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年代是由冬季串联起来的。
“今年年头,去年年尾,年年年头接年尾。”
世事乖张也罢,浮华也罢,荒唐疯狂也罢,都不可持续。
寒来暑往,唯有冬季,一脚去年,一脚今年,劈叉而至。万亿年来,亘古如兹。闰余成岁,律吕调阳,永未改变。
而在北方,年代是由冰雪串联起来的。
一九七九年底,哈尔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防洪纪念碑在雪中巍然耸立,冰封的松花江如铺白毡。
一条条街道两旁的街树缀满新雪,巨大得像银珊瑚一般。此时已是后半夜,每一条街道都寂静悄悄,无人,无车。
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内贴着红纸黑字的告示:为了迎接崭新的一九八〇年,不惜血本大甩卖!新时代万岁!
三孔桥一带的路有段陡坡,两个人影肩并着肩,小心翼翼地从陡坡上走下来,是林超然与妻子何凝之。何凝之棉袄外穿着兵团大衣,腹部微隆,看上去是怀孕了。尽管怀孕了,却还是拎着一塑料桶豆油,背着两张卷成一卷的狍皮;林超然则肩扛满满一袋面粉,左手拎旅行包,看上去也不轻。
两人都累了,走得呼哧带喘的。
何凝之:“没想到,都快一九八〇年了,还满列车的知青,还晚点七八个小时。”
林超然:“兵团、农场、农村,哈尔滨的,北京、上海、天津的,还有好几万知青在陆续返城嘛……你可千万小心点儿啊,我摔一跤没事儿,你摔一跤问题大了……”
林超然话音刚落,不料自己滑倒,旅行包、面口袋掉在地上,人也滑出去挺远。
何凝之:“超然!”
林超然滑到了一根电线杆那儿,喊:“别管我!慢点儿下坡,雪下有冰!”
他扶着电线杆欲站起来,但脚腕疼得他直咧嘴,又一屁股坐下。
何凝之走到了他跟前,问:“没事儿吧?”
林超然皱眉道:“脚脖子扭了。”
何凝之:“先别动。”
她放下装豆油的塑料桶,转身去将旅行包和面口袋拖了过来。面口袋摔裂一道口子,撒出不少面粉。她掏出手绢,从里边垫住裂缝,并将地上的面粉往口袋里捧……
林超然喊:“算了,损失点损失点儿吧!”
何凝之也大声地:“不捧起来损失不少呢,这可是精粉!”
她将面粉口袋拖近林超然,大口大口喘气,又说:“唉,女人一怀孕,行动起来就像七老八十了。”
她咬下双手的手套,搓手。
林超然:“坐我对面歇会儿,我替你搓搓手。”
何凝之:“别了,我现在这样,坐下费事儿,起来更费事儿。”
她将手套又戴上了。
林超然:“那,扶我起来。”
何凝之将他扶了起来。
林超然:“看来真走不了啦。”无奈地靠着电线杆。
何凝之的眼光有所发现:“你头上方贴着一张小广告,署的好像是我小妹的名字!”
林超然:“这会儿我可没心思关心她了。”贴着电线杆又坐下去。
何凝之擦去眼睫毛上的霜,从书包里掏出手电筒照着细看,但见小广告上秀丽的楷字写的是——“本人女,二十六周岁,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返城知青,容貌良好,品行端正,欲寻三十五岁以下品貌般配且有住房之男士为夫,住房十平方米即可,大则甚喜……”署名何静之。
何凝之大叫:“果然是我小妹!”
林超然:“别激动,同名同姓的人多了!”
何凝之:“绝对是她!她写给我的信中说她在练小楷,这么征婚,还‘大则甚喜’,气死我了!”
林超然双手抱着大头鞋一边活动那只崴了的脚一边问:“什么‘大则甚喜’?”
何凝之:“欲寻三十五岁以下品貌般配且有住房之男士为夫,住房十平方米即可,大则甚喜……”
她试图将小广告撕下来,却早已冻在电线杆上了,哪里撕得下来!
林超然:“老婆,先看看几点了行不行?”
何凝之愣了一下,看手表,小声地:“快一点了。”她不那么生气了,平静了。
林超然仰视着她说:“咱们现在可该怎么办呢?我不同意带这么多东西,你偏不听我的!”
何凝之:“眼看要过新年了,接着就过春节,空手回家像话吗?你爸你妈都有腰腿疼的老毛病,给他们各带一张狍皮也是应该的吧?”
林超然不耐烦地:“别说那么多了!我问的是,咱们现在可该怎么办?”
何凝之怔了怔,看看地上的东西,吃力地弯下腰,翻一只旅行包,翻出一把带鞘的匕首揣入大衣兜。
林超然:“你把它揣兜里干什么?”
