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荣霞:凡间行路
顾晓蕊:你比月光更温暖
瘦尽灯花:我的父亲母亲
王清铭:一面摔碎的镜子
凡间行路
闫荣霞
符凡迪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只是偶然看过他的一个视频,他参加一个电视台举办的唱歌选秀大赛。
他吸引我的是他的职业,大屏幕上打出来的是“拾荒者”。
他个子不高,很长的头发,披在肩上。很收缩的站姿,两只手捧住话筒,双肩前拢。
1992年从老家出来到深圳打工,同学给了他五十块钱,坐大巴就花了三十五块。结果这里用工只招本地人;偶尔有招外地人的,又需要交押金。他从此走上拾荒之路,偶尔做做清洁工、洗碗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年龄。父亲在他一岁多时去世,母亲没告诉过他哪年哪月生。本地户籍警说:“满十八岁才可以打工,我给你填满十八岁吧”。所以,他现在是“四十多岁”,多多少,多不多,不确定。
他是爱唱歌的,到酒吧应试过歌手也通过了,可是没有好的衣裳。
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他很中意人家姑娘,可是他的条件又是这样。
所以,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不名一文的,没有房、没有车、没有家、没有妻、没有子、没有劳保和三险一金、没有救济,什么都没有的老光棍。
可是他唱《朋友别哭》:“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你不绝望。看一看花花世界,原来像梦一场……朋友别哭,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朋友别哭,要相信自己的路。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你的苦我也有感触。”
他还在安慰别人。
唱歌的时候,他看着很远的地方,眼睛里没有热烈的神采,没有志在必得、胜在必得的欲望,就只是很安静地在唱。
无声无息,穿透人心。
观众起立,鼓掌,评委热泪盈眶。他说:“谢谢,谢谢,谢谢,我做梦也想不到会登上这么……好的舞台”。这个“好”字,他有点迟疑,后来加重了语气,在他的世界里,这就是天堂。这样的声光电舞,这样的五光十色,这样地让他梦寐以求而又求之不得。真好啊,真好。
所以,谢谢舞台,谢谢观众,谢谢主持人,谢谢评委。
他一直在感恩,心里没有怨恨。
他没有说我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怎么生在这样贫穷的家庭;也没有说我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这是一个怎样狗屁不通的社会。
评委问他:“据说你还在帮助一个人的母亲,是吗?”
他没有详述事件原委,只是迫不及待表达愿望,说,一直以来,他的心里就有一个梦想,想要帮助更多的人。这样的人,会因为自觉受到错待而杀人吗?会因为食不饱衣不暖而报复社会吗?会因为出无车食无鱼怨恨人群吗?会因为无妻无子身边无人老来无靠自杀吗?
他没事的时候会看书,听音乐,唱歌。他甚至在书店里靠看图片上的口腔发音自学会了英语。他说了一句英语,发音很标准,意思是:“你没有办法改变你的过去,但是,你可以改变你的未来。”
我觉得他不是人。
——那些自己宁可挨饿也要喂养流浪猫狗的人也不是人。明明自己衣食无着,却还要给路边乞丐一枚硬币的也不是人。祈祷上天赐福天下所有受冻的人住高房暖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杜甫也不是人。
那个美女评委说:“谢谢你,我本来已经对这个舞台习以为常,是你让我找到了对这个舞台、这个世界的敬畏之心。”
是的,该说谢谢的是我们。因为我们知道感恩,却不感恩;知道敬畏,却无敬畏;知道顺从,却不肯顺从。我们不肯不抱怨,不肯不嚷骂,不肯不愤怒,不肯不钻营。
可是,哪怕常年心里雾霾深重,也瞥见了一线天空,青色的苍穹上镶着一双宁定、安慰的眼神。
——像行走人间的基督的眼神,像穿着百衲衣托钵行乞的佛陀的眼神。
只要你肯看,便能看见。只要你愿走,凡间行路,如同他们,亦可如神。
你比月光更温暖
顾晓蕊
一
记得幼年时,每看到邻家小囡在父母面前撒娇嬉闹,我心里便涌起一股酸涩。我的父亲是一名军人,常年留守在海岛,与家人聚少离多,我对他的印象几近模糊。
八岁那年,母亲带着我随军来到部队,也算是团圆了。曾经那么渴望父女间的亲昵交流,可由于长时间的疏离,面对刚硬俊朗的父亲,我有些无所适从。
放学后,我独自在小院里,闻花草清香,听鸟唱虫鸣,对着自己微笑。父亲偶有空闲,走过来想跟我聊天。我闷头听着,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就悄然溜掉。
