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贺春,内眷命妇也多会入北宫朝贺。董太后喜欢安静还好,皇后何莲那里,却时时都有宴请,永安宫光是每天的歌舞杂耍,便会换好几班人。
诸事繁杂,李莲英自然也不得清闲。紧着要去西园,李公公照例抽空去了趟掖庭狱。
矮几前,刘侍郎依旧坐得四平八稳,只是眉头紧锁,似乎正绞尽ru汁做着最后的推敲。这些天来,他每日都有一封奏折准时呈上去,涂涂改改,有时写不下,还要多黏上几绺小片,可谓呕心沥血,看得人心酸。
“小侍郎今日气色不错!”
刘诚闻言,放下笔吹干墨迹,又小心翼翼叠好,这才开口道:“有劳李公!辗转几日,小子算是想清楚了,与其浑浑噩噩耗着,不如发挥些余热,多少能为我大汉出点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李莲英心中一阵恶寒,心想,你是没看见,陛下每次翻看奏章时那表情,跟便秘一般,胡须早揪没了,再揪,得从脑袋上下手。
他好心提醒,“陛下近日理政,光是西园新军一事就已经愁苦不堪,小侍郎可得悠着点儿,昨日嫌太尉张温筹措甲胄兵刃太慢,才骂了个狗血喷头!”
“当真?”
“这话说得,岂能有假?”李莲英心有余悸,那张温挨几句骂无伤大雅,陛下可说了,要诛刘侍郎九族……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刘诚满不在乎递过奏章,什么都怕,唯独不怕陛下诛自己九族。
李莲英见状心中奇怪,岔口问道:“小侍郎前几日还忧心忡忡,疑案尚未过审,为何,突然间就宽下心来?”
只见刘侍郎咧嘴一笑,道:“李公放心便是,就算谋刺皇子一事闹得再甚嚣尘上,小子也定会无恙!”
“为何?”
奇了怪了,常年宫中行事,这话可连李莲英自己也不敢讲。
刘诚起身,指着周围陈设,那墙上曾经挂的,可都是冷冰冰的刑具,“李公好好想想,这些年里被陛下杀头的,哪个不是大忠大勇之臣!”
李莲英深看一眼,若有所悟,点头答道:“有理!”
出了北宫,李莲英直奔西园。
皇帝刘宏难得勤政一回,这不,才刚刚将上军校尉找来耳提面命了一番。
那蹇硕全程稀里糊涂、生不如死,陛下每日都要事无巨细说上好几个时辰,所谓的军国大事翻来覆去也都是那几样,比如,将士们的一日三餐如何搭配营养,又比如,伙房里的竹筷再刨上一刨,过过水,能用还将就着用,不能丢……
还好刘宏正要说茅坑挖几丈合适的时候,李公公总算来了,算是救了人一命。
西园募兵还算顺当,再寒的天气,似乎也浇不灭天下义士的火热之情,拳拳之心,赤子之怀,报名的老百姓手拿碗筷一路排到皇城外。
昨日,蹇硕让手下清点了一番名册,那军司马潘隐来报,不过十日,投军者便已过万,虽然多数是饿得皮包骨头的流民,且拖家带口……
汉代兵制,五人为伍,两伍为什,五什为队,两队为屯,又两屯为一曲,两曲再成一部,而通常每五部为一营,由校尉统领。也就是说一员校尉一般统领两千来人左右,西园八校,募丁一万又六千即满,陛下大度,大手一挥说凑个整,两万!
可即便两万,想来再过几日也会很快凑齐。
掌军虽好,可蹇硕却实在头疼,依自己之见,完全可以抽调部曲成军,伍什之才也不用重新选拔,不过这般也好,真要抽调,多半轮不到自己出人头地,须知到现在,朱儁、卢植这样的将才都还赋闲在家。
这样一想,蹇校尉心里便舒服多了。
“滚吧!”刘宏挥挥手,饶有兴致接过李莲英的奏折。
蹇硕如蒙大赦,走时一边擦汗一边冲自己挤眉弄眼,李公公微微点头示意,彼此心照不宣,其实李莲英也闹不明白,这奏折,陛下每次都是边看边骂,却又每次是像等着要看。
奏折上的字丑得一目了然……
刘宏先看了看署名,又打量了一番李莲英,眼神古怪,害得李公公坐立不安。
“陛下,老奴哪里可有不妥?”
