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周户家的这次给儿子办喜事,应该稳妥持重一些了,可她没有。见人就叨叨,就像一只要下蛋的母鸡,到处“呱呱”个不停,周户家的不稳重,从她的穿戴上就能显示出来。一个乡下女人,穿一身西装干什么,头发还剪成了齐脖子短发,脚上也蹬上了擦油皮鞋,把自己弄成了一个下乡女干部,算什么德行?这一点王光荣家的最先看了出来。她正在自家的承包地里铲草,看到周户家的提着篮子在村里走东串西地瞎摆儿子要结婚的事情,就冷笑了一声,又往旁边的粪堆上啐了一口,嘴里骂道:“先人真是把人亏了,还有脸说娶儿媳妇,快不拔根B毛吊死去。”
的确,周户家的是有好些年不这样打扮了,自从儿子进了城,好几年不回来,她一个人又耕又种,又当男人又当女人的,不是下河下地,就是除草打碾,整天挽袖子卷裤腿,露胳膊露大腿的,按周王村一帮臭男人的说法,虽然看上去还是“很骚”,“很浪”,但这已经是寡妇人家那种不知遮不愿捂的骚,山里女人那种扔一把泥,撩一股水的浪,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那种娇媚和灵秀。就算是现在穿上西装,剪了头发,可腰粗脖子短了,真是白费了布料,也白丢了几块理发钱。再说周户家的行事也有些不大对头,过去见人从来都是说软话,求下情,开口闭口“周户死的惨。”“我们娘儿俩可怜。”哪像现在这样,说起话来竞像个拉硬屎的,到处许愿说是儿子结婚要吃羊肉臊了面,要唱秦腔大戏,简直就把自己看成了村支书的老婆,真是猪鼻子上插大葱装象。
所以王光荣家的老远看着听着屁眼里都来气儿。
王光荣家的痴笑也难怪,周户家的娶儿媳妇的事情,在周王村南北二原说起来,那是比听古今都精彩。周户家的头一次给儿子周小成办喜事的时候,天还没亮就让接亲的人拉着一头毛驴上路了。到了日过中天,来贺喜的人把一口吹不透辣子油的臊子面吃了一碗又一碗,臊子汤喝了一锅又一锅,饱得壮汉们靠着墙蹲不下去,急得娃娃们像猴一样站在墙头上朝后山张望个不停,可就是盼不到个接亲的人影。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摆上桌子的酒席,是又招苍蝇又馋孩子的,客人都暗暗地舔起了口水,酒鬼们更是眼睛瞅着高粱酒坛子发呆。
“吃。还是不吃?”
“喝。还是不喝?”
操办的人气得直跺脚,周户家的蹲在灶火窑里一个劲地拉风箱,就是不抬头,不吭声。外面喊有人抓饭吃了,有人先尝酒了,有人偷着夹菜了,敲碟子敲碗的声音一阵比一阵紧。周户家的实在撑不住了,就流着泪,抬起头说,“吃吧。”周户家的话还没说完,满院子立刻就响起了碗筷的打架声和猜拳行令声。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昂吃——昂吃——”的驴叫声,门口的鞭炮开始“啪哩叭啦”,却听孩子们喊叫说空驴回来了,接亲的人说是接不上牛腿(娘家突然提出增加彩礼钱,却给不上),人家不给新娘子了。周户家的气坏了,她望着满桌子的空碟子空盘,满肚子的气没出撒,就抓起一根扫把去打那头接亲的驴,把这头倒霉的驴一直追出门外,追下山坡。可怜的驴失了蹄,摔断了腿,当天晚上就杀着卖了肉。周户家的第二次给儿子办喜事,娶的是村支书王光荣的闺女,这次按说是碾子顶门实靠了。而且结婚那天一大早,王光荣就找来乡上的北京吉普,把女儿送上了门,乐得周户家的嘴都合不拢,一个动地吆喝客人快喝酒吃饭,吃完饭就拜天地,拜完天地就看社火。院子里热闹得都快成了戏场子。中午时分,新娘在一帮姐妹们的簇拥下,顶着大红盖头走出了门来,这时人们却无论如何都找不来新郎周小成。后来有人说周小成进城了,还留下话说永远不回周王村了。结果把个村支书的干金,硬是晾成了个过门寡妇。所以有了前两次的窝囊事,这次周户家的再递桔子,再许愿说吃啥喝啥,村里人都不会当回事。用老人们的话说是女人当家驴耕地,不成。用年轻人的说法是,周户家的娶儿媳妇,就和她家夜里的门一样,上不上锁没个准头。
然而日子过到公元一九九五年的时候,老天爷终于开了眼,让周户家的总算有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农历年过了不久,她就接到了儿子的电报,内容是:“要和美丽,活泼,开放,大方的城市姑娘结婚。”周户家的一下子惊呆了,呆过之后是一阵从来没有过的冷静。她很认真地分析了电报上的每一个字,然后给邻居们解释说,这“美丽”,就是长得好看;“活泼”,就是能和家里人过活在一起,不吵架。就像开水锅里捞出来的拉条子面,上面放上葱姜蒜和辣子面后,把热油那么往上一泼,闻起来是什么滋味,吃起来多么舒服;这“开放”呢,就是走到哪里都吃得开,办事步子放得大;这“大方”呢,更好懂,就是给家里人给钱出手大方,不会像乡里人那样抠门儿。周户家的就这样一边在村里走东串西地瞎摆,一边打扫屋子,准备吃喝,等儿子儿媳回来。她等了好几个月没个动静,就想着应该去村委会打个电话问问。本来这一段时间里,她是不想去那儿露脸的,主要是怕别人说他和王光荣在一起。儿子要回来了,村里人多嘴杂,该收敛的还得收敛,该忍的也的忍一些。周户家的实在等不住儿子的消息,就咬了咬牙,一大早趁村主任还睡在被窝里,就爬起来赶到了村委会。周户家的敲门的时候,王光荣还在被窝里做梦。
“谁?”