我们虽然近在咫尺,却恍如隔了山隔了水,以致年少懵懂的我,竟不肯称呼他一声“爸爸”。起初,父亲宽宥地一笑置之,但有一天他还是发了火。
那天晚饭后,妈妈让我给在读书的父亲,端去一杯热茶。我走进书房,将杯子搁在桌上,说:“哎——茶。”父亲正沉浸在书本中,似乎被惊了一跳,抬头说:“这么没礼貌,你应该说——爸爸,请喝茶。”
我低垂着头,手指绞着衣角,默不作声。父亲生气极了,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到院里,大声地说:“你啥时候喊爸爸了,才准进家。”
夜很黑,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我心里有些害怕。抬头望去,一轮皓月挂在夜空中,那淡淡的月光,让我感受到一种温暖的抚慰。倔强的我不肯妥协,站一会儿感觉累,就倚墙蹲下,不知不觉地居然睡着了。
恍惚间,一双大手轻轻地将我抱起。我微眯着眼,见是爸爸,赶紧佯装睡着。这时,听到妈妈嗔怪道:“她做得不对,你多讲道理,跟孩子较什么劲呀。”
爸爸语气软和下来,说:“这孩子脾气倔,随我。”话语中带着几分骄傲。听了这话,我心里的委屈消散了许多,安静地偎在他的怀里,享受着这片刻的馨香时光。
二
考上初中后,因为离家太远,我只能住校。初次离开家,我一时无法适应,感到很孤独,对家的思念像野草一样在心里蔓延。
我心情烦乱,上课时经常走神,成绩忽高忽低。有一次考试,我考得很差,老师让家长在试卷上签意见。我忐忑地回到家,把卷子交给父亲,以为他的脸会顷刻间晴转阴。没想到父亲看后,只是让我把错题改过,还在上面写了几句鼓励的话。
一周后的一天,中午下课后,我从教室里出来。走到楼道拐角处,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父亲。只见他拎着一个塑料袋,硬往老师手里塞,两个人推来让去。最后,老师提着那袋东西,转身离去了。
父亲抬起头来,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我,他微咳了几声,显得有些不自在。我走上前,满怀狐疑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刚才手里拿的什么?”
“你妈妈打的海蛎子,给老师捎了些。”父亲红着脸说,“你现在住校,免不了给老师添麻烦。”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没想到我的父亲——那么骄傲坚毅的男人,居然肯为了他的小女儿,放下自尊放下面子,亲自给老师送礼。
他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让老师对我多一份爱护,多一份包容,可是我多年以来对父亲的态度是那么冷漠疏离。想到此,我心里觉得好痛,好后悔。
“我回去了,你好好念书。”父亲转身就要离开。我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说:“爸爸,路上慢点。”他头也不回地应道:“好,知道了。”
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父亲的肩膀明显地颤动了一下,随后他迈开脚步朝前走去。我伫立在原地,凝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淌满了晶莹的泪水。
三
1987年的冬天,我随父亲转业回到内地。随后的几年间,我仍是在外地读书,直到大学毕业分配工作,才回到父母所在的城市。
年轻的我满怀憧憬,以为自此生活如蝶,日日安好。可参加工作后不久,我的心凉了又凉,似从云端跌落下来。每日单调烦琐的工作,复杂的人际关系,让我变得情绪低落,心里几欲抓狂。
周末回到家,我向父亲倾诉内心的烦闷。他淡淡地说:“有些事别看得太重,学会换个角度去思考,要知道世界没有错,错的是你看世界的眼眸。”
父亲从自身的经历出发,给我讲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他的话如一泓清泉,祛除晦暗的尘埃,让我的心变得明净舒展起来。从那以后我懂得反求诸己,宽以待人,热爱上目前的工作。
又过了几个月,适逢父亲过生日,我买了条浅蓝色的领带,送给他当作生日礼物。
翌日下午,我到父亲单位找他。一路上,总有父亲的同事跟我打招呼,说:“你送给爸爸的领带,真好看啊。”他们热诚的赞美,如一蓬一蓬的花朵,绽放在我的眼前。
我有些纳闷儿,待见到父亲,也忍俊不禁。他穿着雪白的衬衫,扎着领带,正伏案疾书,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有位同事走过来,笑着对我说:“你爸穿得这么周正,我们以为有什么重大事情,他说是闺女送了条新领带。”
