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是在城郊北坡被裴商禹捡回来的。
明春的父亲早死,她皮相又生的极好,有公子哥对她动了心思,三番五次骚扰她,她母亲报了官,不曾想那人早已给人送了钱,此事不了了之。
那人心术不正,仍不放过她们母女二人,夜半无人时潜入她家里。
听到响声,邻里根本无人敢出来。
母亲以身拦住那些人,她才得以逃出来。等她因母亲惊呼回头看时,母亲已经没了气息,而她也因为被打伤行动不便,累倒荒野偏僻的角落处。
被救醒后,便跟在裴商禹身旁,当个丫鬟,这已是万幸。
“就是她,长得倒人模人样的,怎么净学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明春被这尖声扰得回头,抬头便看到不远处裴商禹妾室身旁的丫鬟对她指手画脚,面露不屑。明春也不需要她们的赞同,微微施了个礼便离去。
大丫鬟气的跳脚,妾室拂手,“你可玩不过她。”
明春一路不停,在一门前停住,门口侍卫催了催,“快进去吧,老爷等着呢。”
半月时间,明春对这个房间已经熟悉,没有迟疑地来到裴商禹面前,跪下俯首,“老爷。”
裴商禹躺在床上,看她一眼,没什么表情,“起来吧。”
明春起身,麻利地上了床榻,精准地拿捏着穴位给裴商禹按摩。
一番下来,明春累得双手酸痛。一旁有丫鬟递给她准备好的草药,她按了按双手,接过,给裴商禹敷好。
“老爷这病积年不多,不到三月便可痊愈。”明春低声道。
“多谢明姑娘了,你有什么需求尽管提。”
“不敢。明春还要多谢老爷的救命之恩和收留之恩。”明春自知他说的都是客套话,不敢居功。
她一介草民,还是个女子,孤苦一人,走到哪里都要保持万分警惕。
幸好她从母亲那里学得一手好医术,才能被裴商禹如此看重,至于府里其他人如何议论她,比起活着,那些都无关紧要。
明春虽容貌突出,裴商禹却没有对她动什么心思。
一是他已二十有七,家庭合满,妻和妾都给他生了一双儿女;二是明春因为这事被他所救,又为他治疗多年疾病,算是有恩。
明春说是不要三个月,果真只用了两个月就治好了裴商禹身上的疾病,裴商禹一高兴,便下令在家里办宴席。
明春风头更盛。
灯火阑珊时,明春饮尽一杯酒,忽觉怅惘,她的前路,又该何去何从?这等官宦人家,她是否可以安心停留?
无论明春如何打算,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
一转眼,明春已经作为挂名医者在裴府留了一年,因为大大小小的病都能看一些,所以裴商禹对她也算优待。
或许是裴商禹从没表明对明春有什么想法,她这一年过得还算安稳。
“明春,沅妃娘娘近日身患重疾,太医院暂时没办法,皇上为此遍寻天下神医,你要不去试试?”裴商禹对明春道。
明春推脱道:“我这都是些小手段,怎能在皇上面前献丑。”
“哈哈,本大人已在皇上面前为你谏言,你去试试,无妨的。”
话已至此,明春自知此事无法推脱,便应了。
第二日,裴商禹把明春带到宫中,由太监领着她去后宫为沅妃诊治。
明春到时,沅妃仍病恹恹地躺着,面色苍白如纸,往日端庄不再,她本人亦是对宫中往来的医者无感了,只是看到来的是个小丫头,她还是多看了明春几眼。
明春躬身站到床前,“娘娘,民女先为您看脉。”
沅妃伸出又细又白的胳膊,低低地“嗯”了声。
明春探了有一会儿,抬起手,“娘娘,您这脉象有些奇特,民女一时间想不出法子,民女需要回去查找一些相关病情。”
“你知道来本宫这诊治的人都怎么说的吗?”妃睁开眼看她,透出些威凛,顿了下说:“罢了,你去吧。”
等明春不见人影,沅妃才咳了两声,“这丫头,有我当年进宫时的神气,多像啊,咳咳咳——”
丫鬟忙俯首:“娘娘?”
“无碍。”
明春回到裴府就开始找母亲留下的笔记——都是裴商禹派人去她家里帮她拿来的,研究了五六天,才对沅妃身上的病,哦不,是对毒有了头绪。
确定沅妃所中之毒后,明春绷紧了一根弦。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小时候母亲特意给她强调过的一种毒,毒性中等,但发作周期长,最特别的是,这种毒,是她母亲调配的。
再过了七天,裴商禹再次来到她面前,“有头绪了吗?沅妃娘娘昨日又发作了。”
“若……若……”明春吞吞吐吐地,到底没说出心中顾虑,“这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正好有些头绪,这是我刚写好的方子,先熬出药汤给娘娘试试吧。”
“不会有害吧?”