何凝之:“只能这样……你坐这儿守着东西等,我自己先回家去,叫上我爸和我两个妹妹,一块儿来接你。”
她觉得委屈,流泪了,擦了一下脸,转身就走。
林超然看在眼里,明白她觉得委屈了,料到她流泪了,柔声地:“老婆……”
何凝之站住。
林超然:“就不怕把我给丢了?”
何凝之不转身,不回头。
林超然:“哎哟!”
何凝之一下子转过了身,不安地:“怎么了?”
林超然:“逗你呢!别急,我有耐心在这儿等。慢慢走,千万别像我似的滑倒了啊。”
何凝之点头。
林超然:“别生气,刚才我不该埋怨你。爱你。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何凝之高兴了,笑了,也柔声说:“别心烦,这才多大点儿事儿啊!我家有自行车,我让我爸骑上自行车先来!”
她走了。
林超然直望到她的身影消失,从兜里掏出烟,往电线杆上一靠,吸着烟,陷入回忆……
兵团军马场场部里,林超然正与现役军人的教导员饮酒话别。桌上除了土豆、拌木耳,还有一大碗蘑菇炖肉。
教导员:“这是鄂伦春猎人送的狍子肉,为什么一口不吃?嫌我炖的不好吃?”
林超然:“不是……教导员,我舍不得离开军马场,也舍不得和你分开。咱们这一别,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那就难说了……”
他说得动容,双手捂面,直摇头。
教导员:“我理解。何况,你弟埋在咱们这儿。可军马场撤销了,军马都被赶到别的地方去了,知青也都返城了,只剩咱俩了,咱们再舍不得离开,那也得离开啊!”
林超然:“我弟的事儿,我还一直瞒着家人呢……”
他流泪了。
教导员:“超然,别这样,你弟肯定不希望咱俩悲伤地话别。他是个乐天派,我认为他希望咱俩今夜一醉方休……”
林超然抹把泪,夹了一筷子肉放入嘴里,含泪嚼。
教导员:“我这名现役军人,能与你这名知青营长共事三年,三年里咱俩能将南北知青团结得像亲兄弟一般,并且使军马一年比一年多,超然,这是咱俩的一段缘分啊,咱们都要好好把它保存在记忆中!来,再干一次!”
两人举碗相碰,各自豪饮而尽。
外边,北风呼啸。
教导员从头上摘下羊剪绒军帽,取下红星,双手捧送:“超然,这顶军帽我送给你,作为纪念吧!……”
桌子一角放只书包,林超然从书包里取出两大厚本日记,也双手捧送:“教导员,这是我从来到军马场那一天起记的全部日记,也送给你作为纪念。”
两人互相交换了纪念物,相视而笑。
教导员:“再干一次?”
林超然:“干!”他往两只碗里倒酒。
两人碰碗,又豪饮而尽。
教导员:“好静啊!只有风声……咱们马场独立营的传统那可是从不喝闷酒的,我先来段节目?”
林超然鼓掌。
教导员站起来,他看上去已有七分醉了,敞开喉咙,大声朗诵完了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那真是朗诵得豪情满怀!而且像在舞台上演戏一样,一边朗诵,一边这走那走,手势频频。
林超然大声喝彩:“好!”
教导员趔趄一下,一掌撑住桌角:“该你了!”
林超然:“我来什么?”
教导员一指墙:“当然是你拿手的!”
林超然起身从墙上摘下二胡,重新坐定,酝酿了一下情绪,拉起一首节奏快速热烈的二胡曲。
他也有几分醉了,动作大开大合,也拉得完全投入……
雪停了,夜空出月亮了,林超然身上已落了一层雪,如雪人。
他抬头仰望月亮,耳边仿佛犹有二胡声和教导员的朗诵声交织着……
他不由得在心里说:“雪刚一停,就出月亮了,真是少见的情形啊!月亮,难道你是由于体恤我妻子她怀孕了,好心地为她照亮回家的路吗?”
坡顶突然传来一个青年的吼唱: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林超然循声望去,但见一辆三人共骑的自行车顺坡而下……那辆自行车也滑倒了,三个人和自行车摔在了林超然旁边;三人摔得“哎哟”不止,自行车轮子在林超然跟前转……
林超然:“下这么大雪,还前后带人,不是找着挨摔嘛!”
三人爬起,都是二十来岁的小青年,穿同一式样的扎趟的棉工作服,其上印着“哈铁”二字。
他们看着林超然觉得奇怪。
青年甲恼火地:“怎么哥们儿?说风凉话儿是不是?”
林超然:“别误会,是想跟你们套近乎。我脚崴了,走不了路了,也饿极了。哪位身上如有吃的,能不能给点儿啊?”
青年乙:“要吃的?有,有……”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朝林超然一递,嬉皮笑脸地:“公鸡公鸡真漂亮,大红冠子绿尾巴,你到窗口瞧一瞧,请你吃把香瓜子!”
林超然看出了他是成心在拿自己开涮,并不恼火,笑道:“瓜子我旅行包里有不少,你留着自己嗑吧!”
