呢,曹阿达找去呢。说不定,找上半天又不知道会找来个新麻达。我过去多少年都没找过,还不是就过来了。怪就怪在曹的人拿了人家的东西么。理亏在曹这面个来吗。你是第一次出门,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人多得很,你是不晓得,按你说可能是人家在算计曹,你要是不找去,他们还没法算计;你要一找,偏偏的就中了人家设下的计了。这次曹的人还多,荣林到过完年还没见着人,你说气人不气人。儿子不见人,我那兄弟也不知道来个信啥的。大过年的把哥哥问候一下。主要的还不知道再的人是不是连你一个想法。要问清楚,要不然,我们两个跑上半天,力气出了,要是跑成还好,要是跑不成,还不讨人家的好。”
这是明华认识老乔以来,是他发表的最长最有质量的一次谈话。在老乔的意识里,这是习以为常的一件事,人家说不给就不能给,自有不给的道理,明华似乎也感觉到了老乔认为他是在没事找事。好像错的不是车富平,而是他。亚军他们现在在龙谷县下苦,没时间,来去一趟路途远,要花钱。事情发生在文西市,就要找文西市上的人。现在他知道的人只有他和老乔。可对于这个事情究竟咋办,明华心里还连一点的底都没有。今晚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找个伴儿,他一个人孤单。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可现实是,即使有了老乔,遇上事还是不知道到哪儿给谁报个信呢。尽管乔家爸态度很坚决,根本没有和明华同样的想法。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让老乔跟着他一起去跑腿,他是愿意的。
“乔家爸,你过去没找过,是怕公家人。我这次真的想试一下,看看公家人到底是个啥样子,看看社会对我们下苦人是个啥样子。我们是错在先,扣工钱,总不能扣阿么多吧。蒸(挣)不了馒头还蒸(挣)口气来吗。”
“你想试,我不反对。你说走哪儿,我就跟哪儿。我不会说,也不会写,只能给你助个阵。”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准备好了找你,可别到时候再后悔。”
“不后悔,不后悔。”老乔坚决地表态。
“老虎吃天,没地方下爪子。”眼前的明华,充其量只是有一个想法,一腔血气。怎么行动,他心里没数。坐在桌前,面对着眼前平铺着的一张纸发呆。他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事,应该写给谁,至于行文的格式、称呼之类的东西,在他的意识里还是一片空白。晚上十一点半,静静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开开右手边的门,是一排长约二十米的玻璃柜台和柜台后面的货架。这个白天人声嘈杂的大房子,尽管外面还有不时闪过的一点两点车的灯光和车的马达声,可一旦静下来,不免会有让人生出怕的感觉。
在文西市,我唯一的能平等对话的人只有乔家爸。可从白天他的态度上看,他根本就把这事没往心里去。反复数过格子的一张纸上,“反映情况”的几个字下面,画来改去,还是没有一个完整的段落。纸面上,如同此时明华的情绪,非常凌乱,“找谁”,“到哪儿找”,“找到怎么说”,“说了他们会咋说”。这些写在纸上的文字,像是提纲,又像是明华心里移动的轨迹。他一把一把地挠着头发,已有一段时间没理的有些长的黑发,被他撩拨的似一只踏过窝的老母鸡身上的羽毛,东倒西歪,没有一根自然状态下头发的样子。头顶上的日光灯,把他的头和头发的特写全拓印在眼前的桌子上。他一动不动的欣赏着这个轮廓,觉得很美,有意思,是一个艺术品。他知道,稍微的动,会破坏这个造型,让它转瞬离开这个世界,再没有恢复的可能。他陷入了一种完全忘我的状态。深夜里,手指拨动头发细微的声音是唯一的响声。怎么,突然,手表的链子碰到了鬓角,“唉,几点了。”心里在问,看看表,已是夜里的十一点五十五分。每天送牛奶的时间是铁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