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烝小山一般的身躯,滴落着泥水,扑向了朝来。只要这一扑成功,朝来毫不怀疑,自己还会被吞到那个山洞里。到时候没有小王的刺激,朝来可能就会和濯弦一样,被困在那里,经过黑暗和漫长的时间,被消化排泄,然后自己被恶心醒来——可那朝来的头此时此刻像是有无数的针刺着那样疼痛,让她使不出半分力气,也来不及跑不出那阴影的范围。
濯弦搭弓上箭,一箭离弦,向着朝来飞驰而去。他能想到的,就只有尽快杀了朝来,让她干脆醒来了。
“你——这个——废物——”那女烝还在无意识地重复着那些话语,压向了朝来。
“住手啊!”小王的声音声嘶力竭地传来,“你——凭什么——”
轰隆!随着小王这一嗓子,一声惊雷骤然在梦境之中炸起。那雷声让女烝猛地一顿,似乎愣住了。
朝来头疼稍缓,不做多想,就地一滚,翻了几翻,滚出了那片女烝的阴影。濯弦的箭并没有射中朝来,而是扎入了庄俊逸的肩膀——庄俊逸拄着他的银枪,用整个后背挡在了朝来的头顶——如果这女烝真的压下来,他会先被吞掉的。
“云朝来,等你醒了你必须立刻告诉我你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是你的反应!你是不是开始头疼了!”庄俊逸拔出肩膀的箭吼道。
“怎么回事?”濯弦跑过去拉起朝来,难得一见地语气含怒,“你到底怎么了!”
“有点累着了。”朝来面对濯弦一脸毫不掩饰的关心,实在没办法撒谎。
那雷声再度震起,暴雨也随之滚滚而来。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惊起一片烟尘来。朝来抬头看着那已经动也不敢动的女烝,松了一口气。女烝在大雨之中颤抖着哀嚎着,显然这一只女烝怕水。至于这水么,朝来转过头,果然看见了痛哭流涕的小王:大雨亦是一场比喻。小王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瘫坐在原地,哭得像个孩子,仿佛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和辛苦都倒干净一般地,放声大哭。
朝来无法体会,但她依旧为之动容。这些情绪到底在心里积压了多久,爆发出来才会如此痛彻心扉?而被这些悲哀的哭不出来的情绪喂养起来的女烝,能变得这么庞大,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豪雨之中的女烝已经渐渐变得小了,在大雨之中不住地融化,最后,变成了一滩灰白色的石膏一样的泥。大雨依旧倾盆,眼前的山坡也变成了寻常的山村田园画卷,线条模糊,色彩温软,大概是小王的故乡之类的熟悉的地方。
朝来抱起琴来,琴音之中能看见透辉川美丽的平静宁和的祖母绿光芒。
“走吧。”朝来换了乐曲,召唤出了翡翠川,“去她的直梦里。”
“等等。”濯弦拽住了朝来,“先解决你的头疼。”
朝来看着濯弦端着一碗黑糊糊的汤,闻见那浓郁的中药味儿,噤若寒蝉:“不是吧,你当初给那个学霸做的,可是杨枝甘露。”
“天麻母鸡汤。”濯弦把汤碗端到了朝来面前。
“赶紧喝!你不是成天跟我说这小子做的东西特食疗吗!”庄俊逸说着接过汤碗就要往朝来的嘴里倒。“好了我喝!靠边儿!让我自己喝!”朝来说着,端着碗仰脖子干了这碗天麻母鸡汤。这汤的味道,梦里喝起来,竟然十分真实。鸡汤浓郁鲜美,但因为加了中药材,去了几分油腻,对比出几分肉质滑嫩的津液甜。的确是一碗食材上佳,火候到位的好汤。
“怎么样?”濯弦到现在也不肯放开朝来,好像她下一秒就要一头栽倒似地。
“好多了。”朝来倒是有些吃惊,这汤的效果来得很快,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一部分心理作用,她真的觉得她的头不疼了,跟没疼过一样。
“那就赶紧走吧,直梦走起。”庄俊逸收了枪,看了看表,“我们最好赶快出去。”
小王的直梦,和所有普通人的直梦一样,描绘着她现实生活里的场景,平凡朴素,真实细腻。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在房间里响起,小王忙碌地在家中收拾着东西——收拾她的男朋友吃完饭的碗筷,收拾昨天晚上换洗掉的衣服,收拾这一天家里丢了满地的烟蒂和零食,而在啪嗒啪嗒的拖鞋声音里,还有一个啪嗒啪嗒声也在毫不间断地响着,那是敲击键盘的声音,时不时地,还会响起一两声咒骂,是因为游戏里的队友技术不精,让他很不满意。小王面对这样的情景,似乎十分习惯,但又似乎有什么不同。
反而是朝来颇为期待地抱着琴隐着身,弹着一曲《汉宫秋月》。
庄俊逸不满地嘀咕:“干嘛配这么悲的曲子。”
“这样看,好像和之前也没什么不同。”濯弦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小王的事情。被女烝麻木掉的情绪,随着一场豪雨,一次大哭发泄了出去,按说小王总也该意识到什么东西了,不会继续这么逆来顺受了吧?三个人面面相觑。哪怕这里只是一点记忆,一个梦境而已,濯弦也希望小王能有所变化。
“把坚持不懈这么美好的精神用在别的地方就好了。”解决了梦魇,朝来又恢复了她日常的态度,对镜主没什么感情,就事论事,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看到答案留在一旁,像是等着一出戏剧的结局。
“这个,我们的确是管不了的啊。”庄俊逸虽然恨铁不成钢,但他也很无奈,“梦魇的影响谁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你们想想那玩意的体积!”
