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冬之夜,呵气成冰。
月明旅社门外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客堂正中央的瓦盆中火光熊熊,一叠叠纸钱和元宝在盆中化为一缕缕青烟,邱妈妈掠开客堂与后院之间的门帘,一阵冷风吹过,卷起灰烬在空中飞舞。不知邱玥如是被灰烬迷住了眼睛,还是她想起了外婆,突然哭出声来。
客堂布置成灵堂的模样,供桌上摆放着孙婆婆的黑白遗像,两只白色蜡烛熊熊燃烧,台子上有一只自动念佛机,整间屋子里梵音环绕,分外肃穆。
警方已经将尸体还给家属,确定是上吊自杀,并无可疑。
“你们来做什么?”
邱妈妈见到唐、林二人,态度冷漠,身体挡在门口,并没有想让他们进屋的意思。
“邱妈妈,我们只是想来为孙婆婆上一柱香。”唐加源诚恳地说道。
邱妈妈冷笑道:“加源,你从小在云翔镇长大,幼时你们唐家什么状况我也不多说了,孙婆婆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我本以为你这次回来是探望故人,谁知道却是来惹祸了!”
唐加源哑口无言,邱爸爸一瘸一拐走上前劝说道:“阿芝,别这样。加源我们从小看他长大,这件事他也不想的。”
邱妈妈恨恨地走去厨房,邱玥如跪在地上烧纸,她呆呆地瞧着化为烟灰的纸钱,之前她买了元宝蜡烛想要超度“黑衣女人”,结果如今却用来烧给外婆。短短几天,恍如隔世。
“学长、林小妹,谢谢你们来关心我。”邱玥如强忍泪水,将两支香递给他们,她神情憔悴,无意中和林碧珊接触到的手心冰冷,看起来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节哀顺变。”林碧珊扶着她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轻声劝解道:“玥如,你这几天是不是都没有好好休息过?要注意身体啊,以后你们明月旅社,就要靠你支撑下去了。”
邱玥如呆呆地看着孙婆婆的遗像,悲伤地说道:“我真不懂外婆她……”
这时,一阵冷风吹过,邱爸爸带了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大约四十出头,剃着小平头,看起来十分精神,听他自我介绍,原来是云翔镇所属上级云江区公安局刑侦科罗警官。
罗警官先是为孙婆婆上了一炷香,三鞠躬之后,他向在场的诸人问道:“请问,是哪一位首先发现孙梅仙女士的尸体的?”
邱家夫妇对望一眼,邱妈妈上前道:“是我,我是她的女儿。”
罗警官翻了翻手中的记事本,像是在进行对照,“哦,你是她女儿江玉芝吧?能谈谈当时的经过吗?”
邱妈妈拖了一张小板凳坐在瓦盆旁,一边烧纸一边说道:“还有什么好多说的?难道我母亲还能是被谋杀不成?前天下午一点多的时候,我母亲说觉得有点累,想要回房睡个午觉。一直到傍晚五点半还没见她起身,这可是很少见的事。我怕她年纪大了,有什么闪失……”
她突然看了一眼邱玥如,哽咽道:“我去她的卧房,发现门反锁着,叫了她几次都没回应,然后我让我的丈夫想办法撬开了房门,结果……”
“经过我们警方鉴定,孙女士的确是自杀身亡,这点并没有可疑。不过……”罗警官四下打量,“我能去看看孙女士的卧房吗?”
邱妈妈踌躇道:“这个……我们本地人的风俗,死过人的房间是要封闭一段时间的……”
“麻烦你们了。”
见罗警官如此坚持,邱妈妈无奈之下,只得吩咐道:“你们留在这里继续烧纸!”随后她独自带着罗警官走向后楼梯,外婆的房间靠近客堂,应该是比较方便进出。
邱玥如似很疲倦,听邱爸爸说,事发之后至今,邱玥如一直跪在客堂烧纸。自从父母残疾以来,旅社依靠祖孙俩支撑,孙婆婆为人强势,说是以孙婆婆一人之力撑起这间旅社也不为过。如今孙婆婆竟会走上自杀之路,邱玥如顿失所倚,失魂落魄。
客堂里没有开灯,瓦盆里的火光在屋子里摇曳,鼻间缭绕着祭奠死者的浓郁香气,伴随着念佛机里的念经声,让人昏昏欲睡。
邱玥如大约是实在太累了,她坐在太师椅上缓缓垂下了头,呼吸渐缓,似乎慢慢地睡着了。
林碧珊见她的一件厚外套耷在另外一张椅子上,想着为她披上以免着凉,刚拿起外套,突然看见邱玥如身体一震,随后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她站起的姿势十分奇怪,膝盖完全没有弯,像是身下装了弹簧一样,只一下就弹了起来。
唐林二人只觉得十分奇怪,刚想要和她说话,邱爸爸却阻止了他们,摆手道:“不……不能惊醒她。”
邱玥如就像是一个机器人,挺着膝盖,迈着僵硬又机械化的步伐,一步接着一步向通往后院的走廊走去。
这时,邱妈妈与罗警官刚好从孙婆婆的屋子里出来,两人被她堵在走廊里,惊讶之极,又不敢随便叫醒她,只能一步步往后退去。
邱玥如走到孙婆婆的房门前,她像是受到了阻拦,突然挥舞着拳头拼命砸着房门。由于门被邱妈妈锁住,她一下又一下捶着门板,发出沉闷的声音,忽然,她敲打的速度变快,瞪着定定的眼睛有如癫狂,她的拳头被门板上的木刺弄伤了,留下一道道浅浅的血痕。
众人都惊呆了,一时竟忘记阻止她。等到林碧珊挤过去想要拦下她的时候,她爆发出一阵怪异的尖叫,声音刺耳,然后重重的倒了下来,幸亏罗警官及时扶住了她。
此时,邱玥如呼吸逐渐恢复正常,似睡着了。
帮着将她扶进卧室休息,罗警官问道:“邱小姐这是梦游症么?”
