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康澈奔波在京畿的同时,冯锷来到了锦南使者崔瀚下榻的公馆。两人寒暄一番,相延入座。冯锷见那崔瀚谈吐文雅,恭谦有礼,很是喜爱,故而两人交谈甚欢。
冯锷说:“不得不说皇室对于锦南未免寡恩。百年来大小战役,少有援助,这一次更是无限南顾。”
崔瀚说:“全境的王国早已尽数削去,唯独留下锦南,已是莫大的恩惠,我锦南军民敢不披肝沥胆,视死如归?小人此次入京正是要代大王和世子奏明皇上,只要大王和世子一息尚存,蛮人绝不会踏入中原半步。皇上完全不必以南事为患,尽可专心经略漠北。”
冯锷十分感激地频频点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要事,”崔瀚忽然压低嗓音,“世子曾嘱咐小人,面圣之前不可泄露。但此事既与公公有关,小人不妨先知会于您。”
”哦?何事?”
“大王将为您求上柱国的封号!”
“啊,上柱国?万万不可。上一个受此封号的可是摄政王王岚。”
“公公的功勋岂不及一个王岚么!”
“高士莫要说笑,咱家一介宦官,若受此等封号,必受天下士人指责。”
“公公鞠躬尽瘁,天下归心,何来指责?”
两人一时竟争执不下,直至宫中有事传唤冯锷,他才匆匆作别。
第二天,康澈早早入城,望北牛行街而来。阮盈枝正在招待几桌用茶的客人。她见了康澈,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冲厨房喊了声:“王师傅,您先照看下。”便把康澈领进了内屋。
一进门,阮盈枝忙问:“康澈大哥,你有办法了吗?”
“倒是有一个。”
“你快说。”
接着,康澈慢慢为她讲明。阮盈枝略作思索,说:“康澈大哥,你就放手干吧,我和晓爽的命就交在你手里了。若是不成,是我们命本该绝,绝不怪你。”
康澈再无话可说,只有默默点头。等他道别阮盈枝出城之时,已是晌午时分。在一路上,他听到人们所大肆议论的只有一件事,即锦南使者崔瀚的上疏。康澈在城外一家酒店吃饭,听到了更详细的内情。原来当天早朝皇上与皇太后在朝堂上接见崔瀚,崔瀚呈上的奏折讲了三件事——
一、恢复王岚、郑麒荣等成化年间功臣的名誉。
二、反对以割地赔款为条件与北羯议和。
三、问罪冯锷。
这份奏折洋洋洒洒数千言,据说是锦南世子芈淳祐亲笔书写。当中回顾了国家动荡时期王、郑二人分别处理内忧与外患所立下的不世功勋;引经据典细致地分析了以屈辱条件议和的种种得失;细数了三朝以来宦官集团的种种罪状。全文言辞剀切,气势磅礴,为时人所传颂。
且说当晚康澈与柳、戴、鲁三人相会,告诉他们晓爽的妻子已经应允。柳心音却说:“锦南世子领衔除阉,如若成功,自是普天同庆,但对晓爽却是大不祥。到时候冯锷一定会秘密处死一切私犯以减轻罪状。”
戴遨说:“皇上未必会向着世子。且待王明修大人表态吧。”
康澈说:“王明修?我只听说他是一位贤相。难道他会向着阉党吗?”
鲁科说:“他爹王岚坐谋反罪,依律要诛九族,他当时不满两岁。崔贤保竟然收养了他,让他念书,之后一路超拔为宰相。说白了,他就是阉党的人。”
柳心音摇摇头,“他不简单。虽然与阉党亲善,但也有政声。”
鲁科说:“呵,我看他只是首鼠两端而已。”
戴遨说:“锦南世子可是要为他父亲平反呐。”
柳心音说:“即使王明修暗藏除宦之心,这一次也不会出手,毕竟阉党气数未衰——鲁兄,你的人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找来三把好手,已经在京畿一带落脚了。再加上康兄、戴兄和我。到时四人动手,两人接应。”
“好,那就只欠东风了。”
议毕,柳心音命仆役呈上酒菜,四人把酒言欢。席间,康澈问:“在下尚有一事不明。崔贤保为何要教养王明修?不怕他长大后寻仇吗?”
