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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唐珠:你有病啊

住在这里的第一天,我就在天台上坐到了半夜。浙江有个天台县,县里有个天台山,宋朝的时候我就听说过那个地名,不过那时这个词是属山属水的,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这个词会密切到自己身边?在最没有诗情画意的城市楼顶,那一片赤裸裸的水泥地,直面天空,是谓天台。

十一米宽,十二米长,除去楼梯间所占,算起来天台的面积不过一百平。可是在这拥挤的都市,它已经足够安静,足够阔大,足够珍贵。那个夜晚,我在露水的渐渐润泽中,躺在楼板上,仰望着天空。天空上闪烁着可怜的几颗星星。当然,无论看见的星星有几颗甚至一颗都没有,我都知道:星星就在那里。如果换个地方看,比如到内蒙的某个草原,在新疆的某片戈壁,我就一定能够看到。

——活得越久,不相信的就越多,相信的也越多。因为这些相信和不相信,我就活得越来越从容。能让我慌张的时刻,非常非常少。还会有么?我简直怀疑。

深夜雨来,隔着窗都能感受到雨声的沉硕。我准备停当,提步上楼。路过二楼时,留神静听了一下,没有任何响动,睡着了么?真知趣。

推开楼梯间的门,粗直的雨线密密地砸在楼板上,噗噗噗噗。如果是在唐朝乡间的路上,这样的雨线一定能够砸出小小的尘烟。可是这里没有。这样的城市,这样的楼板,没有尘土,也就没有尘烟。我转到右侧的墙边,楼梯间顶棚的装饰檐很宽,足足留出了一道一米左右的廊。墙上已被我粘好了一排挂钩。当然,在做这一切之前,我早在天台门上装了一把传统的铁锁。这个时刻必须把门锁得牢牢的,任谁也别想打扰。

在廊下站定,我脱掉所有的衣服,连同浴巾一一挂到钉子上。把水桶放在流势凶猛的滴水檐交集处,雨水很快聚集了起来,漫过了桶底。我先把毛巾蘸湿,上下擦拭。很久没有下雨了,这样大的雨,气息有些凉,要慢慢适应一下。忽然想,这个过程,是不是如同做爱之前的预热?呵,因为从没有做过爱,我的思维都很饥渴了吧。

擦过几遍之后,我来到雨里。先是激灵灵地打了几个冷战,便是一阵彻骨的神清气爽。没有闪电,没有打雷,只有雨。这真是再好不过的甘霖之浴。哗哗哗的大雨尽情尽兴地下着,天像漏了一般。雨是云,云是气,气是水,那些水又是从哪里来到了这里,让我有缘沐身其中?据说大脑有很多种喜欢:喜欢色彩,颜色能够帮助它记忆;喜欢气味,薄荷柠檬都能让它保持清醒;喜欢音乐,音乐能有效对它进行调节和放松……我的大脑,它喜欢雨水。不,不仅是大脑,大脑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的身体,我这吞食了珠子的身体,它喜欢雨水——不,不是喜欢,而是需要,且是必需。

呵,在这雨里,我想唱歌了。曾唱过“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唱过“渭城朝雨亦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唱过“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也唱过“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今天晚上,脱口而出的是苏夫子填词的《定风波》。这韵位均匀的双调小令,又名《卷春空》、《醉琼枝》,无论哪个名字都合我心。其纡徐为妍,声情迫促,为我深喜,只是许久未唱,生涩许多。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偶一回眸,赫然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黑黢黢的,寂寞无声,如同鬼魅。

好吧,我怕。我尖叫起来。一边尖叫一边下意识地护住身体——其实什么也护不住——一边想着该怎么办,那人却已经朝我冲过来,我往最近的南女儿墙那边奔去,这一瞬间已经想好,不行就跳楼。这房子每层高不足三米,这天台总不过八米多高,下面还是松过土的菜园,跳下去应是小劫,料无大碍。

他倒是手疾眼快,闪电一般一把把我抱住。他的喘气声粗壮急促,能听到他的心脏正噗通噗通的狂跳。我当然不能束手就擒。一丝不挂地被人抱着,这简直到了失节的边缘不是?只能作困兽斗。我一边拼命撕咬揪扯,一边观察情势。眼看蹭到了南女儿墙边上,跳是不可能了,那就撞墙吧,把头撞破,做寻死状,吓唬他。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亡命之徒的疯狂都很可怕。

你干嘛?!他吼。

是他。方才回过神来。这栋房子里,除了他也没别人。

放开!我也吼。

脱离他的怀抱,我三下两下穿上衣服,有什么穿真是好啊,此时的衣服仿佛铜盔铁甲,我顿时觉得安全无比。

喂,你怎么回事?

不应答他。只是有一点也让我好奇:你怎么上来的?

你怎么上来的我就怎么上来的。

我明白了。他先上来的。上来后他就呆在了楼梯间的左侧,雨声又大,所以他没听见我上来。算是各吓一跳,扯平了。

他拉住我的手,奔向楼梯间的门,想要拉开,却是徒然。锁着呢。我说。我拿出钥匙,打开锁,做了个请君滚蛋的手势。你,还要在这里么?他讶异极了。我点头。等一场这么大的雨容易么?喂,你这个人!暗夜的雨光中,他喊:你有病啊?我再点头:对。

重新锁好门,又把整个天台查看了一遍,我脱光衣服,再次回到雨里,雨却好像被惊没了似的,越下越小,终于停止。我擦干,穿好衣服。两只桶里的雨水几乎都快接满了,一次拿不下,只好先拿一只。还好,这次的雨量够我一周之内再擦洗一次。

三楼通往天台的楼梯拐角处,金泽赫然在那里坐着,仍是一身湿衣。看见我,他慢慢地站起来。木木的,呆呆的,有点儿睡眼惺忪待要醒又醒不过来的样子。

我怕再有别人上来。他说。这个人情还是要承的,虽然无效。我点头致谢。他指指我手里的桶:这水留着干什么?我说有用。怎么用?老脏脏呢。他说。

“老脏脏”,这童稚的句式有点儿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我想笑,却强忍住。我说这是我的事。他抿抿嘴唇:好吧。随便你。我说今天这事,你肯定不会对别人说,对吧?这个么,是我的事。他阴阳怪气。我说以你的身份,去说一个佣人的闲话,不会这么掉份儿吧。他说和掉份儿不掉份儿没关系,主要是我没有这个恶俗嗜好。

小小的沉默。

你,真的有病?他又问。

喜欢淋雨而已。

这就是有病。

那你上天台干什么?是不是也是淋雨?也是有病?

我那是……跟你不一样。

肯定也是有病。

应该是击中了他的七寸,他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方又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唐珠。

是不是“极致”那个——思乐泮水?

对。难为他记性这么好。

你哪一年生的?哪里人?爸妈做什么的?他问。

你哪一年生的?哪里人?爸妈做什么的?我也问。

他愣在那里,没有回答。当然我也不需要他回答。这种反问只是一种抗议,不需要答案。

回到卧室,我砰地关上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乍想是有些奇怪,今天这件事情,我对他居然是如此不客气,不客气得近乎亲昵。我不过是女佣,他到底是客人,这不合常理。可是再一想,这也合我的常理。经验告诉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要明明白白地在彼此之间划清楚界线,立好规矩。得罪了他也无所谓,大不了一走了之。活了一千多年,跳了那么多次槽,还怕再多这一次么?

这件事情也让我有了个基本判断:这个金泽,他起码不是一个坏人。当然也不能就此说他是个好人。不过无论好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别打扰我,让我安安静静地把日子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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