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夜间值班医生果然是高建民。关于高建民,我在这儿必须多说几句。他是我的高中同学,高考之前的那几个月,我们两个都喜欢上了邻班的一个女同学。在这儿,我不想提到这个女同学的名字了,但可以说的是,这个女同学后来成了我的前妻。“后来”,“前妻”,这话真是别扭。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最近这十年来,我和高建民之间没什么来往,只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同学聚会时,相互客套过几句。我也不清楚高建民是否知道我已和那个女同学离婚,反正他看我的眼神多少有一点……诡异?或者暧昧?我说不清楚,反正让我不怎么舒服。还好,高建民一直没问我杨小雪是怎么受的伤。要是真问了的话,我恐怕一时间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高建民给杨小雪清洗、包扎伤口时,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开始时,杨小雪只是很用力地抓着我的手,她的掌心湿漉漉的。后来,她就扭过身来,把额头抵在我的胸口,很结实地来回揉搓。我分明感觉得到,她的整个身体在发抖,而她一直在努力控制着。
高建民告诉我,杨小雪只是伤了皮肉,筋骨没有伤到。我稍稍安心了一点,让他给杨小雪办住院手续。高建民说,陈桥,我坑谁也不能坑你。嫂子真不用住院,每天来医院换次药,再打一组静点消炎,最多四五天就能痊愈。
高建民说的“嫂子”两个字,让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我就心虚地瞟了一眼杨小雪,而她也正在瞟我。她对我耸了下鼻子,同时还飞快地吐了下舌头。
这时候,又有两个病人被家属送来了。高建民就把我和杨小雪安排到了一日病房,由护士来给杨小雪打点滴。护士刚刚调好药液滴坠的速度,北岸公安分局的眼镜警察和棕红警察赶来了。事情的经过就这么简单,我和杨小雪三言两语说完,两个警察很快就离去了。
我和杨小雪走出第三人民医院时,已经将近凌晨三点。需要说明的是,离开医院时,我打算和高建民告个别,但没找到他。准确地说,高建民把我和杨小雪安排到一日病房后,他就再没有出现。
我要送杨小雪回家,她抬了抬左手,说她不想让妈妈知道她受伤了。我犹豫了一下,要送她去宾馆。她没说什么,噘着嘴巴点了点头。坐上出租车,我刚要对司机说去宇龙宾馆,杨小雪却先张了口。她说,师傅,去香江小区十八号楼。
我就一愣。
杨小雪对我耸了下鼻子,说,还是我先送你回家。万一再遇到个酒鬼呢?哼!我才不怕呢,我这还有。她边说边伸过右手,摸了摸我的头顶。
5
放下水杯,哈哈地大声喘了几口气,区子明问眼镜警察,兄弟,你家孩子几岁了?眼镜警察说,我现在连对象还没有呢。
区子明说,啊,不急。
眼镜警察小声嘟哝,急有什么用?
区子明说,我儿子今年十一了,回回考试,没及格的时候。
眼镜警察说,大哥,我能不能打断你一下?你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在干什么?
区子明又拿过眼镜警察的那包红双喜烟,发现空了,他就随手把烟盒攥在了手里。他说,我跟那个女人本来是对面走,她一直低着头。她一抬头看见了我,就转身往回走了。一开始我就觉得她长得像杨小雪,身条啊,头型啊,还有走道的姿势啊,都像。可她一抬头,不是杨小雪,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兄弟,我敢用我脑袋保证,下次再见到她,我保准一眼就能认出她。
接下来,区子明告诉戴眼镜的小警察,杨小雪跟他妹妹区子敏是好朋友,她们两个是大学同学,涧河电大的。他说他见到那个女人时也没多想什么,只想着快点到妹妹那里要一百块钱,好返回老黑家接着打麻将。可他来到妹妹区子敏家门口,却没进屋,因为他儿子区洲正站在门口,不让他进。区洲把左手食指竖在嘴巴前,神神秘秘地说,嘘!爸你小点声,小点声,我老姑跟那个叔叔在屋里做爱呢。区子明的脖子就猛的一梗,他说,啥?你说啥?区洲说,我老姑跟那个叔叔做爱呢。你听,爸你快听,我老姑哼哼呢!区子明果然就隐约听到了妹妹区子敏的叫床声,他一把扯过区洲的胳膊,将区洲拽到了河滨街上。区子明大骂,你他妈的这么一丁点就不学好!区洲翻了个白眼,说,嘁!谁不学好?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今天早上你跟我妈就没学好,我妈哼哼的动静比我老姑还大。区洲说完就转身走了,还捎带着将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一脚踢到了半空中。区子明就愣怔地站在那儿,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兄弟,你说现在这孩子可咋整?可咋整?都要愁死我了。
眼镜警察笑了,站起身说,区大哥,你还有什么新情况吗?
