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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高老头(7)

这时高老头从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门那边出现了。他提起雨伞准备撑开,没有注意大门开处,一个戴勋章的青年赶着一辆轻便马车直冲进来。高老头赶紧倒退一步,险些儿给撞翻。马被雨伞的绸盖吓了一下,向阶沿冲过去的时候,微微往斜刺里歪了一些。青年人怒气冲冲的回过头来,瞧了瞧高老头,在他没有出大门之前,对他点点头;那种礼貌就像对付一个有时要去求教的债主,又像对付一个不得不表敬意,而一转背就要为之脸红的下流坯。高老头亲热的答礼,好似很高兴。这些小节目都在一眨眼之间过去了。欧也纳全神贯注的瞧着,不觉得身边还有旁人,忽然听见伯爵夫人含嗔带怨的声音:

“嗳,玛克辛,你走啦?”伯爵夫人也没留意到楼下有车子进来。拉斯蒂涅转过身子,瞧见她娇滴滴的穿着件白开司棉外扣粉红结的梳妆衣,头上随便挽着一个髻,正是巴黎妇女的晨装。她身上发出一阵阵的香味,两眼水汪汪的,大概才洗过澡;经过一番调理,她愈加娇艳了。年轻人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的,他们的精神是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的,好似植物在空气中吸取养料一般。欧也纳无须接触,已经感觉到这位太太的手鲜嫩无比;微微敞开的梳妆衣有时露出一点儿粉红的胸脯,他的眼睛就在这上面打转。伯爵夫人用不到鲸鱼骨绑腰,一根带子就表现出柔软的腰肢;她的脖子教人疼爱,套着软底鞋的脚非常好看。玛克辛捧着她的手亲吻,欧也纳才瞧见了玛克辛,伯爵夫人才瞧见了欧也纳。

“啊!是你,拉斯蒂涅先生,我很高兴看到你。”她说话时那副神气,聪明人看了马上会服从的。

玛克辛望望欧也纳,又望望伯爵夫人,那态度分明是叫不识趣的生客走开。——“喂,亲爱的,把这小子打发掉吧。”傲慢无礼的玛克辛的眼神,等于这句简单明了的话。伯爵夫人窥探玛克辛的脸色,唯命是听的表情无意中泄露了一个女人的全部心事。

拉斯蒂涅心里恨死了这个青年。先是玛克辛一头烫得很好的金黄头发,使他觉得自己的头发多么难看。其次,玛克辛的靴子又讲究又干净,不像他的沾了一层薄泥,虽然走路极其小心。最后,玛克辛穿着一件紧贴腰肢的外氅,像一个美丽的女人;欧也纳却在下午两点半已经穿上黑衣服了。从夏朗德州来的聪明的孩子,当然觉得这个高大细挑,淡眼睛,白皮肤的花花公子,会引诱没有父母的子弟倾家的人,靠了衣着占着上风。特·雷斯多太太不等欧也纳回答,便飞鸟似的走进另外一间客厅,衣裾招展,像一只蝴蝶。玛克辛跟着她,怒火中烧的欧也纳跟着玛克辛和伯爵夫人。在大客厅中间,和壁炉架离开几尺远的地方,三个人又碰在一块儿了。大学生明知要妨碍那讨厌的玛克辛,却顾不得特·雷斯多太太会不会生气,存心要跟这花花公子捣乱。他忽然记起在特·鲍赛昂太太的舞会里见过这青年,猜到他同伯爵夫人的关系。他凭着那种不是闯祸便是成功的少年人的胆气,私忖道:“这是我的情敌,非打倒不可。”

啊!这冒失鬼!他不知道这位玛克辛·特·脱拉伊伯爵专门挑拨人家侮辱他,然后先下手为强,一枪把敌人打死。欧也纳虽是打猎的能手,但靶子棚里二十二个木人,还不能打倒二十个。

年轻的伯爵往壁炉旁边的长椅里倒下身子,拿起火钳,把柴火乱搅一阵,动作那么粗暴,那么烦躁,把阿娜斯大齐那张好看的脸马上变得难看了。她转身向着欧也纳,冷冷的带着质问意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说:“干吗你还不走?”那在有教养的人是会立刻当作逐客令的。

欧也纳赔着笑脸,说道:“太太,我急于要拜见你,是为了……”

他突然停住,客厅的门开了。那位赶轻便马车的先生忽然出现,光着头,也不招呼伯爵夫人,只是不大放心的瞧瞧欧也纳,跟玛克辛握了握手,说了声“你好”,语气的亲热弄得欧也纳莫名其妙。内地青年完全不知道三角式的生活多么有意思。

伯爵夫人指着她的丈夫对大学生说:“这是特·雷斯多先生。”

欧也纳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位,”她把欧也纳介绍给伯爵,“是特·拉斯蒂涅先生,因玛西阿家的关系,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我在她家上次的舞会里认识的。”

因玛西阿家的关系,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伯爵夫人因为要显出主妇的高傲,表示她府上的宾客没有一个无名小卒,而说得特别着重的两句话,发生了奇妙的作用,伯爵立刻放下那副冷淡的矜持的神气,招呼大学生道:

“久仰久仰。”

连玛克辛·特·脱拉伊伯爵也不安的瞧了瞧欧也纳,不像先前那么目中无人了。一个姓氏的力量竟像魔术棒一样,不但周围的人为之改容,便是大学生自己也头脑清醒,早先预备好的聪明机变都恢复过来了。巴黎上流社会的气氛对他原是漆黑一团,如今他灵机一动,忽然看清楚了。什么伏盖公寓,什么高老头,早已给忘得干干净净。

“我以为玛西阿一族已经没有人了。”特·雷斯多伯爵对欧也纳说。

“是的,先生。先伯祖特·拉斯蒂涅骑士,娶的是玛西阿家最后一位小姐。他们只生一个女儿,嫁给特·格拉朗蒲元帅,便是特·鲍赛昂太太的外祖父。我们一支是小房,先伯祖是海军中将,因为尽忠王事,把什么都丢了,就此家道中落。革命政府清算东印度公司的时候,竟不承认我们股东的权利。”

“令伯祖是不是在一七八九年前带领报复号的?”

“正是。”

“那么他该认得先祖了。当时先祖是伏维克号的舰长。”

玛克辛对特·雷斯多太太微微耸了耸肩膀,仿佛说:“倘使他跟这家伙大谈海军,咱们可完啦。”阿娜斯大齐懂得这意思,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对他笑着说:

“你来,玛克辛,我有事请教你。你们两位尽管驾着伏维克号和报复号并排儿出海吧。”说罢她站起身子,向玛克辛做了个俏皮的暗号,玛克辛便跟着她往上房走去。这蹊跷的一对刚走到门口,伯爵忽然打断了跟欧也纳的谈话,很不高兴的叫道:

“阿娜斯大齐,你别走。你明明知道……”

“我就来,我就来,”她抢着回答,“我托玛克辛的事,一下子就说完的。”

她很快的回来了。凡是要自由行动的女子都不能不看准丈夫的性格,知道做到哪一步还不至于丧失丈夫的信任,也从来不在小事情上闹别扭。就跟这些女子一样,伯爵夫人一听丈夫的声音,知道这时候不能太太平平在内客室耽下去。而这番挫折的确是从欧也纳来的。因此伯爵夫人狠狠的对玛克辛指着大学生。玛克辛含讥带讽向伯爵夫妇和欧也纳说:

“嗳,你们谈正经,我不打搅了,再见吧。”说完他走了。

“别走啊,玛克辛!”伯爵嚷道。

“回头来吃饭吧。”伯爵夫人丢下欧也纳和伯爵,跟着玛克辛走进第一客室,耽搁了半晌,以为伯爵可能打发欧也纳走的。

拉斯蒂涅听见他们俩一会儿笑,一会儿谈话,一会儿寂静无声,便在伯爵面前卖弄才华,或是恭维他,或是逗他高谈阔论,有心拖延时间,好再见伯爵夫人,弄清她同高老头的关系。欧也纳怎么都想不过来,这个爱上玛克辛而能摆布丈夫的女子,怎么会同老面条商来往。他想摸清底细,拿到一点儿把柄去控制这个标准的巴黎女人。

“阿娜斯大齐!”伯爵又叫起太太来了。

“算了吧,可怜的玛克辛,”她对那青年说,“没有法儿了,晚上见……”

“希望你,娜齐,”他咬着她耳朵,“把这小子打发掉。你梳妆衣敞开一下,他眼睛就红得像一团火;他会对你谈情说爱,连累你,临了教我不得不打死他。”

“你疯了吗,玛克辛?这些大学生可不是挺好的避雷针吗?当然我会教特·雷斯多对他头痛的。”

玛克辛大声笑着出去了,伯爵夫人靠着窗口看他上车,拉起缰绳,扬起鞭子,直到大门关上了她才回来。

“喂,亲爱的,”伯爵对她说,“这位先生家里的庄园就在夏朗德河上,离凡端伊不远。他的伯祖还认得我的祖父呢。”

“好极了,大家都是熟人。”伯爵夫人心不在焉的回答。

“还不止这一点呢。”欧也纳低声说。

“怎么?”她不耐烦的问。

“刚才我看见从这儿出去一位先生,和我住在一所公寓里,而且是隔壁房间,高里奥老头……”

一听到老头这个俏皮字儿,正在拨火的伯爵好似烫了手,把钳子往火里一扔,站起身子说:

“先生,你可以称呼一声高里奥先生吧!”

看见丈夫烦躁,伯爵夫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狼狈不堪。她强作镇静,极力装着自然的声音说:“怎么会认识一个我们最敬爱的……”她顿住了,瞧着钢琴,仿佛心血来潮想起了什么,说道:“你喜欢音乐吗,先生?”