青年丙:“怎么,还不稀罕要?”与青年甲和青年乙交换了一下眼色,趁林超然不备,将一只旅行包拖了过去,伸入一只手,边摸边说:“不但有瓜子,还有榛子、木耳、蘑菇……这啥?”
他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凑到路灯光下细看,惊喜地:“猴头!还有猴头哎!”
青年甲和青年乙,也几乎同时将面粉口袋和一塑料桶豆油拖开了。
“面!有四五十斤!”
“这肯定是一桶豆油!”
三个青年眉开眼笑。
林超然愤怒了:“你们干什么?打算抢吗?”
青年甲:“大哥,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你以为老天爷会白让我们哥仨摔倒吗?快过年了,这明明是老天他在好意给我们哥仨分点儿年货嘛!老天爷好意,那我们也不能不领情啊,是不是?”
青年乙:“别跟他废话了,拿上趁早走人!”
青年丙:“对对,说走就走,再来个人撞上了不带劲!……”他起来扶自行车。
林超然已站起,隔着自行车,一把揪住对方衣领,声色俱厉地:“都给我乖乖放下,否则我对你们不客气!”
对方也犯起了浑:“不客气你能把我们咋的?”
他试图扳开林超然的手;林超然哪里容他得逞,猝不及防地伸出了另一只手,把住对方腰那儿,一用巧劲儿,居然将对方隔着自行车举起,转眼扔到了人行道上!
对方躺在地上“哎哟”不止……
青年甲:“嘿,太张狂了!脚崴了不识相点儿还敢动手!上!”
于是他与青年乙扑向了林超然;林超然一拳击倒一个,却被另一个猫腰拱倒……两人在雪地上翻滚不止,最终还是林超然占了上风;对方在翻滚中掉了帽子,林超然抓住他头发,欲往马路沿上撞对方的头……
“住手!”
林超然抬头一看,跟前又站着一个穿“哈铁”工作服的人,年龄和他不相上下。他松了手,站起来,指点着三个小青年,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三个小青年也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扶起自行车;都想溜。
后来出现的那个人厉喝:“都给我站那儿别动!”他是三个小青年的班长,叫王志,也是兵团返城知青。
王志问林超然:“兵团的?”
林超然:“对。”
王志:“几团的?”
林超然:“马场独立营的。”
王志:“你们教导员姓什么?”
林超然:“姓袁。袁儒敏。参加过抗美援朝,从六师调到马场独立营的。”
王志:“一句没说错,他也当过我的教导员。认识一下,我叫王志。”伸出了一只手。
“林超然。”林超然与他握了一下手。
王志:“探家?”
林超然:“返城了。”
王志:“这都眼看着一九八〇年了,你可够晚的。他们三个想抢你这些东西是不是?”
林超然:“可不!列车晚点了,我和妻子走到这儿,我滑了一跤,脚崴了。我妻子怀孕了,只得让我在这儿守着东西,她先自己回家去找人接我……”
王志回头瞪着三个小青年问:“听明白了?”
三个小青年或点头,或讷讷地说:“听明白了。”
王志:“都张大嘴,冲我呼气!”
三个小青年乖乖地张大嘴冲他呼气。
王志依次从他们头上扯下帽子,抽他们,训他们:“不许你们下班喝酒,偏凑一块儿偷偷喝!你们挣那点儿工资里有酒钱吗?你哥不是返城知青吗?你姐不是返城知青吗?还有你哥不也是吗?居然打劫一个和你们哥哥姐姐有同样经历的人!这事儿要是让返城知青们知道了,没你们几个好果子吃!你们哥你们姐也不会替你们说情!”
三个小青年抱着头,都说:“班长,下次不敢了。”
“算啦算啦,既然他们是返城知青的弟弟,那就饶他们一次吧。”林超然替三个小青年说情。
王志也是骑自行车经过这里,那么现在有两辆自行车了。
他扶着自己的自行车把吩咐:“你,扶这位知青大哥坐我车后架上;你,把油放我自行车后座上;两个旅行包,你俩一人一个,是拎是扛我不管;也有你的事儿,骑上你的自行车,往前追你们的知青大姐,向她通报一下情况,让她早点儿放心!”
那名小青年骑上自行车蹬走了。
林超然大声地:“一直往前骑准能追上她!她叫何凝之!”
何凝之正走着,那骑自行车的小青年从后边超过她,下了自行车,一脚着地,横着自行车拦住她。
何凝之左手摘下右手的手套,右手伸入了大衣兜里,握住匕首防范地:“你想干什么?”
小青年:“大姐别误会,我不是坏人,我是你弟……”
何凝之:“我根本不认识你,闪开!”
小青年:“我姐也是兵团知青。大姐姓何,叫凝之对不对?”
