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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何家。只何凝之一人在家,她双膝平伸,靠着侧墙坐在“床”上织毛线,身下铺一张狍皮,腿上盖着被子,还披着大衣,另一张狍皮铺在旁边。

她不时抽一下鼻子,显然要感冒。

外门响,她扭头朝里屋门口看,进来的是林超然。

凝之:“你怎么才回来?”

林超然:“罗一民借了我一辆小三轮车,我等到我爸下班,蹬那小车把他送回家的。半路一边的轮胎还没气了,可爸又睡在车上了,我只得推着车走。”

他摘下帽子挂墙上,发现了挂在墙上的二胡,问:“咦,我嫌麻烦不让带,你怎么把它带回来的?”说罢坐在了“床”边。

何凝之:“你一转身我就卷狍皮里了。”她笑道。

林超然:“你还真有主意。”

凝之:“我爱人喜爱的东西嘛,多不好带那也得带回来。吃了没有?”

林超然:“车快到家门口爸醒了。妈和小妹等不及,吃过了,我陪爸吃的。”

何凝之:“你看,我把窗缝都糊上了。没找到白纸,却找到了几张大红纸。觉得暖和点儿了?”

窗子一经用红纸条糊过,显得屋里挺有喜气的。

林超然却淡淡地:“没觉得暖和。”

凝之:“起码不觉得有风了吧?”

她又抽了下鼻子,掏出手绢擤鼻涕。

林超然坐到了她旁边,商量地:“凝之,你看这样行不行?让我小妹住你家来,咱俩还是住我家去。你和我妈睡火炕,我和我爸睡吊铺。”

凝之:“别折腾了吧,让你爸每天上上下下的,那我怎么忍心?”

林超然将针线从她手中拿去,放“床”上,焐着她双手说:“在屋里手都冻得这么凉!冬天过去还早呢!你能克服,那也得为孩子着想!”

凝之:“行,听你的。”

林超然:“怎么就剩你自己?”

凝之:“静之不知从哪儿搞了三张话剧票,市话剧团演的《于无声处》,说是最后一场了,完成文艺使命了,以后就不演了。我爸妈也没看过,就都去看了。你手更凉,狍皮可热乎了,放被里暖和暖和……”

林超然将一把椅子搬到“床”前,坐下,双手伸被子底下,头侧枕在被上。

凝之又拿起毛线织,并说:“给你父亲织个脖套,争取年前织成。”

林超然:“我以为是为小家伙织的什么呢。”

凝之:“暂时还顾不上他。我觉得你心情又不好了。”

林超然语调悠长地:“是啊,简直还可以说糟透了。为我唱支歌吧,唱那首你跟鄂伦春人学的情歌。”

凝之:“好久没唱那首歌了。当年因为不但学了,还传唱,严严肃肃地开过我的批判会。”

她一边织毛线,一边轻轻唱了起来:

威参拉哥哥,我有点儿小米,给你做小米饭吧,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小米饭,而是来找你的好意,那哈依呀!

威参拉哥哥,我有点儿树鸡肉,给你炖鸡肉吃吧,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树鸡肉,是向你求婚来的,那哈依呀!

威参拉哥哥,我有点儿飞龙肉,用它为你下酒吧,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了喝酒的,而是要和你过好生活,那哈依呀!

你如果真有这个心思,咱们就骑上烈马,双双往大兴安岭奔驰吧,那依呀!

咱们赶快备上马鞍,跨上烈马,唤上忠实的猎狗,向大兴安岭奔驰呀!

那依呀,那依呀,那哈依呀!……

凝之的歌声刚一停,但听有人在门口那儿鼓掌……

凝之转头,超然转身,见慧之不知何时回到了家里,身上的书包还没取下。

林超然:“你怎么无声无息地进了门?”

慧之:“在门外就听到我大姐唱了,怕打断嘛!没想到还有一个忠实又亲爱的听众,那么无比幸福地听着!”

凝之默笑不已。

慧之真挚地:“太温馨了,太浪漫了,太令我感动了,但愿我以后也会有这么幸福的爱情……”

她情不自禁地朗诵起诗来: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棵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突然,灯灭了。

慧之:“真讨厌,又停电。”

林超然:“那是哪国诗人的诗?”

慧之:“哪国的?中国的!难道中国就不该有好的当代诗人了?”

凝之:“女诗人舒婷的《致橡树》,她都成了舒婷迷了。”

慧之:“大姐,为了我未来的小外甥,我借了一个暖水袋。”

凝之:“哎呀,老鼠钻我这儿了!”

林超然搂抱住了她:“镇静、镇静,别惊着咱们宝宝!”

第二天早晨,阳光照透窗帘,可见“床”上并躺着三姐妹。凝之居中,林超然睡在“床”的一边。

窗外有人喊:“家里有人吗?何静之在家吗?”

静之醒了,从枕下摸出手表一看,坐起大叫:“都起来!快!快!今天家里要大施工,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何家门外,聚着罗一民、杨一凡等四名返城知青,三辆自行车一辆平板车上,托着放着水泥袋、沙袋、白灰袋、烟筒、瓦工工具什么的……

静之出了家门,一边梳头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早。”

罗一民:“静之,其他的我们都带来了,可砖呢?没砖怎么砌火墙?”

静之:“砖有的是!”朝罗一民背后一指,“那不!”

罗一民等转身看,校园某处码着将近一卡车新砖。

罗一民:“那不是学校的吗?”

静之:“大冬天的,学校暂时又不用,我认为我家可以先用一些,以后还上就是了!都听我的,搬!”