明春摇摇头,“最多是没什么效用,不会有害。”
裴商禹便派人弄好送到皇宫,沅妃喝了,果真不再咳嗽,总算拉回一条命。
“你这医术不错,皇上要你收拾收拾东西去皇宫,尽力治好沅妃的病。”裴商禹很高兴,“你怎么……不想去?”
“我就是心里不平静。”
“没事,这可是立大功的好机会。”
明春一连在宫里呆了半个月,沅妃的病情果然减轻了不少,皇上为此奖赏了她和裴商禹不少东西。
例行裴府家庭宴席,裴商禹喝了酒,心情很好。妾室坐在下座,打趣道:“老爷,救明春回来可算捡回来个宝。”
“你们要是都和人这么厉害,我才算有福。一个个大家闺秀,还不如人一个乡下丫头。”裴商禹无心抱怨几句,又喝起酒。
“老爷,要不您收她做……”裴夫人在旁建议。
裴商禹出口制止:“不急,你慌什么?今日是家宴,开心最重要。”
宴席即将结束时,有个侍卫跑到裴商禹身边,附耳道:“老爷,宫里传来的消息。”
裴商禹听完,神色骤变,起身之际吩咐道:“夫人,我有事进宫一趟。”
明春俯身跪拜在地,身旁是皇上刚摔在她身旁的瓷碗碎片。
“皇上,民女不知。”
“不知?方子是你开的,药是你亲自熬的,你还有什么不知?你知不知道,毒害后宫嫔妃是什么罪行?”皇上也是怒极了,才一连几个疑问句,句句威严。
裴商禹进入室内,“微臣参见皇上。皇上,明春是犯了什么错?”
皇上捏了捏眉心,“让她自己说。”
“老爷,我不知道,娘娘之前服用这药一直好好的,今日是有人趁我不注意在药里加了东西,我绝无害娘娘之心。”明春低着头,身体有些抖,眼神却很坚定。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内室传来:“皇上!娘娘……去了。”
皇上彻底怒了,不愿再听明春的“狡辩”,狠狠地说:“来人,将明春打入大牢!三日后行刑!”看了眼想要开口的裴商禹,“谁再求情,同罪!”
明春猛地抬起头,双眼看皇上,像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她命的皇上,和那些盯上她的公子哥有什么区别,她怒瞪着皇上,又看了眼不说话的裴商禹猛地大声尖叫来发泄心中的不满:“啊!”
明春是被拖着进大牢的,从她叫完那声之后,她就已经心死。
没了明春,皇上悲愤的心总算平复一些,看向面带酒色的裴商禹,“你觉得,这丫头如何?”
裴商禹拱手道:“回皇上,臣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丫头伶俐,多了几分稚气,不由得心生喜欢,便留在身边。不曾想,这丫头心思重,倒是养了个祸患,皇上愿意替臣消除这个祸患……微臣,感激不尽。”
“只是,还望皇上给她个痛快的死法。”这算是他唯一的求情。
“赐毒酒一杯。”
“谢皇上。”
裴府的人知道这件事情,大都惊讶,不知所措。
有人同情,更有人讽刺,好不容易攀上权贵,最后不还是落得个死无全尸的地步。
总之,没一个盼她好的。
三日到期,裴商禹带着毒酒到大牢。
明春:“老爷有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你对我,喜欢吗?”裴商禹犹豫地问。
明春的视线落在那杯毒酒上,“老爷问我是否对您动过心思,我如何得知?我身份卑微,您想看到什么,我便是什么样,正如今天皇上认为是我的错,我不也没有反驳的机会就被关进这里?”
低贱的人,没有权利说不。
她甚至连知晓真相的权利和机会都没有,到底不过是旁人争夺宠爱或权利的垫脚石。
裴商禹不再说什么,拿起酒杯蹲下,把酒递到明春面前,“喝吧,这是你应得的。你为我所救,就当是为我而死吧。”
明春双手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老爷,如今,我便不再是你的丫头了。虽这不是你的错,可哪怕我做了孤魂野鬼,也定不会放过你。”
酒杯摔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明春向后倒去,双眼盯着牢顶,染了血的唇角,甚是讽刺。
一杯春风酒,了此满腔恨。
裴商禹回到家,在堂前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面容憔悴,一夜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半月后,裴府中传出消息:自那丫头死去,老爷夜夜不得安宁,日渐消瘦,今早疯死去了。
……
春风有时尽,不解缘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