区子明说,基本上也就这些了。
眼镜警察说,你等我一下,我上别的屋要几支烟去,回来咱们把笔录做一下。
6
那个晚上,也或者说那个凌晨,杨小雪就住在了我家。
我下厨房给她煮了面条,她一直陪在我身边。她说,真想不到你还会做饭呢,我就不会做。我妈总埋怨我,说你也不学着做,看以后谁敢娶你!喂,你说我要是嫁不出去,自己把自己砸手里了可怎么办?
没等我回答,杨小雪又说,哎呀!我才想起来,我得给我妈打个电话,快把你手机给我用下,我的今天没带。
我说,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合适吗?我边说边把手机递给她。
杨小雪说,没事。她接过手机,按了一串号码,去了方厅。我听见她说,妈,我单位有急事,安排我去哈尔滨学习,得一个星期才能回来。这是我朋友的手机,我的落家了。对,没事,我没事。对,嗯,是这样的,你不用惦记,好,好的,那我先挂了。
吃饭时,杨小雪问我,喂喂,我才想起来,你怎么一直不说谢谢我呢?
我说,可不是吗?我还是没有说感谢她的话,我觉得用话来感谢,太轻飘了。
杨小雪笑了,说,你还真当真啊?我是跟你说着玩呢。好了,我吃饱了,先觉觉去喽。
杨小雪就睡在了我的床上。我呢,去了另一间卧室,也就是当初我和前妻分居时,我前妻睡觉的那间卧室。球赛、酒吧、医院,这一番折腾,搞得我相当疲惫,可躺下来后,我却睡不着。我在想,杨小雪当时能替我挡那一刀,应该是归不到见义勇为行列里面的。我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能读懂她看我时的眼神,她一定是对我有所期待,尽管还不清楚这期待是钱款,还是别的什么物质。我就很后悔让杨小雪来我家了,在出租车上,我应该硬下心肠送她去住宾馆。
迷迷糊糊的,我好像刚刚睡着,就被放在枕边的手机吵醒了。来电号码我相当眼熟,却想不起机主是谁。迟疑间,我接了来电,是个女人的声音。
她说,你过得好吗?
我一下子听出来了,是我前妻。这样的时刻,她打电话来干什么?还是要钱?
我说,还行,你呢?
她说,我不好。最近心情一直挺糟糕的,想找个人说话都没有,就打你电话了。我说,哦,你还有别的事吗?
她叹了口气,说,没了,耽误你休息了。她就挂断了电话。
老实说,前妻的电话,让我心里真的有一些紧张和愤怒。当初离婚时,我是打算送给她一笔钱的,毕竟夫妻一场,我不想让她下半生为吃饭穿衣发愁。但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主动向我讨要,而且态度比冬天的石头还冷硬。她想要的那个数额,其实只是我打算给她的那笔钱的一半。但她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那她就只能得到她说的那个数额的一半了。离婚后的那一个月,她给我打过很多次电话,要钱,还是要钱,我没给。这很没劲。她没劲,我也没劲,越想越没劲。这之后,我们就没有联系过。我以为她这次打电话来又是要钱,原来不是。
反正躺着也睡不着,我就坐了起来,点了根烟。缭绕的烟雾,很快就被渐渐明朗起来的曙色稀释开来了。睡意再次降临时,我突然想起了区子敏。
区子敏开了一家名叫十八永驻的美容院。不久前,她从我这儿买走了一套激光美容设备。昨天,她又给我打来了电话,说要在今天请我吃饭,同时想再从我这儿购几套设备,她让我今天告诉她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我就想给区子敏发条短信,告诉她八点准时在北岸酒店见面。
这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
7
也就三四分钟吧,眼镜警察回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那个棕红警察。
眼镜警察递给区子明一支烟,又帮着点着。他说,开始吧,从你们打麻将那儿开始说。
区子明深深吸了口烟,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说了老黑的身份证名字,又说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他说他们下的赌注乍一看并不大,两元五角的,但架不住说道多,什么黑夹啊、杠和啊、三家立。要是坐庄自摸个黑夹,一把就能赢一百元。而且,区子明还说到了老黑的牌风太差劲,赢几把牌就吹牛,说什么有人雇他当杀手,给了他一千块钱,事成之后再给他五千块。
他妈的,区子明说,老黑也他妈的太能吹了,就他那小体格吧,纸糊的似的,谁能瞎了眼雇他当杀手?
