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海,北枕堂庭山,西育堂庭国。它安安静静地躺在这堂庭之域的怀抱里,像是一块凝固了的浅色玻璃,倒映着蓝天白云,飞鸟星晴。岸边的人们时时可听见它唱歌,很少听到它咆哮。只有在海潮涨起的那段日子里,因为有风,它才有些闹腾。平日里如熹风般柔和,习习而过,不论春秋,有着一种若虚的神韵和与世无争的超然。
初秋的堂庭山,依旧沐浴在明柔的海风之中。温暖的洋流上,千帆如鳞,在海浪上飘摇,山中秋雨方过,新起的溪涧,峰起翠叠。流水深处鹿头晚照,壑谷山间秋月八景,天上人间寒雪芳青,美轮美奂。
良山良水育良人,堂庭国之囿,方四十里,其间没有肥硕的禾穗,也无郁青的麦芒。海边的居民,常年依靠捕鱼维持生计。不糟糕的天气里,数叶扁舟和着水天一色的海平面,白色的帆上洋溢的是初生的朝气和海的胸怀。
又海之滨,那座精致的木屋与大海的辽阔还是有些格格不入,它四四方方的,美丽而古朴,向海的方向还开了一扇窗,晴时吹风,阴时听雨。带着岁月印记的泥土色屋脊上铺满了秋黄色的银杏叶,两个长形木椅稳落在木阶前。阳光透过疏叶的缝隙散漫地洒下,入秋后的风的确变得不一样了。
木屋前三四米的地方,一道长长的渔网在铁钉固定的木架上晾晒。由于海水长时间的浸泡,原本墨绿色的丝线有些发黑。微风拂过,渔网上残留的鱼鳞片光亮闪烁如繁星点缀的星空。
“寒凉了。”老人感受到了一股凉气袭来,操着陈旧的嗓音说着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
“又要出海了吗?”一旁的花大婶坐在门前张着篾箩,时不时得走上前去翻挑不远处绳上还未风干的海带。
“嗯,入冬也便休息了,趁着此时再下海去踅摸踅摸。”老人望望因长时间被海水浸泡而皴裂的双手,又望了望蔚蓝的天空,眉头紧锁,若有所思。自那件事后,老人连烟也戒了。
深秋之后,平静的又海又将翻起汹涌的波涛,每当这个时节老人总会特别地抑郁,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归于沉寂。经常出海的人是不会惧怕风浪的,这位老人以前也是。
“爷爷,你看这银杏叶像不像采予的裙摆?”这好听的声音将老人从十年前的悲痛思绪中强拉回来,转身望见一位身著淡青色连衣裙的女孩儿坐在门前的长椅上,手里提起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那如剪秋水的双瞳和齐肩如玉的长发是那样的好看。
“像极了。”老人眉角长舒、面带微笑回答了女孩的问题。
虽说眼前的女孩十分可爱动人,每每望见她纯真般的笑,归来子的眼前总会浮起儿子儿媳的面庞。十年前俩人在那场风浪中不幸遇难,尸骨未存。家中的变故尤如晴天霹雳,让这原本慈祥爱笑的老人一下子变得沉闷苍老起来。
就在他得知噩耗不知所措时,卧榻上采予一声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木屋内原本沉重压抑的气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放了和煦的春风进来,灰白色的氛围中这才有了生的气息,孤独无望的心忽而又有了期盼。
笑声让这原本已心灰意冷的老人灰黑色眸子里重新荡漾出温情来。生命的声音就是这样动听,能让枯死的木重新焕发出新芽,让迟暮的老人重新留恋这美好如海蓝的世间。
笑着的婴孩那时还不满半岁,名字是归来子给取的。因有诗言:“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故唤她曰言采予,意为她是又海赠予全家的礼物,木林之畔给予的美好。
生活还要继续,日子如流水般仍要前行。