何凝之:“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小青年:“我们几个碰上了大哥,一致决定得送你们二位回家。我们有两辆自行车呢,那不轻省多了?您别往前走了,您怀着孕,看累着……”
林超然和何凝之各坐在一辆自行车上,王志和一个小青年推着他俩;另外两个小青年,一个拎着旅行包,一个扛着面口袋,一行人走在偏僻的街区。
一个小伙子怪声怪气地学刚才那小伙子的话:“大姐,我是你弟……酸不酸啊?你当你也有一个在郊区插过几天队的姐,就真成了人家的弟啦?”
一阵笑声。
一行人走在另一同样偏僻的街区。
王志:“大返城刚开始那一年我就回来了,在家里待了半年多找不到工作,我爸一急,干脆提前退休了,让我能接他班。他是机车维修工,咱没那技术,只得先在装卸队当班长,咱干活那不含糊,所以全队老的少的都挺给咱面子,服管……”
林超然:“现在工作是不是好找点儿了?”
王志:“更难找了,返城的越来越多了嘛!哪儿有那么多岗位留给咱们啊!唉,终于盼到能返城了,却等于一下子打回了待业的原形,跟谁讲理去?”
林超然低下头,一时郁闷起来。
何凝之:“超然,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不要急,工作也会有的。”
林超然苦笑:“我一点儿没急啊!”
一行人走到某中学校门外,对开的铁栅栏大门被铁链和大锁锁着,门旁的小传达室没窗,另一侧是一排砖房的后山墙。院子里一片漆黑。
一个小青年将铁门晃出一阵响声,院子里静悄悄的毫无反应。
何凝之手里拿着一页信纸,林超然用手电筒照着,两人在看。
何凝之:“我小妹的信上明明写着,我们全家暂时都住在学校里啊!”
林超然:“这还写着,屋子可大啦!”
王志商量地:“我看,要不来喊的吧!”
林超然:“喊什么?”
王志对三个小青年说:“你们三个一齐喊,就喊……何校长,你女儿回来了,还有你女婿!”
那么长的句子,三个小青年干张了几下嘴,没喊出来。
何凝之:“喊‘何校长开门’就行。”
林超然:“深更半夜的,喊你爸的名字不好,喊小妹的名字吧。”
何凝之:“那就喊……‘何静之,开门’!”
王志对三个小青年说:“快喊吧!”
于是三个小青年大喊:“何静之,开门!何静之,开门!何静之,开门!”
院里,一排砖房的两个窗子亮了。
砖房里。一张特大的“床”上睡着何家二女儿慧之,三女儿静之以及她们的父母;睡着四个人,中间还余好大地方。
四人都已被喊声惊醒,而喊声还在继续。
何母:“静之,你怎么把些小流氓招惹了?”
何静之清白无辜地:“没有啊!我怎么会招惹他们呢?”
何父:“问你自己!没有才怪了!”
何静之:“没有就是没有!干吗非把我想得那么低?你们怎么就不问我二姐?”
何慧之:“问我什么呀?明明喊你的名字!”
何母:“就是!你二姐人家已是护校的学生了,才不会招惹些小流氓!”
何静之抗议地:“妈!”
何父穿好衣服下了地,生气地:“你住嘴!”
何父走到了外边,身后跟着何静之,手拎铁锨。
何父:“你跟着干什么?回去!”
何静之外穿一件棉大衣,也没扣扣;里边是一套紧身内衣,天黑,看不出颜色。
何静之:“既然知道是些小流氓,你空着手对付他们安全吗?我保护你!”
何父:“用不着你保护!快回去,小心感冒!隔着铁门,小流氓又能把我怎么样?”
何静之央求地:“爸!”
门一开,慧之与何母也出来了。
铁门外,王志制止地:“别喊了,来人了。”
何父:“深更半夜的,你们跑这儿喊什么?再喊报警了啊!”
何静之:“报警是客气的,再喊用铁锨拍你们!这院里没有什么何静之,都滚!”
何凝之:“爸,小妹,是我回来了,凝之!”
何静之扔了锨,扑到铁门跟前伸出双手,握住了姐的双手,激动地:“大姐,想死你了!”
何凝之:“你姐夫也回来了!”
何静之:“姐夫,快握下手,也想你!”
林超然笑而无语地与静之握了下手。
何父、何母、慧之也走到了铁门前;何母、慧之也隔着铁门与林超然夫妻握手。
何父却只顾望着林超然夫妻笑了。
何母:“凝之,这次多少天探亲假?”
何凝之:“妈,我们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我们也返城了!”
何母激动万分,连连用上海话说些表示高兴的话。她原本是上海人,一激动就会说起上海话来。
林超然:“爸爸,要是身上带着钥匙,先把门开了呗!”
何父:“我光顾高兴了,没想到是你们,也没带钥匙出来啊,我这就回家取!”
慧之:“爸,我去。”一转身跑了。
林超然转身想对王志他们说些什么,这才发现他们一个驮着一个,已骑自行车离远了。
何凝之:“幸亏碰上了他们。要不,我挺着个大肚子,既不能跳门,也喊不了那么大声,那可怎么办?”
