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动物一露面,便哀鸣一声,低下头,四蹄发力,用长而盛开的四只角朝着李想顶了过来。
“李想别让它再杀了你!不然这个梦又开始重复了!”朝来喊着,锤子风声赫赫地抡了起来。
水手衬衫扑过去,一把抓住了那白鹿的鹿角猛地拉住它,然后转头看着朝来。
朝来收起锤子,打量着水手衬衫:“我该处理它了。梦魇猎人的行规你不懂?”
李想一瞬间,觉得朝来身上带着一股有点吓人的杀气。
“我要是将它带到我的梦里然后放到草原或者别的地方去,你可以不杀它吗?”濯弦拽着那只动物,半是劝说,半是恳求地看着朝来。
那真是一张难以言说的笑脸。
明明是非常昳丽风流的,但眼神表情却偏偏非常真诚,甚至带着几分天真和羞涩,有一种矛盾的吸引力。
就算是李想,也不得不承认,换做是她,她也实在无法拒绝这张笑脸。
“梦魇猎人猎杀梦魇,天经地义?”朝来微微扬起下巴,与李想印象里那讨巧可爱的笑容不同,有几分倨傲,仿佛完全没有被濯弦的笑脸打动。
“你看它的样子,它是食草动物的外表,梦魇的外表和它们的危害是一样的,食草动物没有什么严重危害不是吗?”水手衬衫有点不确定,但他还是努力争取。
“你不是梦魇猎人吧。你是魇师。”朝来盯着水手衬衫,瞬间杀气四溢。
“胭脂?”水手衬衫有点茫然,“不,我不是你们这些专业的人。只是偶然遇见过你们这个行当里的一个人,觉得我有天赋,指点过我。我尝试以后觉得很有意思,才会有空就来梦境里转转。”
“你叫什么名字?”朝来满脸警惕。
“我叫沈濯弦,濯清涟而不妖的濯,锦瑟无端五十弦的弦。”水手衬衫回答。
“名字还挺雅致。”朝来挑眉。
“我妈姓卓,她翻书查的,溥露浸秋色,零雨濯湖弦。我秋天生的。”濯弦老老实实地回答,生怕朝来翻脸,抬手干掉那只白鹿一样的梦魇。
两个人四目相望。
最终,还是朝来叹了一口气,转向了李想:“学霸,你是这个噩梦的受害者,你来决定吧。”
李想觉得气氛压抑,她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一句:“你们说,这梦魇,是啥?”
“是夫诸,一种常见的D级梦魇,能够制造重华,也就是让你的梦境,尤其是噩梦,不断重播,以此制造恐惧焦虑。它则来吃掉这些恐惧。”
“夫诸很弱,所以一般喜欢假装成你的贴身物品,然后利用这种贴身物品,比如你的手机,来制造看似完整的恐怖情节。”
“这种生物古人在《山海经》里就有记载了,夫诸出现,必有大水,其实说的不是洪水,而是人如潮水一般不能控制的恐慌情绪。夫诸就是靠这些情绪生活的。”
“学霸,你可能对食堂有什么负面印象,又太依赖电子产品,所以夫诸才能制造出这种食堂撕脸的剧情来吓唬你。”
朝来耐心地给李想解释。
“那些人的脸……”李想虽然还是觉得很错乱,“那些怪物真的是没有恶意的?”