小王没有搭理朝来的话,依旧在忙忙碌碌地收拾着,偶尔因为要清理男友附近的垃圾,还会被男友吼一句:“靠边!烦死了!”看得庄俊逸冷着脸捏着拳头就想揍上去。
“算了,这些话,我想她身边的人,也没少说吧。”朝来出言阻拦。
“可是——”庄俊逸犹有不忿。
“你是没有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的。”朝来看了看庄俊逸的肩膀,濯弦的羽箭不愧是出自古物玉韘,效果霸道,就算是换了直梦,还能看见伤口痕迹。
濯弦顺着朝来的目光看过去,拽过一张纸巾:“这伤口会不会醒来以后也有影响?”“应该不能,你又不是梦魇,也不是魇师,哪有那么牛。”庄俊逸摇头,“说起来,这人你认识吧!能不能行了!就这么看着吗?”
濯弦看着直来直去的庄俊逸,摇了摇头:“小王要是听劝,我妈早就给她张罗别的男朋友了。”
“不会介绍给你吧哈哈哈哈!她还没你好看呢!”庄俊逸口无遮拦。
朝来狠狠掐了一把庄俊逸的大腿:“管好你自己吧!”然后她打量了一下濯弦,又看看小王,摇摇头。这俩人不般配。
这个小王,性格上就和濯弦完全不同,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这一点,在清除了梦魇之后,就不是梦魇猎人的范畴了——朝来可以帮忙找出梦魇,刺激小王,干掉女烝,但这之后,就不是朝来可以干涉的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小王如果坚持迷信这句话,还继续努力付出的话,那也只能是她自己的选择。人心的确是肉长的,但感情却并不是努力就会得到回报的。而梦境里的女烝之山,则抓住了她内心的情感矛盾和执着,一寸寸吞噬着,越长越大,越大,越吃得多,渐渐地,原本追求感情想要为之努力的那份执着,也被替换成麻木了。一个恶性循环,要不是濯弦偶然进入小王的梦境,也许小王最后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这辈子,就这么凑合。世界上有些事情,还是会很墨菲定律。
“要对值得的人努力,对不值得的人学会放弃啊。”濯弦很鸡汤地说。
小王的动作顿了顿。
“不是吧,她听到了?”庄俊逸有点惊讶。
“巧合吧,我这隐身呢。”朝来摇头。
果然,小王没有任何别的反应,只是那么一愣,然后又继续安安静静地叠起了衣服来。啪嗒啪嗒的敲击键盘的声音和游戏的音效为她的动作充当着背景音,小王的动作就和她插秧时一样,安静,忍受,默然,麻木。
“……可能女烝带来的坏影响,也需要一点时间消化掉。”濯弦猜测。
庄俊逸气得一扭头:“我先走了,要不然我忍不住要大开杀戒了。”
“走吧,应该没事了,她这没什么可收尾的。她和小仙不一样,小仙是有魇师作祟,她这招惹了女烝,是她自己画地为牢,走不出去。”朝来并不喜欢小王,如果你不自己弯下腰来,谁又能骑到你头上去?
濯弦拍了拍庄俊逸的肩膀:“嗯,我们走。”
朝来转身走到一旁的窗户边,打开窗户一把将庄俊逸推了下去,而后自己也毫不留恋地跳了下去。职业的梦魇猎人做事干脆,没有情感牵粘,并不会惦记镜主的下半生是悲是喜,不肯忘记。
濯弦踩着窗台,想了想,还是回头看了小王一眼。对于小王来说,这个梦境应该也快要结束了,这个时候小王的表现,应当是接近她的真实的情绪和想法的。
小王还在认真地叠着衣服。濯弦有一点失望,但接下来,他突然笑了。小王将那一叠衣服,她自己的衣服,放在了从床底下拉出来的一个绿色的拉杆箱里。
也许会有改变的吧。一点点也好,对于普通人来说,一点点改变,就已经足够了。这一瞬间,濯弦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要是也能当梦魇猎人就好了,那样的话,是不是也会有很多人因为他的努力,一点点改变。就像是老妈说起自己的亲生父母,那种引以为傲的模样——治病救人,治愈人心,变得更好,变得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