“我?”
王光荣一听声音就没了瞌睡,没穿衣服就下来开了门,等周户家的一只脚刚踩进门他就抱过去亲嘴。“有人。”周户家的推搡着不配合。“有人也是他妈的刚从女人肚皮上下来的人。”王光荣只管臭嘴凑上去亲,顾不了那么多。一晚上放屁打嗝的,积了一屋子臭气,熏得周户家的直犯恶心,不由得一只手捏鼻子,一只手去拨电话。她拿着儿子说给她的几个电话号码挨着拨,不是拨不通,没人接,就是听见骂人和摔电话。周户家的让王光荣帮忙,王光荣的两只手在周户家的身上胡摸乱捏的还不够用,就应付说“你拨你拨,你随便拨,电话费不要紧。”看到周户家的拨不通放了电话,就拦腰抱起她往炕上放。这时门外突然有小孩子高喊“周小成回来了——”周户家的翻起身来头都没回,就跑出门去。王光荣愣了一下,拍了拍蹭在裤子上的土后,骂了声“妈个巴子的。”
周户家的跑回去后,大门口已经站满了不少起早挑水的人。大门上了锁,儿子周小成和未婚妻石柳柳都在门外站着。周户家的问“小成回来了。”儿子听到后瞅着她微微笑了笑,没有答应,也没有叫妈,这让周户家的有些难堪。她乘别人还没有感觉出来,又马上把目光和热情转到了新媳妇身上。她开了门,让新媳妇进屋,看到城里来的姑娘露着两只胳膊,就赶紧把自己的外套西装脱下来给披在了身上,石柳柳说不用,用户家的说冷。俩个人推来搡去的,惹的围观的女人们笑不停。周户家的从箱子里拿出几个苹果,到院子里的水窖边上洗,还没洗完,儿子也拿着几个梨出来蹲在了旁边。周户家的伸手拿过了梨,儿子也没有叫声“妈”,而且连个笑脸都没给,这让周户家的脸上多多少少有些挂不住了。周户家的微笑着想和儿子说叨上几句,她说“快别站着,进屋招呼客人去。”周小成就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先进屋去了。这时候院子里的一群孩子,开始三个一群,五个一组的猫着腰伸着脑袋,凑到门口轮番喊叫:
“美丽一一”
“活泼——”
“开放——”
“大方——”
惹得屋里屋外一片笑声。周小成和未婚妻石柳柳相互对看了一眼后,也不好意思地跟着傻笑。周户家的忙喊叫:“快给娃娃糖。”儿子周小成就抓起水果糖和花生往院子里扔。周户家的一看这得撒出去多少,就忙把糖果袋子抓过去塞到了衣柜里。大门外吵吵闹闹的,周户家的跑出去一看,墙跟上蹲着一帮臭男人们,请也不进门,走也不走开,周户家的就给发烟,带咀的海洋,抽的抽上,拿的拿上,耳朵上夹的夹上,边发边央求说:“快回去别添乱,过两天来吃酒席。”两包烟发的只剩下了几根,还有人不放过说:“剩下的给相好的抽吧?”周户家的压低声音说:“再胡说我撕了你的臭嘴。”说完就连烟带盒子一起扔了过去。
周户家的到屋里后,几个来帮忙的婆娘已经把热腾腾的臊子面端过来放到了炕桌上。屋里的人都劝让石柳柳上炕坐着吃,可她推推诿诿地老不动,原来是身上的长筒皮裙子下摆太小,迈不开步子,更没法上炕。旁边的人就起哄说让周小成抱上去,外面树叉上的一群孩子也喊叫“抱上去——”周小成犹豫了一下,就站起来,拉出抓铁锹干活的架势,往手心里“啪啪”吐了两口唾沫,而后手掌相互一搓,走过去一手拦腰,一手拦腿就抱起来放到了炕上。石柳柳弯腰的那一瞬间,小肚子露了出来,据在场的人说是肚皮很白,肚脐很深。尤其是看到周小成抱起来的那一瞬间,石柳柳的一只胳膊竟然搂住了他的脖子。山里的男人哪见过这种情景,羡慕和嫉妒啊!真是从心底里往出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