柳心音说:“个中细节无人确晓。王岚谋反,多半子虚,许多朝臣因不满他执法严苛才落井下石。尤其是他搞盐铁官营,各方势力都恨死了他。但诛九族还是遭到了士林的激烈反对。崔贤保于是赦免了一众妇女,收养了他的次子明修。世人本以为王明修必然命不长久,谁知崔贤保竟悉心栽培。王明修十七岁中进士,十年后入相。”
鲁科接过话头:“据说他还在崔府的时候,崔贤保背上曾长了痈创,太医说不排尽淤血就保不住性命。王明修于是亲口给崔贤保吮出淤血。每当崔贤保患病,他都陪伴左右,服侍汤药,比血亲更甚。所以说康兄你大可放心,就等他上上奏吧。”
他们的确没有等太久。第二天早朝,王明修奏称皇上已经成年,请太后归政于皇上。然而事关重大,不能当堂决定。消息一出,又是满城沸议。
消息传到京畿,鲁科大为惊疑,“好一个釜底抽薪,这王明修要反水?”
康澈对此满腹狐疑。
柳心音解释道:“皇太后素来宠信冯锷,是冯锷在朝中最大的靠山。”
听到消息后最为震惊的莫过于这个人。他已到耄耋之年,带着无上的荣耀致仕。他在朝近七十年,服侍过三任皇帝。朝中每一个角落都分布着他的门生和亲信。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了解到政事的方方面面,并产生一定的影响。但他早已身心俱疲,厌倦了鲜血与权谋,只想在琴音、茶香和花鸟中间静静度过生命中最后的岁月。他就是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顾命大臣——崔贤保。
却说王明修受到召唤,不敢怠慢。当日政务处理完毕,便乘着月色奔赴京畿崔府。崔府自落成之日起就终日被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来访者要在门房脱光衣服检查,接着由专人送到指定的地点。如此排场与皇宫相似,乃是显宗所赐。崔府算是王明修的家,而且由于他自幼性情宽厚,府中人等皆与他友善,所以他未受检便可以在府中自由活动。
他来到琴苑。小院子里空寂无人,四下里一片幽暗,唯有小院最深处的小屋的门里孤零零地燃着一支蜡烛。王明修小心翼翼地踏过满地的清辉,在小屋的阶前静静地跪下。他看到了崔贤保那烛光映照下的苍老的脸上专注的神情。凄切的琴音正从其指尖流淌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崔贤保一曲奏毕,静静端坐,肃穆如佛像。
王明修说:“大父,明修的奏请乃是情势所迫,来不及禀告您。”王明修顿了顿,但崔贤保并没有说话,于是他接着说,“早在锦南使者到来之前,皇太后就已有罢免冯公公之意。冯公公一味宠爱丫鬟小燕,皇太后因妒生恨,便有了不利于的想法。这次锦南使者入京,皇天后正好顺势行事。明修只好先发制人。”
“阿修,你起来。”
王明修于是起身,但仍是垂首。
崔贤保说:“当时皇上拿到芈淳祐的折子,没有给皇太后看,直接下大臣议,是么?”
“是。”
“皇上大了,有主意了。你觉得他是什么态度?”