何家。何母忙着从箱子往外取棉被,一边说:“怎么也不预先来封信?幸亏家里多两床被褥,还打算元旦前给你们寄去呢!”
凝之:“归心似箭啊!一办完返城手续,我俩当天就动身了。妈,屋里怎么不砌火炕火墙?这多冷啊!”
何母:“临时调到这儿住了,没顾上找人砌。”
静之、慧之在忙着重铺被褥。
静之:“大姐,连这床都是三张乒乓球案子拼的,太窄,靠墙那头搭的板。这纯粹是瞎凑合的一个家!”
何父在为林超然正脚腕子……
何父:“骨头没事儿,扭筋了。忍着点儿,保你一下就好。”
慧之:“姐夫放心。我爸被劳改那十来年里,学会了劁猪,学会了配中草药,学会了对关节,扳脖子、正脚踝……”
何父猝然一用力,林超然“哎哟”一声。
何父:“下地走走。”
林超然站到地上,走了走,笑了:“还真不疼了。”
静之:“记着,欠老丈人一个情啊!”大家都笑了。
天亮了。中学的操场上,一个班的中学生正在上体育课。
教体育的蔡老师喊口令:“立正,向右看齐!”
第一排全体男同学却都扭头看左边——但见从女厕所跑出一个裹着棉大衣的女子,脚穿一双大头鞋;在大头鞋和大衣下摆之间,是一截通红的线裤。
蔡老师:“耳朵都有毛病了?我喊向右看齐,都看左边干什么?”
一名男生:“老师,那你就改口令嘛。右边没看头,左边才有看头!”
静之左脚踩了右脚的鞋带,绊倒了。
同学们笑起来。
蔡老师也看到静之扑倒了,却说:“笑什么?都严肃点儿!”
静之站起,也说:“就是,没见过大姑娘摔跟头啊!”
一名男生喊:“没这么多人列队见过!”
静之:“少跟你阿姨贫!”将大衣往后一撩,呈现上下一身艳红的线衣,双手往腰间一叉,声音清脆地喊:“听我口令,全体,向右转,跑步走!”
学生们竟然特别听话,齐刷刷地跑开了。
静之对蔡老师行了一个屈膝礼,温文尔雅地:“您请继续!”
蔡老师:“你是静之吧?我是你蔡叔叔,你小时候可不这么的……有意思……”
静之:“女大十八变。蔡叔叔再见!”
她跑向了红砖房。
何母正在红砖房那儿抱劈柴,对静之教诲地:“你看你刚才哪儿有个大姑娘样儿!你蔡叔叔那儿正上体育课,你捣的什么乱?”
静之:“我也没给他捣乱呀!妈,我才返城一年多,你怎么就处处看我不顺眼了呢?再这样我可回北大荒了啊!”
何母:“敢!”
静之:“谅你也舍不得!”替母亲端着撮子进了屋。
慧之在作为厨房的外间切面。
静之嗞嗞哈哈地凑炉前烤火,并说:“二姐,切细点儿啊,要不你等于糟蹋了姐夫扛回来的精粉!”
慧之:“在家吃闲饭的人没资格要求别人。”
静之:“找不到工作嘛,吃闲饭也不是我愿意的。”
随后进了屋的何母说:“静之我还是得说你!你怎么可以随便替你蔡叔叔对学生下口令呢?”
慧之:“妈,这你倒应该理解她一下了,在兵团当战士,老听别人对我们下口令啦,逮着个机会,干吗不也对别人下达下达口令?连我都时常有那么一种冲动呢!”
静之:“二姐这话我爱听!多谢对我的理解。可我还困呢,得去补会儿觉,吃饭叫我啊!”
她起身进里屋去了。
何母叹道:“慧之,你说静之是怎么了,没返城时,还有点儿淑女的样子,可一返城了,倒贫了呢?”
慧之:“以前父母管着,兵团管着,她又喜欢听夸奖话,可不就得装呗。现在嘛,她要人性大解放了!”
何母:“我看是要原形大暴露了。”
里屋窗帘没拉开,仍黑着。
静之已钻入被窝,在被窝里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一掀被子,钻入了旁边的被窝,并说:“大姐我受风了,快搂着暖暖我!”
那被窝里传出的却是林超然的声音:“错了。别轻举妄动,请转移到下一个被窝。”
“哎呀妈呀!”静之一骨碌滚出了那被窝,赶紧又回到自己被窝,用被子蒙上了头。
何母推开门关心地问:“怎么了静之?”
静之在被窝里回答:“虫子咬我了!”
“看你那点胆儿,一惊一乍的!”何母嘟哝着将门关上了。
静之这才从被子底下探出头,责怪地:“姐夫,你换的什么被窝呀!”
林超然:“怎么,得先请示你呀?”