“怎么说呢,它会选择你的梦境,也是因为你的心理充满了它喜欢的恐慌情绪。”朝来补充,“然后它才会这一类利用你的习惯,你的想法来制造噩梦吓唬你。”
李想沉吟片刻,看了看被那濯牵制住的夫诸,它看上去的确很像一只鹿,而且还是鹿角上长着漂亮的花朵的白鹿,因此,这只夫诸也就有着食草动物那种楚楚动人的眼睛。
“《山海经·中山经》说,“中次三经萯山之首,曰敖岸之山,其阳多王雩琈之玉,其阴多赭、黄金。神熏池居之。是常出美玉。北望河林,其状如蒨如举。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朝一笑,典籍文章信口拈来,“你可以回去翻翻看,能找到夫诸的名字的。很多梦魇,都是以神怪的名义,记录在各色古籍之中的。”
“如果我没有遇见你们,会怎么样?”李想问,“放鹿归山,和放虎归山,那可不是一回事情。”
朝来又露出那种轻快的漂亮笑容来:“不愧是学霸,重点抓得很准。”
“感觉应该像是吃了放盐太多的菜,会有点不舒服,但是好像也没有很大的危害吧。我以前也遇见过,一顿饭做了十几回,醒来以后烦得都不饿了。”濯弦无奈一笑,“就是觉得特别累,手酸。”
“梦里不知身是客,是做客,就会离开,是电影,就会散场。有梦魇存在的梦境,都是深层梦境,它吓唬够了你,吃饱了,就走了。你就醒了,也不会记得它。”朝来并没有因为与濯弦意见相左而有所偏颇,依旧专业地解释。
“在你的宿舍的床上。现在应该是凌晨四点了。”濯弦提醒。
朝来和濯弦都看着李想,李想则是看着那白鹿夫诸被濯弦制住,正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满眼不知所措。
李想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她自己。
不想接班父母经营食堂档口,又不知道何去何从,所以拼命使劲,但依旧觉得害怕,怕最后还是徒劳无功。
说到底,这一场恐怖电影的元素,也是因为自己。
如果她能像朝来那样专业而自信,也许就不会在心里长草,招惹来梦魇吧。
最终,李想皱起眉头,下定决心,故作不耐烦地开了口:“那就赶紧让我醒了吧,把这玩意弄走。我今天早上的课是灭绝师太的,绝不能迟到。”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也没所谓了。”朝来一笑,转向濯弦,“这样可以吧。”
“那我先走一步去赶走夫诸,麻烦你来善后。”濯弦双手抓住了那只夫诸的角,摸了摸它的头,和它说了些什么,然后拎出炒勺来抖了抖,一锅汤扑出来落在地上,形成了一道泛着微光的河川。那只夫诸,竟然温顺地跟着濯弦顺水而去。
朝来眼中震惊一闪而过。
濯弦回头看看朝来,微笑着摆摆手:“我怎么称呼你?”
“云朝来。云家的朝来。”朝来强调了后半句。
“回头见,朝来。”濯弦笑着牵着夫诸,一人一鹿,在微光里消失不见。
“有什么不对吗?”李想问。
“看来他的确没听说过我——没什么,我现在带你去你的直梦,然后叫醒你。”朝来甩甩头,“我只是有点吃惊,那个濯弦不是专业的,却非常有天赋——可恨的天赋啊!”
让梦魇听话,还能带去自己的梦境里放生,这可不是一般梦魇猎人会的手段。
大多数牧童放羊吃草拿着剪子剪羊毛,突然冒出来一个牧童,能让羊群自己唱着歌排着队坐在地上给自己剪。
朝来怎么可能不惊讶。
“这我也理解你,天生的优秀看了真让人生气。”李想顿时觉得朝来很有亲切感。
“哈哈哈哈,对。”朝来拉住李想的胳膊,奇妙地伸手波动琴弦,那阮琴似乎黏在她怀里,竟然没有掉下来。
“梦魇猎人在梦里,都是魔术师。”朝来觉察到李想的视线,微微一笑。
琴曲里那些断瓦残垣一地狼藉都渐渐淡去,而熟悉的桌子板凳则渐渐清晰,那是李想常去的自习室,桌子上依旧放着她的书包和习题,她站在桌边,心中平静,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是直梦?果然很正直平常。”李想摸了摸自己的习题集,也忍不住露出个笑容来。
“中直反映你的记忆和生活的梦境,就是直梦。”朝来指着眼前的这一片场景,“就像是电影的片尾字幕,现实平常,不会再有什么戏剧冲突。而且,这里几乎没有梦魇生物出没,更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对于我们梦魇猎人来说,一般都会选择在直梦里离开梦境,更稳妥安全。”
“你们怎么离开,魔法?还是有什么飞行工具?或者自尽吓醒?”李想好奇地问。