“喜欢得很。”欧也纳脸色通红,心慌意乱,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闯了祸。

“你会唱歌吗?”她说着,走到钢琴前面,使劲按着所有的键子,从最低音的do到最高音的fa,啦啦啦的响成一片。

“不会,太太。”

伯爵在屋里踱来踱去。

“可惜!不会唱歌在交际场中就少了一件本领。——Ca-a-ro, Ca-a-r-o, Ca-a-a-a-ro, nondubita-re[35]。”伯爵夫人唱着。

欧也纳说出高老头的名字,也等于挥动了一下魔术棒,同那一句“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的魔术棒,作用正相反。他好比走进一个收藏家的屋子,靠了有力的介绍才得进门,不料粗心大意撞了一下摆满小雕像的古董橱,把三四个不曾十分粘牢的头撞翻了。他恨不得钻入地下。特·雷斯多太太冷冷的板着脸,神情淡漠的眼睛故意躲开闯祸的大学生。

大学生道:“太太,你和特·雷斯多先生有事,请接受我的敬意,允许我……”

伯爵夫人赶紧做一个手势打断了欧也纳:“以后你每次光临我们总是挺欢迎的。”

欧也纳对主人夫妇深深的行了礼,虽然再三辞谢,还是被特·雷斯多先生一直送到穿堂。

“以后这位先生来,再不许通报!”伯爵吩咐莫利斯。

欧也纳跨下石级,发觉在下雨了。

“哼!”他心里想,“我跑来闹了一个笑话,既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范围;除此以外还得糟蹋我的衣服帽子。真应该乖乖的啃我的法律,一心一意做个严厉的法官。要体体面面的到交际场中混,先得办起两轮马车,雪亮的靴子,必不可少的行头,金链条,从早起就戴上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是黄手套,我够得上这个资格吗?混账的高老头,去你的吧!”

走到大门口,一个马夫赶着一辆出租马车,大概才送了新婚夫妇回家,正想瞒着老板找几个外快;看见欧也纳没有雨伞,穿着黑衣服,白背心,又是白手套,上过油的靴子,便向他招招手。欧也纳憋着一肚子无名火,只想往已经掉下去的窟窿里钻,仿佛可以找到幸运的出路似的。他对马夫点点头,也不管袋里只剩一法郎零两个铜子,径自上了车。车厢里零零落落散着橘花和扎花的铜丝,证明新郎新娘才离开不久。

“先生上哪儿去呢?”车夫问。他已经脱下白手套[36]。

欧也纳私下想:“管他!既然花了钱,至少得利用一下!”便高声回答:“鲍赛昂府。”

“哪一个鲍赛昂府?”

一句话把欧也纳问住了。初出茅庐的漂亮哥儿不知道有两个鲍赛昂府,也不知道把他置之脑后的亲戚有那么多。

“特·鲍赛昂子爵,在……”

“葛勒南街,”马夫侧了侧脑袋,接口说,“你知道,还有特·鲍赛昂伯爵和侯爵的府第,在圣·陶米尼葛街。”他一边吊起踏脚,一边补充。

“我知道,”欧也纳沉着脸回答。他把帽子往前座的垫子上一丢,想道:“今天大家都拿我打哈哈!吓……这次胡闹一下把我的钱弄光了。可是至少,我有了十足的贵族排场去拜访我那所谓的表姊了。高老头起码花了我十法郎,这老混蛋!真的,我要把今天的倒霉事儿告诉特·鲍赛昂太太,说不定会引她发笑呢。这老东西同那漂亮女人的该死的关系,她一定知道。与其碰那无耻女人的钉子——恐怕还得花一大笔钱,——还不如去讨好我表姊。子爵夫人的姓名已经有那样的威力,她本人的权势更可想而知。还是走上面的门路吧。一个人想打天堂的主意,就该看准上帝下手!”

他思潮起伏,不知转着多少念头,上面的话只是一个简单的提纲。他望着雨景,镇静了些,胆气也恢复了些。他自忖虽然花掉了本月份仅存的十法郎,衣服鞋帽究竟保住了。一听马夫喊了声:“对不住,开门哪!”他不由得大为得意。金镶边大红制服的门丁,把大门拉得咕咕的直叫,拉斯蒂涅心满意足,眼看车子穿过门洞,绕进院子,在阶前玻璃棚下停住。马夫穿着大红滚边的蓝大褂,放下踏脚。欧也纳下车听见游廊里一阵匿笑。三四名当差在那里笑这辆恶俗的喜事车子。他们的笑声提醒了大学生,因为眼前就有现成的车马好比较。院中有一辆巴黎最华丽的轿车,套着两匹精壮的牲口,耳边插着蔷薇花,咬着嚼子,马夫头发扑着粉,打着领带,拉着缰绳,好像怕牲口逃走似的。唐打区的雷斯多太太府上,停着一个二十六岁男子的轻巧两轮车,圣·日耳曼区又摆着一位爵爷的烜赫的仪仗,一副三万法郎还办不起来的车马。

“又是谁在这儿呢?该死!表姊一定也有她的玛克辛!”欧也纳到这时才明白,巴黎难得碰到没有主顾的女人,纵然流着血汗也征服不了那样一个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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