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官官相告”
乾隆三十四年(1769)八月,贵州巡抚良卿上折,弹劾本省大定府威宁州知州刘标。良卿说,威宁辖区内有铅厂,知州刘标运铅不足定额,并以各种托词拖延输送铅料,明显有“侵蚀支饰情弊”。经初步查访,刘标短缺铅一百余万斤,并亏工本二十余万两白银。那么,良卿贵为一省巡抚,为什么要特意专折弹劾一个小小的知州?而其中的关键词“铅”,又是怎么和奏折扯上关系的呢?
铅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关系到国家的铸币与军械生产。贵州的铅产量在清朝长期占全国的70%以上,有时甚至能超过80%。朝廷的户部、工部以及全国许多省份的铅料需求,仰仗贵州供应。而威宁州又是贵州最主要的铅产地,产量占全省的大头。清朝非常重视铅的生产,对铅实行国家专营,即铅矿的开采、冶炼必须获得国家的许可,生产出来的铅由国家垄断经营。为此,朝廷设立了威宁铅厂,每年下达定额生产任务,下拨专项资金收购成品铅。铅厂的管理一般由所在州县的官员负首要责任,称为“厂员”。威宁知州刘标就是管理威宁铅厂的“厂员”。
近年来,贵州省的铅料输出出现了很大的问题,经常迟缓误期,耽误了下游的一系列生产。尤其是从乾隆三十三年(1768)开始,清军开赴西南与缅甸作战,对军械的需求大增,对铅料的需求随之增大。朝廷频繁催促贵州省及时、足额供应铅料,乾隆皇帝也多次申饬良卿要保障铅料供应。
在这样的背景下,良卿上奏弹劾刘标运铅不足定额,且亏空专项资金,给旁人的感觉似乎是找到了问题之所在:铅料主产地经营不善,亏空严重。严重到什么程度呢?良卿指控的亏空金额是20多万两。根据《贵州通志·食货志》记载:贵州全省田赋、杂课、契税在咸同年间的收入是21万两,加上商税4万两,贵州全省的年财政收入共计25万余两。这是距离良卿上奏大约100年以后的数额,良卿时期贵州的全年收入还要少。也就是说,威宁铅厂一个厂子的亏空抵得上贵州省一年的财政收入了。问题非常严重!
乾隆皇帝阅览奏折后,雷霆震怒,于九月十一日下令将刘标革职拿问,交良卿严行审究。同时,乾隆对良卿也极为不满。他对军机大臣说,贵州省铅料供应屡屡误期,都是由于良卿督办不力造成的。如今因为朝廷催办,这才参奏下属侵欺亏空问题,明显是拿下属的问题来掩饰自己的责任。因此,乾隆传旨严行申饬良卿,严令他务必彻底查清刘标铅厂亏空的实情,倘若“尚欲存心袒护,曲为劣员开脱”,一并治以重罪。
良卿受到斥责后,诚惶诚恐,立即投入对刘标的调查审讯中去。良卿是满洲正白旗人,乾隆七年的进士,仕途从户部主事开始。乾隆皇帝对他的评价是“办事尚知奋勉”,良卿的职位也稳步升迁,累迁至贵州布政使,乾隆三十二年署理贵州巡抚,正式成为封疆大吏。当时,清军正在缅甸作战,地处西南的贵州是缅甸战场的后方保障要地,乾隆此时任用良卿主政贵州,或许正是要发挥他“办事奋勉”的优点。一年左右后,良卿实授广东巡抚,因为战事未决,留任贵州巡抚。
本案另一个主角刘标的资料,就要少得多了。刘标是直隶大城县人,长期在贵州当官,至少在乾隆二十五年到乾隆三十四年的九年时间里主政威宁州,期间长期管理威宁铅厂。刘标极可能是长期从事基层工作的州县官,“沉溺下僚”之人。如果不是因为良卿挑起的弹劾,刘标是不会在史书上留下记载的。
良卿的调查,进展很快。乾隆是九月十一日下旨申斥良卿,良卿在九月二十三日就回奏了调查结果。刨除北京和贵州之间公文往来的时间,良卿的调查肯定不超过十天。除非他之前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否则良卿的这份调查报告是仓促的。
良卿回奏说,威宁州知州刘标短缺铅料超过700万斤,亏空原料银4839万余两、工价银十余万两。原料银和工价银都是朝廷下拨的专款,前者是购买费用,后者是运输费用。因为数额特别巨大,良卿奏请将专管铅务的贵州粮驿道永泰和刘标直属上司、大定府知府马元烈革职审问,并恳请派遣钦差大臣来黔会审。
乾隆批准了良卿的奏请,于十月初四降旨将永泰、马元烈革职审问,派内阁学士富察善为钦差大臣,前往贵州,会同良卿一并详查严审。同日,乾隆传谕直隶总督,命令即速查抄刘标在原籍大城县的家产,防止刘家人隐匿、转移财产。贵州刘标威宁任所的财产自然也在查抄范围内。
乾隆又降旨再次训斥良卿“在任四载,属员承办铜铅,亏缺如此之多,漫无觉察,所司何事?”下令将良卿交部严加议处,如果刘标的亏空不能填补,要良卿、永泰、马元烈三人分赔。所谓“分赔”,就是由相关的官员分着赔补亏空。
至此,贵州铅厂案的发展都很正常,眼看着等钦差大臣抵达贵阳,会审嫌犯,就可以顺利结案了。如果此案照此发展,那么就太小看贵州铅厂弊病的复杂程度了。我们还只是看到了案子的开头,完全猜不到案子的结局。
之前的案情都是建立在巡抚良卿的单方面陈述之上。良卿身为贵州巡抚,处于当地权力金字塔的顶端,掌握着行政优势,把持着话语权,主导了案情的发展,在乾隆和一般人的脑海中先入为主地植入了一套印象。那么,来自案子的另一方、嫌犯刘标的陈述又是如何呢?
