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宗门大抵都有给弟子点魂灯的习惯。
魂灯之火取于人心窍中一味阳火,混入一味气息后以特殊手法点燃,这灯就算成了。
魂灯有一用处,若点灯之人安在,灯烛则生生不息,若人已逝去,则以灯灭示意这人身死道消。
…
静室。
幽暗的空洞山体了无生机,山壁由黑色的石块直接构成,偶尔穿插几片灰褐色的岩石块,除此之外没有一丝多余的点缀,衬得格外庞大的山体有些寂寥。
殷穹在这单调枯燥的静室里呆了许多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任日升日落,春去秋来,他都不曾踏出去过。
“尽梦些许陈年旧事,真是老了……”殷穹缓缓睁开双眼,先入目的还是那盏他紧握在掌心的小灯。
青色铜盏周身缭绕着淡淡的青灰之气,盏身边缘略微光滑,反射出磷磷光波,灯身处有清晰的银色小字,上书秦虞舟三字。
他期许地望向灯芯,仿佛下一刻那处就会像梦中一般重新燃起那象征着生机的橙红色火苗。
可惜并没有,奇迹不会发生,妄想就是妄想,那人的音容如今只存于梦中了,饮酒论道,舞剑淋漓,也全成空谈。
殷穹唇色一白,不愿继续回想下去,他重新调回气息,闭上双眼,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打坐。
黑白的枯燥总比血红的回忆要好得多地多。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重回尸山血海,记忆中的他冷漠着面孔,无情地绞杀着修士的生命,一路黄沙溅血,衣襟尽染血色。
殷穹立于一旁淡漠地看着正在屠杀的自己,转瞬间,他自己又成了手握长剑的刽子手魔尊,他木然地看着眼前已经被劈成两半的陌生修士,恍惚间,眼前那死人又换成了秦虞舟染血的脸。
梦境一再变换,景象皆不同,唯一相同之处就是梦中的魔尊在屠杀修士时那双深若古潭,亘古不变的眼睛。
冷漠地心惊。
“别演了,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还没老糊涂,仙魔之争是谁挑起的,仙门又是因谁而破败的,那众万生灵的因果应算在谁头上,你我心知肚明,这些招数,给自己留着吧,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殷穹对着自己的影像嘲讽一笑,挑衅道:“阴沟里的老鼠,洗净脖子等着老子上门宰鼠,好好藏着吧你,毕竟没几天日子好活了。”
那浴血的魔尊终于不只是机械地杀人了,他提剑转身面向殷穹:“我就是你,你怎么不信呢?”
他把剑指向身后的哀嚎血河:“这些人都是你亲手杀死的,这个是被你一剑剜心而死,这个是被你削头而死,这个是被你魔气侵蚀而死……”他一个个点过去,点到其中一个时突然间顿了顿,露出了个玩味的讥笑:“这个是被你剜眼后,血气腐蚀经脉而死,她好像叫什么……哦,秦虞舟!”
浴血魔尊话语蛊惑道:“魔者真自在也,你又何必学着那些表里不一的仙修做个伪君子,我,就是你啊,承认就这么难吗,修仙界人人都知道魔尊灭了道玄二门,怎么唯独你自己不认呢!要相信,你我本一体啊。”
殷穹一掌击出,画面如镜面般破碎成碎片,又碾磨成粉四散空中。
“聒噪!”
他阴沉着脸,眼中蓄有杀意,半晌才平复下去。
这鬼东西,自那什么狗屁仙魔之争出现后就一直跟着自己,每次梦境中都会给他重复千千万万次方才的景象,执意要给他灌输错误的记忆,非得让他觉得他就是屠杀修士的魔尊。
而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仿佛都认为千年之前是魔尊殷穹带领他们攻上仙门,是他屠尽所有道宗的仙修,打得仙门不得不归隐。
但殷穹清楚地记得,他当日在魔庭和秦虞舟讨教修为问题,之后虽喝酒有些上头,但自己去过哪里,干过什么,尽是一清二楚,何来与仙修交战一说。
唯一解释就是,有人扮了他的样子冒充他的身份给天下人演了场戏,事后要篡改他的记忆,消除最后不确定因素。
殷穹不在意其他人怎么看他,不在意其他人需不需要真相,他只是在焦虑,记忆改变了,那还是他吗?
若秦虞舟回来了,他不在了该怎么办。
殷穹也不知自己能再撑多久,光是用来抵抗控制,他就不得不在这静室呆了这么多年,或许下一次梦境,又或许下下一次梦境他就彻底成了那个嗜血冷漠的魔尊,忘记过去,只留杀戮。
殷穹露出一丝苦笑:“呦,秦虞舟,我都快变成另一个人了,这么没用,你不跳出来替我出出头,你不是自诩修为高超,青锋剑天下一绝,怎么这会儿没动静了?”
他突然想起他当年浑浑噩噩的带着从温灵阁带出来的秦虞舟魂灯回了魔庭,心里死活不信秦虞舟会死,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竟也这么过来了。
他静静地摩挲光滑盏壁的银字部分,指尖从那刻着的三个小字中缓缓划过,仿佛在触摸着某个人的脸颊。
“你说你天赋卓绝,修为高深,到头来却尸首无存,泯灭于人世间,也好,我若能结果了那罪魁祸首,就下来向你邀功,若解决不了,是我技不如人,便也只能下来向你抱怨一顿。”
殷穹将灯盏转了个身,继续念叨:“我说了这么多,你好歹给个反应啊,不然显得我自作多情,多没份儿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显然也没期待会有什么回应,把灯盏放在石床一旁就继续开始打坐。
深衣男子定身打坐,洞中又重新恢复了那般死寂,直至……
灯盏烛芯的火舌先是试探地动了下,随后仿佛获得了极大动力似的顺着盏壁盘旋而上。
从远处看去,一盏柔和的小灯缓缓亮起,晕染出周遭事物的轮廓,深衣男子心有所感地睁开眼睛,眼底浮现出一盏明亮的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