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以前的小希城，是一个很爱哭鼻子的小孩。
摔倒了会哭，被欺负了会哭。想妈妈了，也会哭。
每次抹眼泪的时候，小希城都会想。如果他也能像其他小孩，哭的时候能有妈妈抱着安慰，那该有多好。
而当那一天到来，扑到陌生却又本能的感到熟悉的怀抱里，小希城却没有哭出来。
尽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尽管梦里都在想着这一天，能在妈妈怀里，放声哭泣。
他却紧紧咬住嘴唇，拼命的抑制住眼泪。
在梦里每天见到的，总是模糊看不清的面容此刻是那样近，那样清晰。
很美丽，很温柔，是他一直在想着的妈妈呀。
可是，妈妈在哭，哭得那样伤心。
是因为他哭了，所以妈妈才哭的吗？
死死咬住的嘴唇慢慢的翘起弧度。
那，他再也不会哭了，也不会再要妈妈哭了。
一个小小的孩子，一个没人知道的，和自己的约定，就这样坚守了两年。
摔倒了，他没有哭泣，爬起来拍拍土，冲妈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被欺负了，他没有哭。只要作出冷冰冰的样子，几次之后他们就不会再理他了。
想妈妈的时候。现在妈妈就在他身边，他又怎么会想到哭呢？
嘴角上，眼睛里，充满着的，有也只有笑容啊！
他跟其他人一样，是个幸福的小孩子。
妈妈也要跟其他人一样，是个幸福的妈妈才行。
可是，他真的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妈妈却总是会一个人静静的哭泣。
是因为他做的不够好吗？
一定是因为他做的不够好。
他要更努力很更努力才行。
他是妈妈的乖宝宝，不哭的乖宝宝，总是笑的乖宝宝。
但是，摔倒的时候真的好疼，手心火辣辣的。没有人跟他一起玩，胸口也会好难受。
看着呆呆出神的妈妈，好想妈妈抱抱，轻轻吹着他的手心说不疼，摸着他的脑袋说没关系妈妈陪你玩。
可是，可是……
没关系的，他是妈妈的乖宝宝，不会哭不会闹，很懂事很听话。
对，只要这样就够了，只要这样。
妈妈身体弱，他要照顾好妈妈。
额头有点烫，没问题的。
脑袋有点晕，能坚持住的。
为什么，眼前会突然黑掉呀？
睁开眼，看到妈妈流着泪的脸庞。
楚希城，你又让妈妈哭了。
为什么你这么没用啊！
眼睛好酸。
好想哭。
不行，不能哭。
说好了再也不会哭的。
要守信用，要懂事，要笑，要让妈妈看到他在笑才行。
脸上好重，作不出笑来。
用手托一下。
妈妈看啊，希城在笑。
可是，为什么妈妈哭得更难过了呢？
楚希城果然是个没用的小孩。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妈妈一定又会不要他的。
他不要再变回没有妈妈的小孩。
他很懂事，很听话，他会更懂事，更听话的。
他不要被抛弃，不要！
小希城一直以为，当初是楚爸爸楚妈妈不要他了，才会把他丢在有很凶很凶的老婆婆，每天都要听很奇怪的叔叔讲听不懂的东西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却一直小心翼翼的，害怕着会不会有哪天自己又会被抛弃。
所以，他要更懂事，更听话。要做个乖孩子。
这样，才不会被爸爸妈妈讨厌。
所以，他不能哭。会哭的小孩子大人最讨厌了。
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不能哭。
他是妈妈会喜欢的，不哭的乖孩子。
小希城并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压下去就会消失的。
那两年他忍住的泪水，不，从他被送到修道院的那时起。
委屈，不满，……愤恨，郁结在心里的种种情绪，便在这时，无法克制的宣泄了出来。
而放声哭泣的他，心里想着的，只有害怕，不安。
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林婉晴撇了撇嘴。
“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她不以为然的说道，“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你哭，你妈妈也会跟着哭的事情嘛。我还被我妈揍哭过好多次嘞，也没见她哭过啊。下手还是一样的狠。”
她随口说出自己的黑历史，过后才反应过来，恶狠狠的瞪着小希城，一双粉拳威胁似的晃了晃。
“不准说出去啊，不然我就揍你！”