林超然也出来了,一眼看见杨一凡,高兴地:“一凡!正想着哪天去看看你,你居然也来了!”

杨一凡那么地与众不同,他戴的是一顶短帽耳朵的毡帽,还背着画夹子。

杨一凡矜持地:“一民给我下达命令了,我不敢不来。”

林超然与杨一凡拥抱了一下,之后向罗一民:“他俩我不认识,介绍介绍。”

罗一民指着说:“他俩和静之一个连,我们也头一次见。”

静之已扎着围裙抱来了几块砖,放下后指着说:“大徐、黑兔子,名不重要,这么叫他俩就成。”

那两名男知青笑了。

林超然将静之扯到一旁,小声地:“用学校的砖,你父亲同意了吗?”

静之:“如果事先请示他,那他当然不同意!”

林超然:“他要是生气了怎么办?”

静之:“不是有你和大姐扛着吗?”说罢走开了。大徐和黑兔子紧随其后。

罗一民:“摊上这么个小姨子,有时候有苦说不出吧?”

林超然苦笑。

罗一民:“你岳父母不在家?”

林超然:“我岳父为学校搞煤去了,岳母家访去了。昨天咱俩见面时,你怎么没提今天要来我家?”

罗一民也笑了:“昨天我一下子成了富人,高兴得忘了。”

静之他们三个又搬过砖来了。

静之:“姐夫,别光站这儿说话,你也得搬,就罗大哥可以不搬。”

林超然指着杨一凡说:“他也可以不搬。”

静之这才打量杨一凡:“你背个画夹子来干什么?”

林超然:“他是画家。”

静之困惑地向罗一民:“你怎么替我请个画画的?”

罗一民:“他一听说是帮营长家干活,非来不可。”

杨一凡:“我来了自然会发挥能力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静之一转身走了,嘟哝:“莫名其妙!”

林超然反穿一件脏兮兮的上衣,也在搬砖。他等静之走到身旁,小声说:“他叫杨一凡,将来肯定能成一位优秀的画家!在兵团时,神经受过刺激,住过精神病院,你跟他说话要有分寸。”

静之大为意外,不由得扭头看,见杨一凡在仰头望天,空中飞过一群鸽子,鸽哨悠悠……

慧之在喊:“静之,又来一个找你的!”

静之走过去,见对方戴滑冰帽,穿得单薄,是那种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主儿,明明很冷,强忍着做派。

静之:“你怎么什么也不带就来了?”

对方:“第一次见面就得带东西啊?”

静之:“就你这身,冷不说,也没法干活呀。”

对方:“还得干活呀?”

静之:“不干活你来干什么?”

对方:“你征婚广告上,那也没写着第一次见面就得经受劳动考验啊!”

静之一听,急说:“得了得了!”一摆下巴,示意对方走向旁边。

静之:“你多大了?”

对方:“去年高三毕业了,还在家待业。我叫你姐行吧?”

静之点头。

对方:“姐,我不嫌你年龄比我大。现在我就可以肯定……我爱上你了。我一见钟情了,深深地,深深地爱上你了。”

静之:“弟,听我说啊,你现在的情况,第一是找工作,或者争取考上大学。恋爱的事儿别急,先往后放放。”

对方:“姐,我认为对于人生,爱情是第一位的,其他的事反而都很次要。”

静之:“可姐不这么认为。再说,你不嫌我年龄大,我还嫌你年龄小呢!”

对方:“姐,那你太‘左’了,‘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静之:“这和‘左’不‘左’没什么关系。快回家去!要不你会冻坏的!”

对方:“不。你起码得给我一种希望……”

静之:“不给!”转身喊,“大徐!”

大徐应声而至。

静之将大徐扯到一旁,悄语。

大徐:“你别管了。”

大徐走到“滑冰帽”跟前,拍拍身上灰土,搂着“滑冰帽”的肩,一边往校门外走,一边小声说:“她挺好看是不是?”

对方连连点头。

大徐:“凡事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对不对?”

对方又点了一下头。

大徐不搂着他了,抚了他头一下,瞪着他说:“好孩子!实话告诉你,你来晚了一步。死心吧,她属于别人了!”

对方帽子被他捋歪了,正了正帽子,边掏兜边说:“我不信!不可能!”

大徐:“怎么不可能?”

对方:“我有证据!她不久前才征婚的!……”

对方掏出了征婚启事给他看。

大徐不屑一顾地:“嗤,不久前在我这就是很久以前了!她前天起已经是我老婆了!”用手指着干活的人又说,“看见了嘛,都在帮我修新房!”

对方急了:“更不可能!你配不上她!”

大徐:“混账!再也不许你出现在她面前!听话你以后还真有可能认个姐,不听话我修理你!”

传来静之的喊声:“给他点儿钱,让他一定乘车回家!”

大徐掏出钱塞对方兜里。对方掏出钱扔地上,悲愤地:“我不要钱,我要爱!”

大徐威胁地:“不识抬举,滚!”

对方向校门那儿退行,目光望着静之的身影。

大徐回到静之身边:“任务完成了。”

静之:“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大徐:“我说你是我老婆了,他来晚了!”

静之笑着打了他一下。

传来“滑冰帽”的喊声:“何静之,我爱你!”

干活的人皆循声望去。

静之:“你就这么完成任务的啊?”