之后,区子明重讲了一遍他怎么见到那个女人,又怎被儿子区洲气得半死。眼镜警察不时提问他一些问题,而棕红警察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记录。
天色已经有些黑下来了,区子明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他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没有了,就这么多了。我妹夫的死,你们就多费心了。
眼镜警察说,真是麻烦你了区大哥,你还得给我签个字、摁个手印。
兄弟,这有啥可麻烦的?区子明就签了名字,摁了手印。
区子明正要用那个红双喜空烟盒擦掉手指上的红印泥,棕红警察突然拿出一副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
操,开鸡巴毛玩笑?区子明愣了一下后大笑着说。
眼镜警察冷笑一声,说,区子明,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参与了赌博。
8
是区子敏给我打来的电话。
她说,想想今天要跟你见面,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一宿也没睡着,这么早就忍不住打电话给你,挺不好意思的。
我说,没关系的。
区子敏笑了,说,昨天我让你定一下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唉,请客哪有我这么请的?还是我来定吧。你能不能来涧河边啊?这里有个得莫利鱼馆,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鱼做得特别好吃。我已经到这儿了,你不用着急啊。
我说,好的,我有半个小时左右就能赶到。
撂了电话,我就忍不住笑了。想想区子敏刚刚说的话,再想想杨小雪为我挡了一刀,我就觉得我可能真的是在走桃花运了。
我就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见杨小雪仍在睡着,我拿过一张A4白纸,给她写了封只有三句话的短信:我有事要外出,密码是432156,你走时把门带上就好。犹豫了一下,我又写了三个字:谢谢你。
把这封信和一张牡丹卡放在杨小雪的门口,我下楼提车。在这儿,我不想说这张牡丹卡里的数额了。但我想说的是,如果杨小雪没长那对该死的酒窝的话,接区子敏电话时,我至少有百分之两百的可能是和杨小雪睡在同一张床上。
车子很快就要驶到第三人民医院了,这时候,天色已经亮起来了。远远地,我看到高建民正从医院里往外走。我想,高建民应该还是很够意思的。虽然我不在乎花一点医疗费,但他能主动告诉我杨小雪不用住院,这就真的很不错了。现如今,还有不小病大治的医生吗?
我就想停下车来,向高建民表达一下谢意。可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也从医院里走了出来。女人走得很快,都要成小跑了,而高建民则放慢了脚步,显然是在等她。女人来到高建民身边,两个人就很亲昵地挽起了手,他们小声地在说着什么,女人突然笑了,高建民飞快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我就猛的一下踩住了刹车。
这个女人,是我前妻。
我不知道别的离异男人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会怎么想。我呢,觉得是有一个很寻常的东西,我不要了。我虽然不要了,但别人也不能去拥有。别人一旦拥有了,这个很寻常的东西,就突然变得珍贵起来。
我的心情就复杂了起来。伤痛?有点,但没这么严重。酸楚?有点,但不是全部。可笑?有点,但这也没什么好笑的啊。去他妈的,权当什么也没看到好了。我狠踩了一脚油门,在高建民和我前妻走出医院大门前,我的车子已经开远了。
车子行驶到河滨街时,我又减慢了速度。因为河滨街很窄,勉强能并行两辆车,而且路面还坑坑洼洼的。河滨街的两旁是高矮不齐的居民楼,一些一楼的住宅改成了商用门市房。区子敏跟我说过,她家和她的十八永驻美容院都在河滨街。一边开车,我就一边留意两旁的门市,想看看十八永驻美容院的门脸。可是,直到来到河滨街中段的小红帽超市,我也没见到哪家门市是美容院。
这时候,我的手机有来电了。我以为是区子敏打来的,问我什么时候能到那个得莫利鱼馆,我没看来电显示就接听了。
你好。我说。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是我。刚才我给你打电话,就想给你说一件事。
不是区子敏,是我前妻打来的电话。
我很不耐烦地说,你说。
前妻说,我,我怀孕了。
我说,恭喜。
前妻说,医生说已经三个月了。
我说,好了,我挂了。说完我挂断了电话,紧接着就把前妻的手机号码拖进了黑名单。这女人十有八九是疯掉了。
9
接下来,我想说说区子明的牌友老黑。
案发当天,老黑也在河滨街见到那个女人,时间应该是下午两点二十分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