“你揍、揍我好了！”小希城抽着鼻子，声音更加嘶哑了些，“那、那样我就能、就能不哭了。”
“……”
这臭家伙还真的相信了啊?笨蛋么？
看着简直要把以前的以后的眼泪一口气流出来的，眼睛已经快要肿成泡泡眼的小希城，林婉晴抓抓头发，有些不耐烦。
“想哭就哭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就说是被我揍哭的，行了吧？”
平白无故要背个黑锅。哦不对，本来就是她弄哭的来着，好像也不能算是背黑锅，不过确实是黑锅。
……啊啊啊，不管了！这个臭家伙果然是个大麻烦！
小希城支支吾吾，却只是在说着“不行的，我不能哭”，不停的在重复着这句话。
林婉晴拿他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跺跺脚，狠狠的瞪了小希城一眼。
“宁宁姐！”她转过去向林婉宁哭诉去了。
小希城已经哭了很长时间。
虽然声音弱了下去，但那是因为嗓子哑了的原因。眼泪减缓，也是因为泪腺快要干涸的缘故。
而那股悲伤，尽管宣泄了很久，却一点儿也没有消解。
面对着本便体弱，这样长时间的哭泣随时可能会昏厥的小希城，最应该采取行动，出言安慰的三个大人，却不约而同的没有一点动作。
并非他们不关心小希城，眉头紧锁着，眸子里的担忧是那样浓烈。
但是，这不是他们有办法，有说辞来安慰的。
而且，眼前的小希城，还没有说出他深藏着的真正的想法。
即便是勉强抑制住他的哭泣，那也只是在为下一次的爆发提供时间去蓄积更多的悲伤。
小希城是个坚强的孩子。
从很早以前，他们便这样认为。
一个早熟，沉稳，老成，表现的根本不像是一个仅仅几岁的小孩一样的，坚强的让人心疼的孩子。
而小希城，也确实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促成他坚强的原因，或者说那副坚强下面隐藏着是，却是他们曾以为明白的，现在却又不明白了，但隐约猜到了些的东西。
而越是触及真相，他们越不能试图插手。
“心结，总归还是要靠埋下心结的人来解开才行，对吗，阿振。”年轻医生喃喃道。
他的同伴微微沉默，少有的只回了一个字。
“……恩。”
“我们是为了他好，对吗？”
“……恩。”
“但是，我们真的很没用。”
“……恩。”
“我开始有点儿恨自己了，不光我，还有你。”
“……我也是。”
林婉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
尽管她之前才袭击过楚希城，一脸砸在沙子里，糊了满脸鼻血掺沙子。
但即便是那样，对于林婉晴来说也只不过是捣蛋事业上的一点小挫折而已，算不得狼狈。
会让林婉晴觉得狼狈的，只有惹出来事情自己无法摆平，要靠自己姐姐帮忙解决的时候。
现在还要再加上一条，放弃了自己一贯坚守的原则。
她想，她此刻的心情可能是最接近这个让她一次次出丑的臭家伙的。
因为她现在也很想哭，但是却不能哭。
以她多年来欺男霸女的经验来看，一个小孩子，哭一会儿就停了。但是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一起哭的话，就真的是没完没了了。
对此她的小屁股是最有发言权的。
……话有些扯远了。
先前提到的，让林婉晴觉得最狼狈的，无疑就是此刻自己放弃了原则还没摆平，最后要来央求自己姐姐帮忙的时候了。
对她而言，楚希城或许就是她的克星了。
“宁宁姐，”林婉晴扯扯自己姐姐的袖子。
她垂了眸，露着一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乖乖认错的模样。
“你最聪明了，帮帮你最亲爱的小晴，让他不要再哭了吧。”
林婉宁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在她眼里一向是无所不能的，最可靠的宁宁姐，这次也没有办法了吗？
林婉晴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最先担心的，不是自己注定要遭殃的小屁股，而是还在呜呜哭着的那个臭家伙。
不过，随后的事情让她更加疑惑了。
在摇过头表示无能无力之后，林婉宁却是向小希城走了过去。
奇怪耶，宁宁姐不是说她也没有办法吗？
林婉晴抓抓头发，带着疑惑的眼睛却瞬间瞪得老大。
那个温柔体贴，娇弱多病的宁宁姐，一下子把还在哭着的臭家伙推倒了！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小希城也有些懵，他张着嘴，一时间连哭都忘记了。
他随后又瘪起嘴，哭的伤心。
“你干嘛要推我?”
