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桐斜挎着包，往教室的方向走去，初秋的清晨多少还十分清冷，他不禁裹紧了外套。还好天亮很早，早早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去教室早读。这种时候，室友们还赖在床上呼呼大睡，虽然他总是形单影只，但习惯了孤独，倒也觉得如此就好。
他的灵魂似乎还在留恋过去，不肯向前。有时会想，如果自己还在枫原一中该有多好，那个温暖的地方，可是他会突然忆起昨天，一个选择了复读的同学这样跟他说：“我真的不想读了，我还在原来的地方，可是原来的人都不在了……”
他的心蓦然一颤，险些泪流满面。
大学好像真的很不一样，即便是同一个班级的同学，也会在不同的社团，不同的活动，不同的非专业课之间，交织出一个个不同的世界。
每天匆匆地去上课，然后匆匆地去其他教学楼的其他教室，或者回宿舍。再没有了从前一下课就嬉笑打闹的教室后方，几乎没有任何班级活动，因为大家碰巧都空闲的时间少得可怜。大学不会再有强制安排座位，也再找不到书桌上堆满课本的感觉，更不用期待哪天的换座。
他们就这样自由了，很多东西却也淡掉了。那些固化的缘分，随着曾经令他们咬牙切齿的教育制度，一起消失不见。
但周墨桐仍然会在教室里找到一个固定的位置，在一个专属于他的角落听课，在频繁变化的前后左右之间，好像一个傻气的顽固派。走进教室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了前排的夏雯琪似乎也从来没有换过座位，好像每次都在他右前方座位坐着，和一个关系很好的闺蜜坐在一起。他来得很早，教室里只有很少的几个同学，也包括夏雯琪在内，她的桌角放着早餐，装在透明塑料碗里的黑米粥。
“嗨。”她朝经过她座位的墨桐招了招手，一个完全出于意料之外的招呼。他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用一个“嗨”回应，他知道那一刻自己一定狼狈极了。
那一瞬间的感觉是那样熟悉：心中充满了矛盾和纠结，那一瞬间有惊喜，有心悸，直想要逃开；然后有些后悔，责怪自己刚才的表现太糟糕，没有借机多说几句；再之后就会有那么一种期待，期待着不知会出现在何时的下一次。
——那一瞬间，他竟忘记了眼前的并非凌若萱，更重要的是，夏雯琪的正脸，其实完全不像凌若萱。
是不是在他的潜意识之中，已经把夏雯琪，当做了凌若萱的存在？
其实思念这种东西，从来不是刻意，甚至对于喜欢逃避的周墨桐，他总是故意地去回避、去忘记关于凌若萱的种种。可回忆袭来，总是在很多很多的小瞬间，比如看着一部电影、听到一句歌词，再或者是无数个闭上眼的瞬间。
更何况，夏雯琪，这个作为凌若萱的影子一般的存在，就坐在斜前方的咫尺之间。
夏雯琪坐在座位上，虽然来得很早，不过并没有在温书。虽然书正在她放在腿上的棕色书包上，手却压在书页上，在上面玩着手机。而对于墨桐心中翻腾着的痛苦，她浑然不知。
不知道若萱上自习的时候，什么样？是不是还会有那种认真得可爱的表情，是不是写字还是不够秀气好看，是不是还会有那么美的侧脸，是不是……
可他只能看着她的动作，想象她遥远的生活。
生活永远像是海中航船，风平浪静时你手握船舵，以为人生切切实实地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当风暴来临时才发现，你的人生，根本不是你那孱弱的双臂所能掌握的东西。
如同在夏雯琪面前的周墨桐，竟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努力变得活跃，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表现欲，好像当年在若萱面前的自己，会开始积极参加她也参加的活动，会希望她也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在她面前说话会很大声，会希望她能听见，并且和自己说上两句。
他确实一直在提醒自己，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个人不是若萱。但潜意识里似乎被烙上了魔咒，让任何理性通通失效。
尤其是当夏雯琪在学期初的班委选举中竞选团支书时，当她登上讲台时，回忆如激流般冲垮他的防御。
她说自己本来不想上来了，但还是决定上来参选。她说自己喜欢交朋友，希望能够胜任这个工作。他记不清她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毫无原则地把票投给了她，然后，在她以一票之差落选之时，惊诧不已——命运的安排，竟如此相似。
……
读到缺氧，累到麻痹。墨桐当初选择大学去学外语，就是希望那种机械式的疲惫，每天读单词背课文，能让自己不去想过去，但才知道，越是疲惫，回忆越是不由自己。
昨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给凌若萱打了一通电话，虽然早就看见她扣扣签名上更新的，属于那个陌生城市的新号码，但一直没有打给她的勇气。
“嘟——嘟——嘟——”
忙音之中，他突然想要退缩，尽管这是他思前想后觉得不会打扰到她的时间：晚上十点半多，大部分学校应该都关寝了吧。
这时，“喂？”她熟悉的嗓音、上扬的声调，陡然穿透了令人痛苦的忙音，好像破晓时穿透黑暗的曙光。
“喂，干啥呢？”
“我……要去洗澡。”她说。
“啊，你们这么晚还没有……还没有那啥吗？”他紧张得有些头脑停转。
“没有什么？”她问。
“没有熄灯什么的吗？”
“没有。”
“你们不熄灯啊？”他自己都感觉自己的话傻透了。
“不知道啊，没熄过。要熄也得十二点熄啊。”
“你还开着灯睡吗？”他清楚地记得她是多么怕黑，高中的时候，连睡觉都要开着灯才睡得着。
“不啊。”声调上扬了好几度，“那么多人我有必要开灯睡吗？”
“好吧，我还真以为你能傻到自个儿开个灯呢。”
“呵呵。”故意拖长了两个平调的读音。
“那你去洗澡吧。”
“嗯……”
“我们这，这个点儿早就关寝了。”
“啊……”
一段沉默，他觉得自己简直傻透了。空白的大脑已经搜索不到任何话题。
“那行，拜拜。”
“嗯。”
没有提自己的思念，没有提在离开后才发现自己是如何放不下。
对自己的感觉闭口不提，只是聊了聊很普通的话题，努力用他最漫不经心的口气。挂掉电话有些开心有些心悸，但又更在意挂电话前有些冷漠的那几句。
她对他，似乎有一种拒之门外般的冷漠，于是慢慢裂开一股心痛感。
……
明明是很遥远的想念，有时却偏偏比现实更亲近一点。
我只能对着你的影子，想象你还在身边。
与你遥远了半个中国的我，要如何凭借眼前这个人，去想象你的生活？
明知虚幻，越美丽就越伤感。
饮鸩止渴，麻痹感官，是否只是为了多爱你一天？
——周墨桐，2012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