晴朗的白日里,将小采予托花大婶照看,归来子又重新操起木浆驾着古式渔舟出海捕鱼,以此保障爷孙俩的生活。偶尔碰到灰蒙蒙的天气,他也会束起灰白的枯发进山砍柴。粗糙的麻绳紧揽着枯枝,落下石阶的地方,两旁灌木上挂着红红的果子,此处他总要停留一会儿摘下一些带回去,给那个笑起来眉眼如弯月的女孩子,给她尝尝这世间的酸甜。
每每见蹦跳着张开白皙的小手迎自己回家的采予,归来子的脸上总挂着海浪之中母亲哄婴孩睡觉的平静和慈爱。也许是幼小的心灵会更加敏感,每每见镇子上的其他孩子腻歪在父母的怀抱里撒娇亲近时,这个女孩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羡慕和几分疑虑,终于她鼓足勇气开口问了归来子。
“爷爷,其他孩子的父母都在身边,我的父母去了哪里呢?”这可是她思虑已久的问题了,心里有过的许多种想法马上就要得到印证了,有期待又有些害怕。
“孩子,你的父母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水手,几年前去往月亮上驻守去了。”归来子内心十分纠结,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说法小采予会不会相信,但终究不愿意说出实情,怕伤了孩子的心。
“那这么说,他们就是大英雄咯!”天真的脸上展露出了灿烂的笑,原来父母不是不要自己了,而是去执行任务了。
关于精灵族,采予之前听花大婶说过,他们寄居在又海之中的扶桑神木上,白发长耳,十分神秘。如果可以,采予也想见一见自父母和精灵族人,她更想着自己长大以后也要做父母那样的大英雄,保护爷爷,保卫又海。
平日里归来子出海打渔,言采予常去森林摘果子、拾干柴,帮着爷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许她真的是森林和大海的女儿,来来往往多次出入这里,竟没有动物想去伤害她,她还因此结交了许多的好朋友,有盘旋在低空来回的燕子,也有横行在路上搬运的蚂蚁,更有忙着囤聚松子的松鼠一家,应有尽有,从此森林便成了她的第二个家。
归来子年轻时出海,他的船通常在傍晚时分烟水云雾中缓缓归来。现在因为小采予一个人在家,虽有花大婶的照拂,但他还是担心这个可爱的女孩儿,日头正中时便会想着先赶回来。然后爷孙俩会一起去集市里将刚捕到的鱼卖给镇子上的村民,换取粮蔬以维生计。
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涨潮时节。海风阵阵,那船头迎着浪花起起伏伏,归来子操着船在海浪中破风而前,粗大的手有力地握着木做的桨在水里不住翻腾着,海蓝如镜的水面倒映着满载风霜的脸,或许是海中精灵之树沉没的缘故,十年来,又海的鱼儿越来越少。
“又是一样吗?”归来子自嘲的问道,紧盯着沉进海中的渔网。
毫无动静,饱经风霜的脸上逐渐有了些倦怠,归来子长叹着聊赖地收起渔网,敏感的双手已经知晓了网中空空如也,如果捕到鱼,渔网会随着鱼儿的挣扎而微微颤动,渔夫久谙此道,因此也习惯了提前准备好心情。
“放开我!”突然一声奇怪的喊叫传入归来子的耳中。
“唔!谁在说话?”归来子停下拉起的渔网,四周静悄悄的,幻觉如真实,再转头望去的时候,那渔网里蹦跳着一条蓝紫色的海鱼。
“是你在说话吗?”归来子打趣地拾起渔船中的小鱼,仅此一只,再无他获。
不过,被称为又海字典的归来子也从未见过这般样子的海鱼,小臂般长短,长喙似乎又像旗鱼。
“无论如何也是又海的赏赐。”归来子将小鱼养在船尾的木桶内。他心想着,送给小采予吧。这样以后他出海,她也能有个玩伴。
秋阳带霜,西风微凉,一网期盼,一网空张,近日的收获也便如此了吧。
“早些归家去看看采予吧!”归来子心里想着。
不到正午时分,他便将木船靠了岸,提着桶就往木屋走去。采予早早就在门口的长椅上坐着,“今日收获怎么样?”采予欢快地跑向归来子,兴奋地问道。“喏,你看……”归来子将右手提着的桶移到左侧,映入眼帘的是桶里唯一的鱼。
“好漂亮的鱼,我们可不可以不卖掉它?爷爷”。
“当然了,我就猜到你会喜欢,留给你做玩伴吧!”