大徐:“这小兔崽子!”他捡石头要投,被林超然拦住了。

林超然:“都装没听到。”

于是大家又干活。

慧之对静之说:“闹心吧。”

静之苦笑地:“唉,人要该出名了,一不小心那就出了名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滑冰帽”还在退行着,脸上居然流下了泪。

校门外开来两辆装煤的大卡车,脸上尽是煤灰的何校长跳下车,开大门。

“滑冰帽”喊:“何静之!我爱你!坚决地爱你!”

他撞在何校长身上。

何校长一把抓住他腕子:“你刚才喊什么?”

“滑冰帽”哭叽叽地:“我爱她。”

何校长上下打量他,吼:“我禁止你爱她!”

“滑冰帽”:“我爱她任何人都阻挡不了,历史的车轮也阻挡不了!”

何校长还想说什么,“滑冰帽”挣脱手跑了。

两辆装煤的卡车开入校园。何校长大喊:“哎!你们哪儿的?谁允许你们搬动那些砖的?”

林超然和大徐、黑兔子都搬着砖呆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静之对林超然小声说:“姐夫说好的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理那茬儿,低下头,仍搬着砖快快地往家门口走。

何校长大步腾腾奔将过去,厉声地:“放下放下!”

三人将砖放下了。

何校长:“超然,你这是带头干什么?为什么往咱家搬学校的砖?”

林超然:“爸,不是我带的头儿。是静之……她想在里屋砌火墙……”

何校长:“她?……没我允许,她怎么敢!我看就是你的主意,你找来的人!哼!”

他一转身又大步腾腾奔向家里。

何家里屋,罗一民已砌起了两层砖,慧之在和泥,凝之端着托盘从外屋进入,其上是几只沏了茶的水杯和一盘子炸馒头片儿;杨一凡也不知何时进了屋,正坐在“床”边脱鞋……

静之神色不安地进入。

凝之没看出来,对她说:“招呼你们连那两个进来喝口茶,吃点儿馒头片儿,不够我再炸。”

静之:“有点儿不妙,爸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何父气冲冲闯入,喝道:“停止!”后边跟着蔡老师,同样一脸黑。

屋里的人,除了杨一凡,都呆呆看他。

何父指着静之、慧之,生气地:“你们两个没脑子啊?怎么那么听你姐夫的!”

慧之:“爸,不是我姐夫的主意!”

何父:“你别包庇他!”

静之:“爸,不管谁发动的事儿,只不过是借用一些学校的砖,你何必急赤白脸的。”

何父:“借用?经谁同意了?我不只是这个家里的父亲,还是这所中学的校长!你们谁问过我一句?”

慧之:“爸,如果事先问你,那你会是什么态度?”

何父被问得一怔。

慧之:“诚实点儿回答。”

何父:“岂有此理!慧之你怎么也变得这么没大没小?我的态度那是另一个问题!”

静之:“爸,我姐夫想得很周到,你看,总共搬了多少砖,这张纸上都清清楚楚地记着呢,开春一块不少地还给学校就是了。”

何父:“你!何静之!先回答我另一个问题,刚才有个戴滑冰帽的,你跟他怎么回事?”

静之:“戴滑冰帽的?我没看见戴滑冰帽的呀!”

何父:“也没听到他喊?!”

静之:“我什么也没听到呀!”看大家:“你们听到了吗?”

一个个都摇头。

何父猛一转身:“慧之!你!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慧之:“我似乎听到了一耳朵,有人喊‘车行之,我爱你……'”

杨一凡已经脱了鞋,站到“床”上了,他背对着大家一动不动地:“我也听到了。”

大徐搂着何父的肩走到一旁,小声地:“我父亲年纪比您大,我叫您‘叔’行吧?”

何父点头。

大徐:“叔,它是这么回事——我姓车,敝名行顺,静之的兵团战友。我妹妹叫车行之,她不幸病故了,她小对象一看见我就跟着我,还喊慧之说的那句话。爱得太深,精神有点受刺激了。”

杨一凡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爱有时是会使人疯掉的。”

何父扭头看杨一凡背影,小声向大徐:“他,那是想干什么?”

大徐:“在构思。”

何父:“构思?”

林超然:“他是画家,我那个营的。”

杨一凡的背影:“一张白纸,可画最好最美的图画,但是也可以……”

林超然向何父指了指自己太阳穴,手指还绕了几圈。

何父皱眉,心烦地挥了下手,对林超然数落:“砖是建材,紧缺物资,说还就能还上了?咱们哪儿买去?”

黑兔子:“不就一百多块砖嘛!我小舅是砖厂副厂长,到时候包我身上了。”

始终没说话的凝之此时开口了:“爸,我支持在里屋砌火墙。”

何父:“那你还莫如说你支持咱家人挪用公物!立刻拆了,把砖搬回去!”

凝之:“比起砖,人更重要。你是学校的人,我们姐妹三个是国家的人,在不影响集体利益的前提之下,为了人不冻病,我认为挪用一下闲置着的公物是可以的,何况以后还会如数归还。”

林超然赞同地点头。

何父:“超然你还点头!集体的东西应该秋毫无犯!”

凝之:“没有人就没有什么集体,人在一切物资之上!”

何父:“别反过来教训我!拆、快拆!”

凝之:“爸,如果挨冻的不是咱家人,是学校里的别人家,你这位校长也这么小题大做?”

何父:“你!……”

蔡老师:“老何,算啦算啦,这页纸我揣着,校务会上你解释一下,我作个证不就行了吗?我也不认为是什么原则问题。走,走,我身上带着澡票呢,咱俩找地方洗澡去!”

他将何校长推走了。

静之亲了凝之一下:“大姐,有你的!”

凝之:“你呀,惹爸生气的事儿又往你姐夫身上推!”