邱妈妈含糊道:“也不是吧,医生说诱发这种睡行症的原因可能是身体虚弱或者心理压力过大,没事的。”
罗警官“嗯”了一声,说道:“孙女士自杀前,真的没有任何预兆吗?她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邱妈妈摇头道:“没有,真的没有。”
“那么,根据现场照片,满墙壁都是用红色记号笔写的‘她来了’,又是指谁呢?”
罗警官一言既出,林碧珊与唐加源互相看了一眼,两人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惧。
鼻间,隐隐传来有些刺鼻的涂料味道,想来是邱家夫妇为了掩饰墙壁上的字迹连夜刷墙所致。向来强势的孙婆婆到底因何自杀?那个“她”,究竟是谁?
2
“十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
明光仪器厂于十年前正式倒闭,说是一家仪器厂,其实只是制作一次性针筒的乡镇企业,地皮并不属于厂主,而是归某个国营大厂所有,因此在仪器厂关门之后,地皮被改建成停车场。
最有趣的是,如今负责停车收费的管理员秦伯,以前竟然就是仪器厂的厂长。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最风光的时候管着底下几十个工人呢,现在还不是当个收费的,整天和那些自以为是的车主吵架。哼哼,那些车主号称有钱,五块十块停车费也要和我算清楚,什么玩意。”
秦伯大约六十岁不到年纪,捧着一个装满饭菜的铝制饭盒,一边说话一边咀嚼,饭粒乱喷,林碧珊与邱玥如两个女孩距离他远远的,唐加源和罗警官耐住性子,站在他身旁听他的抱怨与唠叨。
昨晚邱玥如“梦游”时表现出的举动让大家惊心,她醒来后对自己的行为一无所知,只说自己又梦到了“她”,“她”来了。
罗警官已经查询过十年之前的失踪人口记录,并没有符合邱玥如所描述的那样女子。怀着对“她”身份的疑惑,他们来到了仪器厂旧址。
“长头发的女工,十年前……”秦伯扒拉了两口饭,含糊不清地回答道:“这种没头没脑的描述,我怎么知道是谁啊?不过呢,我们工厂有规定,一般女工是不准留那么长的头发,国家对一次性针筒的制作环境有要求的嘛!你们既然说不出那个女人的名字,那么籍贯总知道吧?是本地人还是外来务工人员?”
见几个人面面相觑,似乎对女子的情况全然不知,秦伯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饭盒,从放在门卫室最里端的一个锈迹斑斑的陈年办公柜里,掏出了几本厚厚的登记簿,打开一看,全部都是工人的基本资料,还附有一寸照片。
“我这个厂长很负责的,凡是来我们工厂上班的工人一律要登记并且提供身份证复印件,小归小,我们到底也是正规企业你们说是不是?唉,那个老板……过河拆桥,那时还欠了好些工人的工资没发,我也被欠了两个月的工资……”
充耳不闻秦伯的诉苦,邱玥如翻开登记簿,这才发现秦伯这个人看似粗糙,做事居然很有条理,各个工人都按照入职的年月排列有序,部分还有奖惩以及何时离职的备注,最底下贴有身份证复印件。
登记簿共有三大本,记录了仪器厂从2000年开办至2007年关门的所有员工。邱玥如基本只看女工的资料,遇到男人就飞快掠过。
罗警官向秦伯递上一支烟,秦伯熟练地夹在耳后,罗警官一笑,又递上一支,秦伯这才美滋滋地叼进嘴里,低头凑到罗警官的打火机上点燃。
“既然你们工厂规定一般女工不准许留长发,那么留长发的可能是哪种人呢?”罗警官问道。
秦伯深深吸了一口烟,惬意地吐出一个烟圈,说道:“要么是工厂女财务,要么就是一些不服管教,硬是要留长发的女工。唉,别看我们是小厂,几十个人也是良莠不齐,人际关系很复杂的呀!”