静之:“这要是天还没亮,又都睡得死沉死沉的,那得闹出多大笑话来?”
林超然:“我带回两张狍皮,今晚铺好就和你姐移过去。以后记住,作什么决定之前,先要充分掌握情况。”
静之:“这算个什么家呀!冰窖似的!早知道这样,我不返城了。”
凝之:“小妹,别那么多话了!大姐困死了,体恤体恤我。”
作为厨房的外间,林超然和静之面对面坐小凳上吃面条;静之剥了两瓣蒜放姐夫碗里。
林超然:“爸妈呢?”
静之:“早上班去了。”
林超然:“慧之呢?”
静之:“今天星期一,回护校去了。”
林超然:“看样你放下碗也要出门了?”
静之:“我在参加补习班,准备考大学。”
林超然:“这我坚决支持。”
静之:“替我保密啊,想给我爸妈和大姐二姐一个意外,好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林超然:“问你个事儿,你要老老实实回答。”
静之一本正经地:“只管问,我回答姐夫的话一向老老实实。”
林超然:“你往电线杆子上贴小广告,为自己征婚了?”
静之:“你怎么知道?”
林超然:“昨晚也碰巧了,你大姐看到了。”
静之:“我那是试探性的,摸摸敌情。”
林超然:“你大姐很不赞成你的做法,你要有点儿心理准备。”
静之:“你呢?”
林超然:“我既不反对,也不支持。那究竟是不是一种征婚的好方式,要靠效果来证明。我是一个目的和效果统一论者。”
静之:“不愧是当过营长的,面对矛盾真会和稀泥。”放下碗,站起身又说,“我也得走了,刷碗收拾屋子之类的活,有劳姐夫了。噢,还有一件事。”
林超然:“说。”
静之走到他跟前,小声地:“一年多没人给发工资,不好意思再向爸妈开口了……”
林超然:“要多少?”
静之:“十元二十元都行。”
林超然探手于内衣兜,掏出一卷拾元的钱,点了三张递给静之。
静之:“谢谢姐夫,以后挣了一定还你!”
她高兴地出门了……
林超然扎上围裙,洗刷碗筷,擦案板、捅炉子、加煤、扫地……转眼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摘下围裙,轻轻推开门,悄悄走入里屋,站在那“大床”前俯视妻子……凝之其实已醒了,只不过闭着眼睛在静静地想心事。外边毕竟天大亮了,布窗帘不能完全遮挡住阳光,屋里不那么黑了。
林超然俯身轻吻妻子额头;何凝之睁开眼睛幸福地笑了,并上举双臂,反搂住了丈夫的脖子。
林超然:“别这样,看冻着。”说着,将妻子的双臂放入被窝,坐在“床”边,打量屋子,何家临时的住房,除了外边那间“厨房”,再就只有一间大屋了,其实原本是一间教室。那一长排砖房都是教室,何家住的是最把头的一间,墙角还堆着十几双破滑冰鞋和几个破篮球、足球、排球。而挨着“床”那面墙上,不知为什么贴了半壁白纸。
林超然:“我昨晚都想咱们兵团的火炕了。三十多岁的大女婿还挤着住在岳父母家,真羞愧。”
凝之:“不是我家屋子大,你家屋子小嘛,自尊心别太强行不行?”
林超然苦笑:“接受批评。”
凝之:“给我一只手。”
林超然伸出了一只手,何凝之将他的手拽到了被窝里。
凝之:“摸摸这儿,他在动,你希望是个男孩儿还是个女孩儿?”
林超然忧郁地:“男孩儿女孩儿我都喜欢,只不过他来的时间不太好……”
凝之:“我认为时间很好。我们的孩子将出生在八十年代,他多幸运啊!八十年代,我对以后的中国充满了憧憬。”
忽然隔壁传来一阵响声。是许多学生双脚跺地,桌子腿顿地的声音。
隔壁教室门口,一位五十几岁的女教师仰头流泪,她的短发已半黑半白。
林超然认出了她:“夏老师!”
夏老师打量他,忽然双手捂脸,转身哭了。
林超然:“夏老师,我是林超然啊,认出我了?”
夏老师点头。
林超然:“怎么回事?”
夏老师:“这个班的学生罢我的课,说还没宣布我平反,那我就还是现行反革命……”
林超然:“您等这儿,千万别走开。”
他推门走入了教室。
教室里。教室中央还有一只大铁炉子,林超然径直走到了讲课桌边,下边的同学们安静了。
林超然:“别以为你们一闹,立刻就换了一位老师。我不是老师,我是来向你们提出抗议的。因为我妻子正在隔壁睡着,你们弄出那么大动静,我不得不过来一下……”
学生们互相交换眼色。
林超然:“既然过来了,那就和你们多说几句……你们都知道三中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吧?”
一名男生:“全省重点中学中的重点,那谁不知道!”