和一开始那个总是冷冰冰的形象，差的越来越远了。
林婉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语气冷漠。
“你之前也推倒过我，摔得我很疼，这是报复。”
小希城捂着发疼的小屁股，呆呆的点头。
“哦。”
林婉宁漠然的注视着他，又扬起了手，用力的打在小希城的脸上。
“啪！”
小希城的脸瞬间红了一片。
他捂着脸，带着哭腔。
“你为、为什么又打、打我?”
“啪！”
又是一巴掌，狠狠落在他脸上。
林婉宁的眼神很冰冷，语气同样冷的吓人。
“你很讨厌，所以打你。这就是理由。”
而后，又是连续两巴掌。
小希城捂着脸，惊恐交加的往后退。
林婉晴却丝毫不肯放过他，步步紧逼。
年轻医生想要上前阻止，却被拦了下来。
看着拦下他的同伴，平静的面容之下强忍着的情绪，他怔怔的退了回去。
而老医生，从一开始就在一口一口慢慢的嚼巧克力的他，似乎全副心思都放到了享用巧克力上，对于外界事情完全不关心一样。
林婉晴的嘴巴，已经张的快能塞进去拳头了。
她从没见过，不，连想都没有想过。自己那个很温柔很好脾气的姐姐，居然会动手打人。而且，还是打的这样凶，这样狠。
她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吧？
林婉晴用力掐了把大腿，呲着牙不住吸气。
不是梦，不是梦。
自己那个连跟人发火都没怎么有过的老好人姐姐，居然还有这么凶残的一面?
林婉晴开始飞快的搜刮起脑袋她有没有得罪过自家姐姐来了。
“被这样打，是不是很委屈?”林婉宁看着小希城，眼神里没有一点温度。
她蹲下身，和小希城的脸贴的很近。近的能很清晰的看到他眸子深处那抹被死死压着的愤怒。
“是不是很想还手呢？”她低低的笑着，再度扬起手。
小希城下意识的一颤，却没有再躲，被掌掴的通红的小脸倔强的抬着。
林婉宁却没有再扇下去，而是两手捏住了小希城红肿的脸颊。
手指慢慢用力，她低声说道:“为什么你不还手呢？以前你也被这样欺负过吧？不对，应该比这要更重很多。你，还过手吗？”
小希城没有说话，尽管一张包子脸被扯得很疼，他却只是在盯着林婉宁。
“是不是根本就不敢还手?回去之后，也不敢向楚阿姨告状。连被打的事情也不敢让她知道?”
林婉宁低低的说着，手指再度用力。
“真是个胆小的家伙。”
“我才不是！”小希城呜呜的叫道。
“那，你为什么不敢还手呢？”林婉宁继续用力，手指捏住他脸上的软肉，慢慢的开始转圈。
“呜呜……”
受不了脸上传来的痛苦，本来快要干涸的泪腺再度涌出眼泪来。
“好痛哦，你放开啊！”
小希城呜呜的叫着，反抗是那样无力。
或许这根本称不上是反抗。
“宁宁姐……”林婉晴有些不忍，“要姑妈知道的话，你也会被打屁股的。”
林婉宁微微一笑，一如既往地温和笑容现在看来却让人有些发冷。
“姑妈不会知道的。”
她转头看着林婉晴，指尖用力，摇晃了下小希城的脸。
“他不会跟姑妈说的。”
“呜呜……放开，你放开……”
小希城的哭诉依旧很无力。
“可是……”林婉晴有些犹豫，她深深的看了眼哭啼啼的小希城，咬了咬牙，“我会说的。宁宁姐如果你再不松手，我就去告诉姑妈。”
林婉宁的眼神闪动了一下，没等林婉晴分辨出来又沉寂了下去，复变得冷漠。
“跟你没关系，不要多事。”
林婉晴还想说什么。
“你不听姐姐的话了吗？”林婉宁的眼神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冰冷。
林婉晴咬紧了嘴唇，愤愤的离开房间。
她似乎撞到了什么，一声惊叫从门外传来，又很快平静下去。
顾不得自己妹妹，林婉宁再度转向小希城。
她用力的扭着小希城的脸颊，咬牙切齿，清秀的小脸也变得狰狞。
“胆小鬼，你为什么不敢还手?说啊，说啊！”
小希城流着泪，呜呜的叫着。
“我不是胆小鬼！”
“你就是，就是！”
“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敢还手?为什么连告状也不敢?”
“因为我不想打架！打架是坏孩子！”小希城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一样，很大声的说道，“我不想被妈妈认为是坏孩子，我不想妈妈不要我，我不想再被抛弃了！”
房间门，猛地被推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