“你说的也都行,但是我们通常选择高处跳下去,形成下坠,最简单省事,这样就能直接醒来,安全环保。”朝来打开了图书馆的窗子,目测了一个高度,点点头,“等会儿你就会醒了,也不会记得我和梦魇。”
“那明天我的梦里还会有梦魇吗?”李想更关心这个问题。
朝来摊手:“梦魇有可能存在于任何人的任何一个梦境里。尤其是像你这样独来独往,有情绪也不会发泄的。累积这么多负面心理,很容易惹来梦魇。”
“恐惧不至于吧,我就是觉得有点烦躁,想要明年毕业怎么样的,很烦。”李想啧啧嘴,“我家里是食堂开档口的,但我一点儿也不想做这个。可别人都能有父母安排工作,我爸妈什么也不行,我也不知道毕业了我能干什么——好吧,我的确对未来有点恐惧。”
“每个人的未来都是未知的,咬牙往下走就是了。”朝来她看了看李想苍白的脸色,迟疑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实在不知道怎么发泄,跑跑步,流流汗,打打拳。”
“你不懂,我要是不努力——”李想摇头。
“适可而止,你总不想有一天……发疯吧。而且你努力与否,还不至于人命关天,比起我们这种高危职业,你总还能太平地活下去。”朝来轻笑一声。
李想刚想再解释点什么,可她已经没机会说出口了,因为朝来猛地一推,将她推出了窗子。
这个古怪的梦魇猎人怎么说的来着。
坠落,是从梦境中醒来,最简单省事儿的方式。
“啊啊啊——”脑子里想起朝来刚刚说的这句话,李想真有点想回敬这个朝来一锤子。
不过她说的也对,如果努力到自己发疯了,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说起来,并不是多么喜欢手机或者平板电脑,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别人打成一片,她擅长的话题,好像也只有学习……
晨曦之中,有翻身磨牙的声音在宿舍里响起。李想睁开眼睛,手机显示是早上五点十分,按照她平时的习惯,她会塞上耳机听一会儿听力,可今天她不知道为什么,特别不想碰手机。
从卫生间里洗漱出来,李想撞上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对床妹子。
“想想起这么早啊,做恶梦了吗……”对床妹子揉着眼睛问。
“没有啊,我很少做梦的。”李想很自然地回答,“只是今儿突然想跑步,毕竟,这么好的天气啊。”
“今天天气不错啊,一会儿一起去买菜吗?”朝来洗漱完毕,端着一杯咖啡说道。她坐在餐桌旁,翻了一本很厚的图鉴古籍,每一页都画着形形色色的梦魇怪物,她翻到了画着夫诸的那一页,拍了一张照片,存在手机软件里开始编辑。
“昨晚还顺利吗?”一个高大的,有一双灰眼睛的年轻男子端来了吐司,放在朝来面前。
“雾丞哥,能不能别总是用便利店面包当早餐?”朝来抱怨归抱怨,还是叼着吐司吃了起来,好像是想起来昨晚的梦境,悻悻然放下了手机。
“做饭方面我是手残。”云雾丞浅浅地笑了笑,“昨晚我传报告的时候,庄淑娴让我转告你,让你不要太拼了,睡眠不足精神不济,对你们来说,非常危险。”
“没事。”朝来随口说,“我就是用半夜十二点之前那点儿功夫入梦而已。”
“可你昨天快凌晨的时候,心电数据还很不平稳。上周末你还没用戴仪器,这我还怎么监控你的数据?”云雾丞沉下脸,“而且应霆打电话告诉我,你很久都没有和俊逸一起行动了。”
“我和那个二货合不来。”朝来顺口回答。
“可你训练里总是困!”云雾丞皱眉。
“因为前几天应霆哥理论讲太多啊!”朝来笑嘻嘻地对云雾丞做了一个鬼脸。
云雾丞皱起眉头,还想要说什么,但却被一串脚步声打断了。
二楼的房间里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跑下来,满脸期待:“姐!我能去哥的房间拿本书吗?庄师兄教我怎么制造梦境布景啦!”
“那个二货倒是心急,去吧去吧。”朝来说着,“顺便帮我检查一下老哥的呼吸机,还有,翻身时间到了吧?”
云雾丞擦了擦手:“是到了给朝往翻身的时间了,我也一起过去。”他看了看朝来,“你的事情我不会隐瞒,中午我找你师姐吃个饭。”说着,他带着朝风,推开了那扇昂贵的医疗监护室的门。
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朝来眼神一暗,握紧了咖啡杯。
哥,你放心,我会拼命努力,让你醒来的。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有一天我疯了,我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