“妥!”
刘宏示意无妨,这竖子刘诚,上次落款是张让,上上次是何进,上上上次是杨赐……每次都不一样,这回连老实巴交的李莲英也坑。
刘宏从头看过,起初还好,谁知越看越激动,越骂越厉害,最后捏着奏章满大殿跑了起来……
李莲英掰着指头数了数,其间陛下骂娘三次,爹五次,祖宗八代十余次,这些人还全都与狗有关联,另外,‘诛九族’不计其数!
“哼!”
最后刘宏一声冷哼,跟以往一样将奏折扔进了火炉里,他努力平息片刻,询问道:“听人说议郎蔡邕告老还乡,可是真走了?”
这话听得李莲英胆战心惊,难不成陛下惩治刘诚,还真要牵连家眷,他低头答道:“回陛下,已然走了两日,听说举家搬迁,光是简牍便用牛拉了足足十车!”
“哦!蔡议郎这么些年,东观撰书,兰台修典,又授业解惑,也的确功不可没,走了便算了吧,强留下来反而不美,着人沿途不可怠慢,兵甲相送!”
“诺!”李莲英松了一口气,陛下讲理的时候,可不多。
“还有,你从北宫来,太后可有交代?”
“太后……太后令奴才回禀,说刘诚行刺皇子协一案,人赃并获并无可疑,永乐宫宫人都已三番审过,全都口径一致,若是陛下觉得尚有疑虑,大可请宗正协廷尉会审,不必长拘于掖庭!”
李莲英说完,偷偷去看皇帝表情,这般说辞,是董太后催促陛下砍人脑袋,什么并无可疑,永乐宫又少了两位宫女,傻子也能看出不同寻常。
刘宏听完,不置可否,道:“朕知道了!先押在你那里吧,近日实难分神,你记住,任何人不可探视即可!可听清楚?”
“诺!”
“去吧!”
待李莲英出门,刘宏不回榻上,却蹲在火炉旁观望。
刘侍郎的奏折烧去大半,只留边角搭在炉沿儿,他想着,刘侍郎这两丈人,都有古怪,更怪的却是这女婿(孙婿)的态度。
今日,刘诚又谏言两事,其一,遣南匈奴兵返王庭。
自从乱臣贼子张纯伏法,于扶罗所率数万匈奴骑兵便一直滞留河内,南匈奴兵变,其父羌渠被杀,右贤王于扶罗早想班师回草原,奈何汉帝不允。
刘宏摇了摇头,于扶罗的确有所不满,不过大汉虎威还在,尚能震慑,强留他在汉土,不只是分化匈奴那么简单,迫不得已之时,或许还能为助力。
至于刘诚所谏第二事,就更为莫名其妙了,竟是要将幽州牧刘虞与凉州董卓对调,简直荒谬。姑且不说一州之地不能假于外人之手,以刘虞之温吞,即便真到了西凉,不被凉州悍匪打得满地找牙才怪。
似乎哪里不妥,却总想不起来,刘宏踢了一脚那火炉,摇晃一阵,奏章剩下的边角也掉了下去,转眼成灰。刘侍郎有心报国,不过,终究还是嫩了点。
……
掖庭狱里,刘侍郎想来想去,青天白日睡不着觉又爬了起来,他提笔写道:臣请陛下,调钱塘侯朱儁率左右羽林及五校尉营屯都亭,牢镇京师;函谷,伊阙、广成、大谷、辕、旋门、孟津、小平津八关,其都尉皆由中郎将卢植统领,又以警卫京都……
刘诚稍一失神,想到西园八校既出,动荡已为时不远,心中难免一叹,只苦于不能明言。老宗正刘虞去了凉州,至少不会收了皇甫嵩的兵权,而董卓远赴幽州,斗不斗得过公孙瓒尚且两说,即便能在苦寒的幽州站稳脚跟,他也没那本事千里迢迢杀回京师来……只不知写了这么多,也不知刘宏听没听进哪怕只言片语。
刘侍郎重新看了一遍,觉得今天的口气有点大,赶紧在新书的奏折落款写到——臣蔡邕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