林碧珊注意到邱玥如突然停止了翻找,她的视线停留在一页女工资料上,那个女子叫“姚静”,登记照上巧笑倩兮,一头瀑布般的黑色长发,身穿工厂制服,胸前口袋印着“明光”两个字。
或许是心理作用使然,林碧珊莫名觉得这个女子笑容惨淡,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居心叵测。
邱玥如呆呆地看着照片良久,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她的胸口剧烈起伏,随后指着照片惊道:“是她!就是她!”
说完,她就像是受到极度惊吓一般窜了出去,林碧珊生怕她出事,赶忙跟在她身后。
“这位小姐,她没事吧?”
邱玥如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秦伯有点吃惊,罗警官看了一眼“姚静”的简历,问道:“这个女工,你还有印象吗?”
秦伯呵呵一笑,“姚静呀,当然有啰!她长得很漂亮,非常招男人呢!我们主管不准她留长发,她偏要留,每每都是强词夺理。不过……”他看了一眼登记簿,前后各翻了一页,“没有离职的时间……我想想,她好像是某一天突然就不来上班了。其实这种事也很平常嘛,这些外来打工者,本来流动性就很强……”
罗警官仔细看着姚静的身份证,她生于1987年,十年前失踪的时候二十岁都不到,这对于某些厂妹而言非常正常,既然读书不成,那就不如早点外出谋生。
“既然这女孩无故失踪,你们也不报警吗?”
秦伯呵呵道:“警官呀,你可知道我们这种小工厂的人员流动性有多强?就说这女孩失踪的那段时间,也不止她一个人无故离开呀……唉,要不是那场流行性感冒,传染了我们工厂大多数人,政府也不会勒令我们关厂呀……”
这时,唐加源的手机响起,接听后发现是林碧珊。
她的很小声,像是怕惊扰到谁,但是略带惊惶,“我们在喜盈门酒店,对……你们快来吧,玥如她又发病了!”
3
邱玥如似受到很大的震动,原本以为不过是噩梦中的幻影,如今却是在现实中确实存在过的人,她为什么会梦见这个女人?女人又因何在她的梦中向她求救?
神思恍惚中,她不由自主地来到喜盈门酒店,仿佛时光倒流,她又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恐怖夜晚,亦步亦趋,走进这座地狱般黑暗的酒店废墟。
林碧珊就跟在她的身后,见她神情有异,不敢随便惊扰她。明媚的阳光从窗洞中照射进来,可以清楚地看到空中飞舞着的灰尘。邱玥如步履蹒跚地走到那个楼梯间角落,突然指着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尖声叫道:“在这里!她在这里!”
说完,她似泄了气的皮球,浑身瘫软地倒在地上。
林碧珊急忙扶住她,只觉得她额头滚烫,竟似在发高烧。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明显可以看到水泥铺的很不平整,就像是某个新手重新铺过一样,绝对不像是专业工人所为,与整个房间格格不入。
那个女人,她就在这里。
林碧珊这样默默地想到,恍然间,她也似能看到一个黑衣黑发的女子,胸前的“明光”二字分外明显,她尖尖的手指指向自己,有如点漆般的双目空洞无神,怪异的声音就像是来自喉咙深处。
“救救我!”
她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枕着唐加源的肩头睡着了。适才邱玥如在酒店中晕倒,她通知唐加源和罗警官赶来,将邱玥如送到了镇上的市一人民医院分院。
测量下来,邱玥如体温高达39.5度,看来是着了凉外加心力交瘁所致。唐加源简单地向神经内科主治医生闵医生描述了一番邱玥如的情况,闵医生安排了邱玥如输液消炎,待降温之后再针对“睡行症”进行下一步的治疗。
于是,邱玥如躺在急诊病房里,林碧珊等候在走廊上的休息椅上,竟然就这样睡去。
“这几天,你也累了吧?”唐加源歉然道。
本来林碧珊利用年假跟着唐加源来到云翔镇,想趁着这十天左右的功夫赚点外快,谁知四天过去了,杨合宜的日记未曾翻开半页,乱七八糟的破事倒是管了一堆。
林碧珊勉强一笑,罗警官手里握着移动电话走进急诊室,他安排鉴证人员重新勘查喜盈门酒店,刚才应该就在外边打电话遥控。
“我调阅过出警记录,明月旅社真是事多。还记得邱太太眇了一目?原来是十八年前,邱家报警,原本说是家暴,后来又不了了之,邱太太自称是不小心跌倒所致。还有邱先生断掉的腿,当时他们没有报警,是邻居听到响动太大报警,结果也说是跌倒。这家人,真是混乱啊。”
三次惊动警方,可以说是一次比一次严重,前几次至少仍旧是肢体上的受伤,本次却是孙婆婆上吊自尽。她到底知不知道“姚静”的存在?墙壁上所留的“她”,指代的是不是姚静?
林碧珊想得入神,罗警官也是电话铃声不断,这一次,他似乎大吃一惊,反反复复对着电话那头追问:“你确定吗?真的是两具骸骨?”
迎着两人吃惊的目光,罗警官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在刚刚,警方在邱玥如所指的方向挖出两具骸骨,统统都是身穿‘明光’仪器厂的工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