静之:“那他也不能白当姐夫呀!”

林超然:“当姐夫的就得心甘情愿当替罪羊吗?”

静之:“怎么我觉得你这姐夫挺心甘情愿的呢?”

众人都笑了。

静之端起托盘请大徐和黑兔子吃馒头片儿。

大徐:“哎哎哎,静之,我替你遮了那么大的谎,怎么也该有点表示吧?”

静之亲了他一下。

大徐乐了:“值!”

大家都乐了。

慧之:“就没我的功劳啦?”

静之深鞠一躬:“亲爱的二姐,小妹多谢了!”

罗一民又砌起砖来。

慧之却看着杨一凡困惑,因为他已开始用铅笔在白纸上画格子,也不用尺子,一笔笔画得很直,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

慧之小声问林超然:“他想干什么?”

不待林超然回答,静之凑她耳说:“想干什么都随他便,别管。”

慧之:“可这是咱们的家。”

凝之:“咱家人都要做尊敬艺术家的榜样。”

慧之眨眨眼,不知说什么好了。

林超然:“听你大姐的吧。”他从慧之手中拿过铁锨,和起泥来。

火墙在大徐和黑兔子的帮助下快砌成了,而“床上”,毯子褥子都已掀开,杨一凡和慧之都站在“床”上了,杨一凡手持大毛笔,慧之双手捧一大碗墨。

林超然、凝之、静之、罗一民、大徐和黑兔子都目不转睛地看着。

杨一凡的笔饱蘸墨汁,拉开架式,唰唰唰,纸壁上出现了龙飞凤舞的草书——苏东坡的《赤壁赋》。

罗一民等三人齐声地:“好!”

静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捧着墨的慧之,看一眼白纸,看一眼杨一凡,看人看字都看呆了,看得无限崇拜。

火墙快砌好了,《赤壁赋》也一气呵成了。

慧之端着托盘对杨一凡说:“请用茶。”

杨一凡端起一杯茶,只喝一口就放下了,既不看慧之一眼,也不看自己的书法一眼,却盯着窗上的霜花看,并说:“霜花真美。”

慧之:“也请吃几片馒头吧。”

杨一凡拿起一片馒头,一边吃,一边走到窗前去细看霜花。

而慧之的目光几乎不离开他,她有点儿被他迷住了。

外屋,林超然夫妻俩和静之在烙馅饼。揉面的揉面,包的包,看锅的看锅。

林超然:“凝之,爸回来后,不论他说什么,千万不要再和他争辩了,要照顾他的自尊心。再说,今天的事,也有咱们做得不对之处。”

凝之:“爸不会生我的气的。我主动向他赔个礼,他就又高兴了。”

静之:“姐夫,多谢你掩护了我啊!”

里屋,火墙已大功告成。杨一凡在指点着让罗一民进行细加工,而大徐和黑兔子在各自搅拌一盆兑成粉色和米黄色的粉浆。

杨一凡:“这几条缝还要勾一勾,看这儿,砖缺角儿了,抹平。还有这里,也要抹平。应该像对待作品一样对待自己所干的活儿。”

罗一民:“听你这口气,还真把我们哥仨当小工了!”

杨一凡:“什么小工不小工的。这会儿拿自己当小工,是对我的严重侮辱。”

大徐:“怎么反倒是对你的侮辱?”

杨一凡:“因为此时此刻,你们都是一位艺术家的助手,这是你们的荣幸。”

黑兔子对大徐小声地:“咱俩跟他不熟,你别随便插话,叫怎么干怎么干就是了。”

杨一凡转而看两只盆,指示:“这只盆里加一碗水,这只盆里加一勺颜料。”

黑兔子:“是,是,立刻照办。”

慧之则倒背双手靠墙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杨一凡,聚精会神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她穿着医院里那种白褂子,戴护士帽,俨然一位白衣天使。

杨一凡终于坐在椅子上了,看着慧之说:“我渴了。”

他看她那种目光极为单纯,像幼儿园的孩子看着阿姨。

慧之将一杯水端给了他:“这是你那只杯,我刚为你加了水。”

他显然也没听她在说什么,心思只在水,接过杯也只喝了一口就还给她了,若有所思地说:“我也饿了。”

慧之放下杯,把盛馒头片儿的盘子端给了他。他不再看她,拿起一片,若有所思地吃。

慧之又退回原处背手而立,仍目不转睛地看他。

杨一凡吃完馒头片儿,站了起来,自说自话地:“我要开始工作了。”

慧之又走到了他跟前,表现出了一名真正的艺术家助手的谦卑:“需要我做什么?”

杨一凡:“大号排刷。”

慧之从打开的画夹里拿起一只排刷递给他。

杨一凡走到了火墙那儿,慧之跟过去。

杨一凡:“米黄色那盆灰浆。”

黑兔子:“得令。”

杨一凡看着火墙仍若有所思,连头也不转一下:“你可以歇一会儿,由她端过来。”

黑兔子只得退后,慧之默默将盆端到了他跟前。

杨一凡也不看她一眼,只看盆,刷子在盆里反复蘸了蘸,往火墙上刷了第一下……

杨一凡终于休息一会儿了,黑兔子遵照他的“命令”,万分荣幸地接过排刷,刷边边角角没什么艺术要求的部分。

他也学杨一凡的艺术家范儿,命令大徐:“红色……”

大徐赶紧将颜料盆双手捧他眼前。

黑兔子:“饿……”

大徐赶紧放下盆,往他口中塞馒头片儿。

黑兔子刚刷了两刷子,又张大了嘴,直啊啊。

大徐:“你小子什么意思?”