“这……”
“皇太后如果看了折子,定会留中不发。”
“大父,明修以为是您多心了。皇上的举动,不过是年少逞能,毕竟以他的年纪,还想不到这些。即使皇上有不利于我们的想法也不足虑,因为他性情优柔,不善独断,一旦主政,将更为依赖近臣。”
“年少逞能?哈哈哈……那就依你。你立即写个折子,援引郑麒荣的旧事指责芈淳祐身为藩镇领袖无端干涉朝政。两日之内,皇太后就会下旨归政,到时候你把折子递上去。我倒要看看皇上有多依赖你这个近臣。”
“明修明白。”
“去吧。”
王明修离开后,冯锷从崔贤保身后的黑暗中走了出来,说:“老师,这个王明修一定有问题。”
“卧薪尝胆三十年,是个人才,只可惜终究不能为我所用。”
“老师,索性……”
“不必,我自有分晓,你且看他。”
对于王明修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夜。等他回到相府,早已过了子夜,府中上下都已经休息,唯有他自己的房间还亮着灯。他推门而入,看到了疲惫而憔悴的妻子邓兰。
邓兰说:“明修,你回来了,赶紧休息吧。”
王明修使劲冲她笑笑,便坐到了凳子上。他内心忐忑,无法安眠。
邓兰把茶盏递给他,“怎么?”
“崔贤保还是怀疑我了。”
“他不同意太后归政吗?”
“是同意了,不过要我上折反击锦南世子。”
“明修,现在收手还来得及,照他说的做吧,他可能会重新信任你呢?阉党气数未尽,我们再熬一段时间吧。”
“熬。眼看熬死了崔贤保,又有了冯锷。只要他们元气不伤,就总会有继任者。在朝大臣尸位素餐,在野贤士明哲保身,再熬二十年我仍是茕茕孑立。如今阉党内掌大权,北向卖国,要不了几年我朝就会像前代一样沦为傀儡朝廷。不能,不能再熬了,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他们下一步就要收曹镜心和邓禹的兵权了,到那时就是天崩地裂。明天一早,你就和老张一起为我准备丧事吧。”
“妾身遵命。”
第二天夜晚,康澈如约来到上官淼府中。上官淼见了康澈,说:“少侠,你来了么。这几日事情太多,我感觉仿佛几年没见你了。”
“是啊。晓爽他……”
“他很好。我昨天我在东厂的朋友那里得到消息,冯锷只是审过他一次,没有太难为他。”
“那就好。”
“少侠,目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托付你。”
“大人尽管吩咐。”
“皇太后今天同意了王明修的奏请,归政于皇上,接下来王明修一定还有动作。据我观察,皇上似乎不那么袒护阉党,王明修很有可能要向阉党发难。冯锷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王明修可能性命有虞。所以你……”
“去暗中保护他。”
“正是。当然,那会有危险,我不强求你。”
“呵,这没什么。”
“等到阉党败亡,我会向朝廷举荐你。”
康澈摇摇头,“我无非为了告慰晓爽。”
“别这么想,他会平安的。”
康澈作别上官淼后,到京畿与柳、戴、鲁三人相会。三人当时正为王明修所属何方而争执不下。他们见了康澈,问是否听到些新的消息。康澈说:“没什么消息,但我有个想法。如果王明修果真倒戈,那么阉党很可能要对他下手。”
柳心音点点头,“的确如此。”
康澈说:“我打算去暗中保护他。”
一言落点,三人面面相觑。
康澈说:“如果冯锷派他的三大高手行刺王明修,凭我一己之力恐不济事,所以想请戴兄或鲁兄随我一同前去。”
良久,屋子里一片寂静。
“柳兄?”康澈试探着唤他。
柳心音深深地低着头,不愿看他。
“你们怎么不说话?”
这时,戴遨说:“康澈兄弟,柳兄的忧虑你早已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一任皇上似乎对阉党不那么亲近,现在又独掌乾纲。一旦王明修奏请除阉,年轻的皇上头脑一热准奏,我们就只能准备丧事了。”
“晓爽兄之所以身陷囹圄,正是因为为国除害。你即使救他出来,又怎能面对他?”
柳心音突然抬头逼视着康澈,“我不管他怎样看我,他怨我也好,杀我也罢,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绝不放弃他。康澈,看来你是决定牺牲他了么?”
康澈把头别向一边,说不出话来。
柳心音说:“好。英雄你做,小人我来。去忙你的吧。你在城中,晓爽受刑的时间你也能知道,到时候出不出手,随你。”
康澈不顾戴、鲁二人的劝阻,转身而去。柳心音看着他的背影,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