我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里有泪盈出。父亲的爱深如海,从没听他夸耀过,而我不过回报了一杯水,他却这么容易满足。
四
席慕容说,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随着时光流逝,我日夜思念着我的第二故乡。去年夏天,我和父母回到久别的海岛,随行的还有父亲的战友郭叔。
我们回到熟悉的院落,沿着曾经走过的路,追寻遗落在岁月深处的印记。我们先是到了我的母校,又看了母亲工作过的绣花厂,最后在部队的营房前站住。
郭叔指着平房后面的操场说:“我们以前在这里练习擒拿格斗,你爸爸是练得最刻苦的一位。你爸不仅功夫过硬,水性也好,还救过好几个人呢。”
听郭叔说,腊月的一天,有个小孩在海边玩耍,一不留神儿掉进了海里。正在值勤的父亲看见后,边跑边脱掉棉衣,纵身跳入海中,把孩子救上了岸。冬天的海水冷得刺骨,父亲为此连发几天高烧,醒来后的他,得知那孩子平安无事欣慰地笑了。
“你父亲不仅心地好,还很勤奋好学,在我们部队里,他是第一个取得自考大专文凭的。”郭叔还对我说,“我很敬佩你的父亲,他各方面都很优秀、很拔尖……”父亲在旁边笑而不语。
听了这话,我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了解是那么少。作为军人他甘愿默默地付出,对于家人的不满和误解,用海一般辽阔的胸怀去接纳,去包容。父亲一直把我当作他的骄傲,我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其实父亲也是我的骄傲。
那个夜晚,我们沿着海边漫步,父亲在前,我在后。他走上一会儿,会故意放慢脚步,等等落在后面的我。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升起一轮圆润的明月,月光沿着父亲优雅的背影,镀上一层淡淡的柔光。
我心里泛起无边的欢喜,庆幸自己终于在而立之年读懂父亲。那一份深沉的父爱,远比月光更温暖,它终将穿透岁月,绵延至我的一生。
我的父亲母亲
瘦尽灯花
父亲这次病得很严重
具体来说不是病是摔伤
十多年的脑梗死
行动受限又好强
父亲这次病得很严重。
具体来说,不是病,是摔伤。
十多年的脑梗死,行动受限,又好强,想要自主行动,不小心摔在地下,不肯服输,再起,再摔,如是者三。彻底不能动了。
腰助疼痛。
母亲买菜回来发现,抬也抬不动,扛也扛不动,打电话给我,我请假回家,和母亲两个人,一个兜头,一个抬脚,齐声喊号:“一二一,起——”起不来;“一二一,起——”还是抬不动。到后来还是他拼命忍着疼,一只脚努力搭住床沿,手用力扳床头,协助我们,才能把他挪到床上,他一躺下即“哎呀哎呀”叫唤。
父亲七十多岁,肉重身沉,躺在床上,一会儿压得身下的肉疼痛难忍,想要动一动,翻翻身。可是一动又牵扯到肋处碰伤,又疼得口齿不清乱哼哼。得脑血栓的人,说话说不清。我和母亲从此就多了一项任务,每天我光脚踩上床去,抱住老父亲两只脚,母亲搂头,帮他努力翻个身,好让他舒服一点。我们每天都要较着劲喊号子,累得满头大汗。
我搬抬完父亲就要扭头出门,留下母亲伺候父亲大小便。有时候拿器具不及时,床上新垫的棉褥棉垫就又精湿,只好拿出干的重新铺垫,替换下来的湿褥湿垫就要拆洗晾晒。这一切都是母亲的事情,因我不会针线,且手边又有种种搁不了放不下的工作。母亲做完这些,又要烧水做饭,煮出粥来,泡上馒头,倒上菜汤,海海漫漫一大碗,喂父亲吃。
父亲躺着吃得吃力,一个劲儿努嘴抬头,母亲让他乖乖躺着,让自己好好伺候,父亲不肯听,结果菜汤洒一床,母亲就气得骂:“抬什么头,抬头,好像王八!”
我原本一脸严肃在写作,这下“噗”地破了功。民间语言打起比方来真是给劲。细想想又大不敬,不该笑,可是憋不住。
母亲只偶尔骂一次,家里安静得我其实有些不习惯。她对父亲如今轻言细语,温言软语,我也好像有点不习惯。
完全和我记忆中的她颠倒了模样。
很小的时候,大概有六七岁的模样,一次街上玩耍,转头看见一车稻草旁边走着一个中年妇女,就不假思索扑上去叫娘。那个女人笑了笑,说:“娘也能认错吗?”可是她一样的倒八字眉,带点三角棱的眼,带点苦相又带点凶相,实在和我的娘很像。
家境穷困,父亲一个憨憨的农民,只有一膀子力气可用,这样一个壮劳力,都挣不到满工分,被我娘骂大队会计偏心,又骂我爹无用,不能替自己去争。哥哥懒,妹妹馋,我兄妹二人又都长得不合她心,于是这个家就经常充满暴风骤雨般的骂声。
不安宁。
骂声一起,哥哥就跑出去玩,我就跑去和奶奶睡,只有我爹能够在一片骂声里处之泰然。起火,做饭,盛饭,把躺在炕上耍脾气的妻子拉起来,把饭碗塞她手里,她若不肯端,就自己端着,一口一口喂与她吃。她吃一口,骂一声。
这份能耐与修养,我自问此生修炼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