黑兔子:“渴……”

大徐:“你还想让我往你嘴里倒水呀!”

慧之看着笑得咯咯的。

罗一民暗自着急,只能忍住不发作,头撞桌子。

杨一凡却完全不关注黑兔子和大徐两个,看着慧之忽然说:“你穿白大褂真好看,像白衣天使。”

大家一阵肃静,皆愣愣地望着他……

天黑了。校园里,何校长在学校的砖那儿点数,并将砖垛码齐。

何校长走到了家门口,轻轻推门而入。里屋传出何母快乐的笑声。

静之的声音:“我爸当时那种严肃的样子具有很高的可笑性……”

何校长在外屋干咳一声,屋里安静了。

何校长推门进了里屋,屋里的情形使他呆愣在门口。他所面对的纸壁上的《赤壁赋》使他呆愣,每扇窗的红色窗缝纸使他呆愣,火墙炉子尤其使他呆愣,那简直是工艺品,涂出了阿拉伯风格的丰富绚丽的图案,一截截烟囱是新的。而何母及三个女儿和女婿,围坐一张旧课桌四周嗑瓜子、花生、榛子,都穿得很少,显然屋里是非常暖和的。

何母:“老何,看咱们的家快变成阿拉伯的贵族之家了!”

何父仿佛没听到,走近看《赤壁赋》,赞道:“好书法!”

慧之:“是杨一凡写的,火墙也是他画成那样的。”

何父转身问:“杨一凡是谁?”

林超然:“当年我那个营的一名知青。”

凝之:“爸,我向你认错,不该当着那么多外人和你辩论。”

何母:“过来坐下。”

何父乖乖走过去坐在何母身旁的一把空椅上,何母:“特意留给你的座位。”

何父:“怎么,要开我的思想批判会?辩论我不怕,真理越辩越明嘛,只要不是‘文革’时期那种不许一方说话的辩论就行。”

静之:“在咱们家,只有您禁止别人说话的权利,安有别人不许您说话的时候?”

何父:“你呀静之,干吗跟我说话总带刺儿?”

何母:“老何,也跟我摆摆你的思想立场,当时究竟怎么想的,态度那么凶?”

何父:“呵,已经把你们妈妈给统战过去了……我不是一位刚归队的校长嘛,我希望自己归队以后,从大事到小事,都不给任何人指责的任何一点儿理由,尤其是在公私方面。”

林超然:“爸这种想法我能理解。”

静之:“但也没必要像爱惜羽毛的小白鸽,生怕羽毛上溅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儿似的!”

慧之:“静之,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反对你的比喻……还不如说人别活得像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人活成那样可太没意思了。”

何父:“还是我二女儿善于说服人。静之,你学着点儿。”

静之:“既然我大姐都主动认错了,那我也作一下自我批评吧。爸,主意确实不是我姐夫出的,是我一个人自作主张。但我认为,功大于过。”

何母:“老何,看你的表现喽。”

何父:“你怎么不但被统战了,简直还成了后台似的?”

何母推了他一下,用上海话说:“侬说这样话语不来赛的!阿拉完全是为侬好。侬的面皮损失掉了,在家庭中的威望垮塌了,阿拉心情好勿到啥子地方去!所以侬也要作作自我批评才是正确的……”

何父:“好久没听你说上海话了!别停止,说下去,多说些!听你说上海话,对我这安徽人那可是一种享受,想当年爱上你,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被你们上海女子的吴侬软语所蛊惑了。”

何母:“我打你!没正形!”

女儿女婿们都笑了。

何父:“受你们妈妈的感召,那我也检讨检讨,你们都是大人了,我对你们的态度太强势,那确实也是不对的。”

由于屋子里暖了,他们的心情也分明都愉快了,嗑着瓜子,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罗一民走到了他的铺子也是他的家门前,掏钥匙开门。

“一民……”

他听到女人温柔地叫他,一转身,见李玖站在一旁,还用块包袱皮儿包着些东西。

罗一民奇怪地:“你在这儿干什么?”

李玖声音更温柔了:“等你呗。”

罗一民:“有事儿?”

李玖:“等你能没事儿吗?快开门,我都冻手冻脚的了!”

罗一民喝过了酒,有几分醉,钥匙半天插不进锁眼。

李玖:“哎呀,笨死了,你拎着!”让罗一民拎着东西,夺去钥匙,一下将锁打开了。她仿佛成了主人,拉开门,礼貌地先将罗一民让入。罗一民倒好像成了客人,进屋后,拎着东西站在门口。

李玖:“别傻站着,东西放那儿。”

罗一民将东西放下。

李玖哗哗拉上两扇窗的窗帘,接着捅炉子,加木柴,添煤块,转眼使炉火熊熊燃烧起来;再接着,将一张吃饭的小桌摆到炉旁,并将两只小凳摆在桌子两侧。想了想,又摆在一侧了。她洗抹布,擦这儿那儿的灰;打开包袱皮儿,取出几个大小不一的饭盒放在炉盖上。

她那一通忙活,动作利落,快手快脚。

罗一民呆呆看着,为使自己头脑清醒几分,晃了晃头。

李玖笑盈盈地,倍加温柔地:“过来,坐这儿。”像母亲叫一个宝贝儿子。

罗一民听话地走过去,乖乖坐在一只小凳上,孩子似的问:“什么事儿?”