林超然:“我曾是三中的学生,也曾是夏老师的学生,‘文革’前,夏老师是三中最优秀的数学老师。而‘文革’中,她眼见‘四人帮’全面倒行逆施,极左思潮谬论泛滥,从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对国家和民族的责任出发,利用大字报为武器,对‘四人帮’祸国殃民的行径展开了无情的批判。”
肃静中,一个乒乓球掉在地上,滚到了讲课桌那儿,却没人看,都望着林超然。
林超然:“据我所知,夏老师她受尽了种种迫害,是个判过死刑的人,可她绝不屈服。有关方面既然已经批准她到这一所中学来上课了,那就证明很快就会为她平反了。你们能听她上的数学课,是你们的幸运!都烧的什么包?一会儿,我也要重温学生时代,陪着你们来听夏老师的课。确实不想听的,现在就请出去。不出去却偏捣蛋的,我丑话说在前边,那我就要修理他。反正我不是学校的老师,修理了那也是出于义愤,舆论也许会站在我这一边……”
没有学生离开教室。
林超然推开了教室门,满怀敬意地:“夏老师,您请进来上课吧!”
夏老师进入,林超然捡起乒乓球,坐到了最后一排的一个空座,肘支在桌上,双手捧脸,享受般地倾听……
夏老师:“同学们,这堂课我们讲三元二次方程……”
在林超然看来,黑板前的夏老师恢复成“文革”前的夏老师了,看上去那么年轻、生动、神采奕奕,充满朝气,充满了一位数学老师的讲学魅力……那是在明媚的夏季,教室里充满了阳光。
下课了。教室里只剩夏老师和林超然了,师生二人互相笑微微地望着。
夏老师:“超然,谢谢你。”
林超然:“老师,您讲的还像当年那么好。”
夏老师:“又能当老师了,对于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
一名男生走出,瞪着夏老师。
林超然:“你凶巴巴地瞪着老师干什么?”
男生突然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打倒现行反革命夏纯!”喊完想跑。
林超然一把拽住他:“再喊我教训你!”
男生高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林超然扇了他一耳光。
夏老师:“林超然!你这就不对了……”
那男生与林超然撕巴在了一起,难解难分。
几名男生起哄:
“大人欺负学生喽!”
“你有理讲理,凭什么动手打人?”
“打人犯法你不知道啊!”
教学楼里,校长办公室,五十几岁形象斯文的何校长在打电话:“老同学,这事儿你别推,千万替我想想办法。我有四个班的学生不得不在平房里上课,大冬天的,暖气接不过去,行行好,千万拨给我们学校几吨好煤!”
门突然开了。林超然被何母推入,接着何母拉进被打的那名男生。
何父放下了电话:“怎么回事?”
何母:“超然打了我班这名学生,你当校长的说,该怎么办吧?”
何父责怪地:“那你也别……我正打电话走后门,想给学校搞几吨好煤……”
何母:“我是他班主任,我的事和你的事同样需要解决!”
何父:“好好好,解决,解决。”问林超然:“超然,为什么打他?”
林超然:“他扰乱课堂纪律,夏老师都没法上课了。我警告他,他下了课继续冲夏老师乱喊乱叫!”
何父的目光望向了那名男生,男生桀骜不驯地把头一扭。
林超然:“他凶巴巴地瞪着夏老师,还喊‘文化大革命’万岁!”
何母:“但他毕竟是一名中学生!”
何父将林超然扯到了一边,小声地:“给我个面子,道歉。”
林超然走到了男生跟前,不情愿地:“算我不对,行了吧?”
男生:“不行!”
林超然:“那你说,怎么才行?”
男生猝然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这样才行!”摔门而去。
林超然摸一下脸,嘟哝:“小崽子,下手真狠。”
何父瞪着何母说:“你看你,这点儿事儿自己都处理不了。”
何母:“我刚才让超然道歉,他不听我的嘛!”
何父:“他们小两口昨天刚回来,今天你就使超然挨了一记耳光,你也向超然道歉!”
何母:“超然,对不起啦,我想不到那学生来这一手……”
林超然苦笑:“我认了。我不是先打的他嘛。可据说,知青刚返城那年,城里许多人都说‘狼孩儿’回来了。我看,他们没造过反下过乡的,身上也有几分狼性。”
何母:“是个别现象。那学生他父亲是‘文革’中的造反派头头,牵扯到‘文革’中的人命,被抓起来了……”
何父叹道:“全校有好几名这样的学生。”对何母说,“替我写通知出去,星期六放学后开会,专门讨论怎样对待那几名学生的问题。据我了解,在有的班级,老师和同学都歧视那样的学生,这肯定是不对的。‘文革’那一套,绝不许在我当校长的这所中学重新上演!”
何母:“你是代校长。”
何父:“那也是校长!”
林超然:“爸,妈,我先走了啊!”