对于这位来自深海里的朋友,采予喜欢极了。
“爷爷,它可以一直做采予的朋友吗?”采予歪着头眨着眼睛问道。
“可以的哦,朋友之间要互相照顾的,你可要好好待它。”爷爷眯着满是皱纹的双眼笑道。
“我会的!”采予自信地点点头。
“不过它现在十分需要一个家呢!”爷爷用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头发软软的,爬满皱纹的脸又泛起慈如春阳般的笑。
这下可把采予开心坏了。因为以往她的玩伴都是不能一直停留在身边,它们是有自己的家的。而这一次,她的玩伴可以与她一同住在木屋里,他们也可以一起长大。
趴在木桶边望着眼前这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她的眼睛又眯成了弯弯的月牙。
“到底给你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小鱼在桶里仿佛应声也欢快地扑棱起来。
“多即!”不知从何处传来这样一个声音,采予一惊那音尾落下,不知出自于何人之口。
“多即?”言采予自言自语琢磨这个随风而来的名字,“好奇怪的名字,多即,多即。”
那鱼儿欢快的在水桶中画圈的飞游,似乎因为这个名字而高兴。
“我刚似乎听到有人喊出这个名字。”归来子顺着采予的眼神也在寻找那声音。
言采予一怔,原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等爷孙俩再安静去听时,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无论如何,小海鱼从此被叫成多即。
“当务之急是要为它找一个家,木桶可不是它终日安身立命之所。”采予说着便拉着爷爷去集市为多即寻一个合适的小窝,她暗自期许的家一定要是一个透明的罐子,这样清晨一睁眼便可望得见多即在水草间呼吸到阳光的酸甜和风的柔软。可是在集市兜兜转转了许久也找寻不见,失望终于布满了这稚嫩白皙的小脸,期盼的眼睛逐渐无神地望向了远方。
“哪里才会有这样的罐子呢?”采予垂下头撅着小嘴喃喃自语道。也是在集市最后一个摊位边,镇长的儿子郁北林第一次见到如此冰清玉洁的女孩子,只一眼便是世界。
“‘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这诗可真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北林心里想。
见采予撅着小嘴,他上前一步问道:“见姑娘闷闷不乐,有心事吗?可否说来一听。”
采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少年,缓缓轻声道:“我的好朋友多即需要一个家,哦,对了。它是一条可爱的小海鱼,我想为它找一个透明的罐子,可是寻遍了这集市竟也没有。”
北林耐心回答:“是这样啊。刚好前几日父亲外出回来,送了我一个这样的罐子,你的好朋友需要的话,便送与姑娘吧。”还没说完便小跑着回家去寻罐子,也不管身后的女孩儿作何反应。
不一会儿,北林果真捧着罐子回来了,女孩儿也还在原地等他。“你看,这个罐子够你的朋友居住吗?”北林小喘着气儿说道,脸颊红红的。
那是一个斜口球形的透明罐子,正午的光折射在罐子上,晶莹剔透的,好看极了。
采予目测比多即刚好大了些许,“如果放点水,再放些漂亮的水草,多即住进去一定很舒适”。她暗自想着。
“我拿什么东西与你交换呢?”采予十分中意这个罐子,环顾周身发现竟没有一样东西能拿去交换,本想说找爷爷拿点钱币给他,后来想想终究不合适,思前想后还是问问罐子主人的意思。
“随便什么都可以。”北林才不管她拿什么东西交换呢!哪怕她说送他今晚的明月和明日的清风。只要是她给的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