李玖用抹布垫着手,将饭盒一一摆桌上,都打开了盖。

李玖:“就这事儿。”

罗一民看着饭盒里几样吃的,又问:“这是啥事儿?”他倒也不是明知故问,而是因为醉了。

李玖:“别来这套!猪头肉、肉皮冻儿、红烧带鱼、醋熘土豆丝、熘肥肠……都是你爱吃的!”

罗一民:“特意为我做的?”李玖也坐下了,诚实地:“那倒也不是。今天我爸生日,但我可是特意为你留出了些。肥肠可难洗干净了,一遍一遍地用凉水洗,把我手都冻肿了,你得替我焐焐手!”说着将双手伸向了罗一民。

罗一民看着她双手,困惑地:“为什么?”

李玖:“废话!我手怎么肿的?”

罗一民:“因为你爸过生日,洗肥肠洗的啊!”

李玖一指饭盒:“那这是什么?”

罗一民:“熘肥肠。你也给我送来了点儿,我沾了你爸的光了……”

李玖:“所以你得替我焐焐手!”

罗一民:“可你手也没肿啊!”

的确,李玖的双手非但没肿,反而细皮嫩肉,白白胖胖的。罗一民意识到了那双手对自己具有不小的诱惑性,不看那双手了,仰起脸看屋顶了。

李玖:“下午肿消了!”

罗一民:“那就不用我焐了啊。”

李玖:“刚才拎着东西等你时又受冻了!”

罗一民转身:“凑炉子边儿,自己搓搓。”

李玖有些生气了,拧他耳朵:“别看房顶,看着我!”

罗一民:“哎哎哎,别虐待我呀!”只得脸对脸地看着李玖。

李玖吸了吸鼻子:“在哪儿喝酒了对吧?”

罗一民:“和几个当年的兵团战友为我们营长家砌火墙,过后一块儿喝了点儿,不过我没醉。”

李玖放开了他耳朵:“真没醉?”

罗一民:“按我的酒量,那才哪儿到哪儿!”

李玖:“还能喝点儿?”

罗一民豪迈地:“岂止喝点儿!不过也得看什么酒,什么菜。”

李玖夹了一筷子肥肠硬塞他嘴里。他嚼得很勉强,不过几嚼之后嚼出了滋味。

李玖:“怎么样?”

罗一民:“嗯,熘得好,香!”

李玖:“我的厨艺,这几样菜都是我的厨艺。茅台酒听说过吗?”

罗一民:“听说过,没喝过。”

李玖:“要是连你都喝过,那还叫茅台吗?招待外宾时,总理设国宴才上茅台!”

罗一民:“别人也这么说。”

李玖:“不少中国人,连一口茅台都没喝过,就死了。”

罗一民:“不是不少,是千千万万。”

李玖:“你想喝不想喝?”

罗一民:“别逗啦!”

李玖又从包袱皮里拿出了一瓶酒,神气地往桌子当中一放——竟是一瓶茅台!

罗一民拿起左看右看,拧开盖闻闻,吃惊地:“真的?”

李玖:“当然是真的!我爸替一位副市长的儿子打了一个大立柜,人家送了他一瓶。我刚才说了,今天我爸生日,他打开喝了二三两,剩下的我连瓶带来了。你刚才说你还能喝……”

罗一民:“能能,太能了!”

李玖:“这几样菜也行?”

罗一民:“行行,没菜都行!”

李玖:“这么说,我等你等对了?”

罗一民:“当然!当然!”

李玖:“情愿我陪你喝两盅?”

罗一民:“不是情愿不情愿的问题,是强烈要求,强烈希望!”

李玖大获全胜地笑了:“那我把酒温上!”

罗一民:“别别,可不能!一加温,精华随着酒气蒸发了,那不白瞎好酒了嘛!屋里已经够暖和的了,就这么喝才是正确的喝法!我找两只杯来……”

他也没醉意了,起身找杯去了。

李玖趁机将门插上,并拉上了门窗的短帘。

罗一民拿着两只杯回到小桌边,李玖装出一副淑女模样,稳稳重重地坐着。

罗一民一边往下坐一边说:“干净的。这是我珍藏的一套杯子,喝好酒那一定得用好杯。”

他往两只杯里倒入了酒,绅士地:“请。”

两人先后举起了酒。

李玖:“干一下?”

罗一民:“为你爸的生日,干!”

李玖:“谢谢。”

两人各饮一大口。

罗一民:“好酒哇好酒,即使明天就死了,那也算少数幸运的中国人之一了!”

李玖:“别说不吉利的话,划几拳?”

罗一民:“你会什么拳?”

李玖:“插队四年,酒量也练出来了,各种酒令差不多也全会了。”

罗一民:“当年我们兵团管得严,平时有纪律约束着,不许喝酒,更不许划拳……只会螃蟹令。”

李玖:“那就来螃蟹令!”

于是两人划拳,各有输赢。但相比起来,还是罗一民输拳的次数多。也看得出来,李玖酒量更是了得,越喝越机敏,渐入佳境。而罗一民,终于醉倒于地了。

李玖扶起罗一民,架着他一条胳膊将他架入里屋去了。

里屋的花布门帘被放下了。

传出罗一民的声音:“可是,可是,你没说也为这事儿等我……”

李玖:“我都上了你的床了,你就别可是啦!”