林超然走后,何父又抓起电话,拨号后大声地:“老同学,还是我,求求你了!要烟要酒?直说!一吨够干什么的?怎么也得四吨!好好好,两吨就两吨吧,可得快啊!……”
何母悄悄退出。
何父放下电话,沉思。
蔡老师进入,请示地:“黑龙江大学毕业的一名工农兵学员前来自荐,请求接见他一下。他还提到了凝之,说和凝之曾是一个连的……”
何校长:“那层关系在我这儿完全不考虑,学什么的?”
蔡老师:“历史。我陪他聊了会儿,觉得他能讲得不错。”
何校长:“好极,好极。我正愁到哪儿去物色一位有水平的历史老师呢,快请进来!”
蔡老师出去,何校长往茶杯里放茶,倒水。
一名二十七八岁文质彬彬的,围围巾、戴眼镜,穿中式棉袄的青年进入。
何校长头也不抬地:“欢迎,诚挚欢迎。先请坐。我们这所学校,那也曾是区重点,以后我们要争取成为市重点……”
青年:“不用沏茶。”
何校长:“大冷的天,哪儿能连杯茶都不喝呢!”
青年:“谢谢了。”取下眼镜,用围巾擦;而何校长将椅子放到了他跟前,坐于他对面。
何校长:“你怎么称呼?”
青年:“我姓何,何春晖。”戴上了眼镜。
何校长:“那咱俩是一家子。先喝口茶,安徽老家寄来的好茶。自从我归队了,就又能喝上家乡的茶了。”
何春晖端起杯呷了一小口茶。热气在他眼镜上形成一层雾,他放下茶杯,又取下眼镜用围巾擦。
何校长看看他,回忆地:“我对你好像有点印象……”
何春晖戴上眼镜,也望着何校长……
“文革”期间。戴着“红卫兵”袖标的学生在操场上批斗校领导和老师,被批斗者中有何校长夫妇。当年的何春晖手握对折的皮带,用皮带指点着何母,大喊大叫,并抓住何母头发,按她的头……
何校长怒斥他。
何春晖恼羞成怒,向他头上抽了一皮带,何校长额角流下血来……
何春晖也从何校长额角明显的伤疤认出了他,发呆。
何校长:“你原名不叫何春晖,而叫何风雷,对不对?”
何春晖不由得站了起来。
何校长也站了起来,冷冷地:“真想不到。你认为我们还有必要谈吗?”
何春晖无地自容,转身就走。
何校长:“帽子……”
何春晖反身抓起帽子,匆匆而去。
何校长手摸伤疤,陷入沉思。
他抓起电话,拨号,说:“李校长吗?我是老何。有件事,也可以说是有个人,我得跟你打声招呼,别让他混入新时期的教师队伍……”
凝之陪林超然回家。与何家冰窖似的临时住房相比,林家小而温馨,是从前老旧的砖房,只一屋一厨;但住屋有吊铺,各处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住屋墙上挂着成排的相框,镶的都是林父的奖状。
林母正在床上缝小褥子,听到敲门声,问:“谁呀?”
外边,林超然扒窗往屋里看,大声地:“妈,是我,超然!”
门开了,林母惊喜地:“是你俩呀!我耳朵有点儿背了,敲好几次了吧?”
何凝之:“妈,他敲的轻。”
说话间,三人进了屋。
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林母一直拉着凝之的手不放,让她看小褥子:“看,我正给我孙子絮小褥子,用的是新棉花新布。”
凝之:“妈,也许是个孙女呢,那您不会太失望吧?”
林母:“我梦里总是梦见得了个大孙子,八九不离十那就是个孙子了!不过,要偏偏来个孙女,那我也能高高兴兴地面对现实。”
林超然:“妈,是真心话吗?”
林母:“一边去!我和凝之说话,没你插嘴的份儿,把椅子挪床前来!”
林超然:“我要不插话,你眼里好像就只有媳妇,没有儿子了!”说着将一把椅子放在了床前。
林母:“凝之,坐下。”
凝之坐下了。
林母细细端详地:“我媳妇气色挺好。”
林超然:“妈,你好歹也看我一眼嘛!你这不等于把我干一边儿了嘛!”
凝之笑道:“你也坐妈旁边呀!”
于是林超然坐在床沿上。
林母:“你俩的东西呢?”
林超然:“妈,我俩昨天出火车站都半夜了,就直接去凝之家住下了。”
林母:“半夜三更的惊扰你岳父母家,那做得不对吧?自己又不是没家……”
林超然:“咱家不是……”
凝之抢着说道:“咱家的路不是远点儿吗?妈,是我的主意,埋怨他就太冤枉他了。”
林母:“那,这次探家能住多久?”
林超然与凝之互相看看。
凝之:“跟妈说实话吧。”
林超然:“妈,我俩也都返城了。”
林母看看儿子,看看媳妇,嘴唇抖抖地说不出话。
老人家忽然双手捂脸抽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