罗一民:“我可有……有言,在先……”

李玖:“得啦得啦,省两句吧,男子汉大丈夫的,哪儿有这种时候还发表声明的……”

天亮了,铺子里的窗帘都拉开了,充满阳光。炉盖子上坐着水壶,壶嘴冒着热气。哪儿哪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小饭桌也归回了原位。桌上放着一杯茶水,压着半页纸……

门帘一挑,罗一民扶着脑门儿,穿着背心短裤出来了,晃晃悠悠的,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他四处看看铺子里的情形,似乎忘了昨晚之事,看到了那杯茶,拿起喝下了大半杯;接着发现了那半页纸,拿起来认真看,纸上写着:亲爱的一民,昨晚就相当于咱们的新婚之夜啦!我内心又燃起了幸福的小火苗,对生活的感觉好极了!但愿你也是!

罗一民:“我不是!”

他一屁股坐在小桌上,后悔不迭地:“完了,完了,生米做成夹生饭了……”

李玖家。李玖在对着镜子梳头、描眉,还舔湿红纸团抿红嘴唇,同时哼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李母在扫地,看一眼钟,催促:“玖呀,快上班去吧,再不走该迟到啦!”

李玖:“没事儿,我走得快着呢!”

李母:“捡钱了?怎么这么高兴?”

李玖一边穿外衣一边说:“中国人工资这么低,捡钱又能捡多少?就算捡一个鼓鼓的大钱包,那最多也就一二百元钱。也许还全是零钱,那就才几十元!”

李母:“一二百还少哇?你一个月不才挣三十七八元?你爸吭哧吭哧打一个大立柜,那不才挣五六十元吗?”

李玖:“所以说对于咱们中国人,最好别把捡到钱才当成高兴的事儿。除了钱,人另外还有不少高兴的事儿。”

她要往外走,李母拦在了门口。

李母:“跟妈说实话,昨晚是不是到罗一民那儿去了?”

李玖:“我俩都是返城知青,有共同语言,到他那儿聊聊天儿怎么了?”

李母:“孤男寡女的,总去什么影响!再说你昨天也回来得太晚了!我可告诉你,你要是跟他好上了,妈可坚决不同意!没女婿妈都想开了,女婿是个瘸子妈心里别扭!”

李玖不爱听,抢白道:“我可没你那么想得开!妈别拦着我,再不走真迟到了!”她将母亲往旁边一推,迈出了家门。

李家门外搭了个木工案子,李父在刨一块木板。木板长,他刨得很用力,口中呼出一团团哈气。

李玖:“爸我上班去了啊!”

李父:“等等,有话跟你说。”将女儿扯到一旁,郑重地,“你和小罗的事儿,有什么突破没有?”

李玖不好意思,装乖女孩样:“爸妈没下指示,不敢轻举妄动。”

李父:“那我现在就给你下指示,该突破就突破,关系要产生飞跃!如果他能成我女婿,我不在乎他那点儿残疾。他有手艺!有手艺的男人,女人靠得住。爸就是个证明,这不退休了,还能凭手艺为家里挣钱!”

李玖:“可我妈特在乎。”

李父:“别听她的!听爸的,爸为你做主!关键是要有突破!要抓紧飞跃他一家伙!”

李玖:“那,我坚决落实爸的指示!”

李玖心花怒放地走在路上,哼唱着……

“妈!”她一回头,见儿子小刚滑着滑板跟着……

小刚:“妈,我想跟你到街道小工厂去玩儿。”

李玖:“不许!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小刚:“就去嘛。那里的阿姨都喜欢我,偷偷给我商标纸。我分给小朋友们,小朋友们也喜欢我了。”

李玖蹲下,搂抱着儿子说:“要做好孩子,听妈话,到你罗叔叔那儿去玩儿。他不是很喜欢你吗?”

小刚点头。

李玖:“你喜欢他吗?”

小刚:“喜欢。”

李玖:“为什么?”

小刚:“他有时候叫我‘哥们儿’。”

李玖:“你可不许也反过来叫他‘哥们儿’啊!那他就不喜欢你了!”

小刚点头。

李玖机密地:“妈也喜欢他行吗?”

小刚:“行。我早看出来了。”

李玖摸他头:“我儿子真了不得,眼里揉不进沙子了——那,你要更聪明点儿,在他面前更会来事点儿,帮妈一把,让他也喜欢妈。”

小刚:“没问题!”

李玖亲了儿子一下:“去吧,妈下班回来给你捎糖葫芦!”

罗一民的铺子里,罗一民在做一只桶。

门一开,小刚进入。罗一民看他一眼,冷着脸继续敲桶。而小刚,照例往他跟前一蹲,双手捂着脸蛋看。

罗一民没好气地:“有什么可看的!”

小刚:“叔叔,等我长大点儿,你收我当徒弟吧!”

罗一民:“我怎么那么喜欢你!”

小刚:“你又不喜欢我了?你不喜欢我,那我也还是喜欢你。我要学成你的手艺,挣老多老多的钱,给我妈花,也给我爷爷奶奶花!”

罗一民:“别跟我提你妈!你妈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料小刚啪地扇了他一个嘴巴子!

两人虎视眈眈起来。

小刚:“谁叫你骂我妈的!咱俩再好,那也不许你骂我妈!”

罗一民:“你敢打我!谁跟你好了?”拧着小刚的耳朵将小刚扯了起来,一直扯到门口。

小刚咬他另一只手。

罗一民:“哎呀哎呀,你还敢咬我!我一脚把你踹出去!”

小刚:“大人欺负小孩可耻!”

罗一民:“滚出去!”

小刚:“那给钱!”

罗一民:“给钱?我欠你啊?!”

小刚:“那老爷爷给我的五十元钱!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给我?也不给我妈?”

罗一民:“你!好好,给你就给你!……”

小刚愣了愣,忽然搂抱住他后腰,哭道:“叔叔,我错了,我不要那五十元钱了,我还要是你哥们儿!你如果不跟我好了,我妈该打我了!”

罗一民:“放开我!”

小刚松开了手,趁机往脸上抹唾沫……

罗一民转身瞪他问:“那为什么?”

小刚:“我妈说……说……”

罗一民:“快说!”

小刚:“她说,她比我更喜欢你!说你不喜欢她了,那一定因为你不喜欢我了!”

放声佯哭。

罗一民蹲下,搂抱住他:“别哭别哭,我受不了你这个。咱哥们儿言归于好行了吧?”

小刚哭道:“不行。”

罗一民:“那还得怎么样?”

小刚:“你也得喜欢我妈!”哭得让人心疼。

罗一民发呆——他的心声:罗一民你完了,彻底完了……

在一条街路上,并肩走着林超然和慧之。

林超然:“喜欢护士这一种职业吗?”

慧之:“喜欢。”

林超然:“说说,为什么喜欢?”

慧之:“起初是喜欢护士的工作服。我觉得我们女人穿上白大褂,戴上白色的护士帽,形象特美。而且我认为,不论哪一年龄段的女性,从少女到老婆婆,也不论高矮胖瘦,一穿上护士的工作服都会显得美好起来。而其他颜色不能这样。一位穿红大褂戴红帽子的老婆婆会给人以古怪的印象。”

林超然:“同意。”

慧之:“所以,当连队推荐我上护校,我兴奋得几个晚上睡不着。上了护校以后,才真正开始对护士这一职业充满敬意了。我们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件真事,有一名法国护士,她在巡视病房时,一位戴氧气罩的老人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她的一只手。那生命垂危的老人,以为是自己远方的儿子搭飞机赶到了。别人想要把那老人的手分开,而那护士小姐摇头制止。她在病床边坐下,用自己的双手合握着老人的那只手。当时是半夜,等第二天早晨老人的儿子赶到时,见护士仍坐在床边,并且在为他的父亲祈祷。而他父亲那只手,已经冰凉僵硬了。”

林超然:“在中国是没有这样当护士的。”

慧之站住了:“为什么不能?我以后就要做那样的护士!”

林超然:“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中国人口太多,一名护士要照顾的病人也太多。但我承认,那一名法国护士,她对病人的爱心是值得你学习的。”

慧之这才又开始往前走,并继续说:“我的不少同学起初都想成为那样的护士,可最近情况不同了。”

林超然:“怎么了?”

慧之:“因为有些同学的父母平反了,又成了干部甚至高干。她们可以不当护士了,可以有更多更好的人生选择了,为什么不呢?”

林超然:“明白。”

慧之:“不说和我有关的事儿了。姐夫,杨一凡为什么会住过精神病院呢?因为恋爱?”

林超然:“不是。他还没恋爱过。他给我的印象是,似乎整天在和绘画谈恋爱。中央美术学院招生,我们一致推荐他参加考试。招生老师看了他的画,对他也很赏识。可连里另一名知青偷了他几张画,在考试现场四处散发。那几张画,画的都是裸女。结果,考场成了批判现场。而偷他画那名知青,是他最好的朋友。”

慧之又站住了:“你那个营还有那么卑鄙的知青吗?”

林超然:“卑鄙小人哪儿都有啊,‘文革’恰恰给了形形色色的卑鄙小人太多的机会。杨一凡他是北京知青,父母在‘文革’中先后被迫害致死。咱们省有几位画家是他父亲的学生和朋友,为了他好,返城时就将他安排在一个区的文化馆了。据我所知,他对新环境挺适应,他的同事们也挺喜欢他。”

在一个路口,林超然与慧之分手。

铁路某仓库,王志正带领一些人在卸车,其中有我们见过的那三个小青年。

王志发现林超然走来,迎上去。

王志:“你怎么来了?”

林超然:“昨天,有几名兵团战友到我岳父家去,帮着砌火墙。其中一个告诉我,你们这儿缺人。”

王志:“是缺人。可你看,干的什么活儿?”

林超然望了一眼,问:“每月多少钱?”

王志:“钱倒不少,四十五元。但这是绝对工资,此外再什么钱也没有了。连洗澡票都要自己花钱买。就这样,不托关系走后门还来不了呢。”

林超然:“我干!能托上你这个关系不?”

王志:“一句话的事儿。决定了?”

林超然:“毫不动摇!最好今天就能成为你的手下。”

王志:“你等这儿,我现在就去问。”

王志一转身,匆匆走入一间办公室。

搬运工们休息了,那三名小青年笑嘻嘻地走到了林超然跟前……

其中一名小青年:“姐夫,带烟没?”

林超然掏出烟分给他们……

林超然:“想成为你们中的一员,欢迎不?”

另一名小青年:“当然欢迎!”

另一名小青年:“快分给其他人。要一块儿干活了,第一印象很重要!”

于是林超然向每一个人分烟。

王志沮丧地走了出来。林超然迎上去,急切地:“怎么样?”

王志:“开始都说没问题。也怪我多说了一句……”

林超然:“多说了句什么?”

王志后悔莫及地:“表都递到我手里了,我一高兴,说了一句你是当过营长的人,结果那男的又把表从我手里夺去撕了!本该顺顺利利的事儿让我给搞砸了,我干吗多说那么一句呢!”

林超然一转身,也大步朝那间办公室走去。

王志:“哎,你……”

办公室里,一个中年男人在对一个中年女人说:“这王志,怎么能介绍一个当过营长的人来?当过营长的能干得了这儿的活吗?”

女人:“就是,脑子有问题。”

门一下子开了。林超然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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