按照正常的行政流程,刘标一方看似没有机会作出自身的陈述。刘标连给乾隆皇帝上奏折的资格都没有,在与良卿的对抗中处于完全的劣势。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便体现在这个细节当中。然而,清朝行政流程中允许“越级”行文。当情况紧急、上司不能及时作出反馈的时候,朝廷是允许下级官员直接向更高级部门反映情况的;或者是涉及敏感、机密内容的时候,朝廷也允许下级官员越级反映。越级的公文形式,有揭帖、有禀帖。比如,朝廷禁止下级逢迎、贿赂上级,严禁上级勒索、摊派下级,《六部处分则例》载明:“上司抑勒州县馈送,许州县官揭报督抚,若督抚徇庇不参,许该州县官开具款迹实封径达通政司衙门转奏,将该督抚降三级调用。”相反,如果官员甘心受到勒索而不揭发的话,处分更重:“官员将上司衙微索银之事,受嘱徇隐不报者革职。”这是下级官员与上司抗衡的终极武器之一。
在本案中,最先奋起上告的是遭到革职处分的贵州粮驿道永泰。永泰是分管铅厂事务的道台,因刘标巨额亏空遭到参奏革职。他没有坐等钦差大臣前来查办,而是整理自己掌握的情况,直接向户部呈报亏空缘由。永泰揭帖的主要内容是揭发署理贵州布政使高积营私枉法,私自将官府储存的水银,贩卖到苏州等地,并侵吞货款;高积还对威宁铅厂多次需索,这是造成铅厂亏空的重要原因。永泰此举目的,是要把查办的方向转向高积等更高层的官员,减轻自己的责任。他还揭发贵为巡抚的良卿也有贪索的行径。
清朝的财政,高度集权,造成地方官员开支拮据,而森严的制度又造成地方官员花起钱来束手束脚。如果辖区内有类似于威宁铅厂这样的工矿单位,不仅能获得巨额的稳定拨款,而且在国家垄断经营和市场活跃交易之间可以左右逢源,开创额外的收益。工矿单位的朝廷拨款和商品收益,可以壮大负责官员的财政实力,增强开支自由度。所以,威宁铅厂在州县官员眼中便是一个“香饽饽”。而管理铅厂的官员是最基层的州县官员[7],位卑言轻,在许多上司,尤其是省级官员看来,铅厂无异于一个“提款机”。上级官府财政紧张,或者上司个人需要用钱的时候,都找下辖的铅厂“帮贴费用”。
永泰管辖威宁铅厂,又是负责贵州全省粮食、驿站事务的道台,对高级官员盘剥、贪赃辖区工矿单位的情况是清楚的。事实上,他本人就是把威宁铅厂当作“提款机”的官员之一。大家都这么做,那么大家都是安全的。可是,良卿迫于朝廷的压力,把永泰、马元烈、刘标三个官员推出来,为铅厂亏空负责,永泰便觉得很“不公平”,完全接受不了。“凭什么大家都拿了钱,我就要革职查办,其他人就安然无恙?”于是,他抢先越级行文户部,明确把脏水往更高层级的官员身上引。
刘标的想法和永泰完全相同,不同的是,刘标掌握的上司盘剥的信息更全、更细。就在永泰上告的同时,他也在整理材料,派人日夜兼程赶往北京上告户部。
刘标的禀帖,呈控威宁铅厂赔累及诸位上司勒索缘由,明确指出上司的勒索是亏空的主要原因。他是一个有心人,之前把诸位上司的需索、贪赃情况都暗地里记录了下来。如今,刘标把底簿作为附件一并呈上,里面详细记录了相关官员索钱要物的情况。
其中,现任巡抚良卿勒索铅厂代为购买朝珠、大玉瓶、马匹、毡货等,合计白银2500两;前任贵州巡抚、现任湖南巡抚方世儁索取朝珠、翡翠瓶,方巡抚的家人李四勒索白银1500两与方世儁的侄孙方四分赃,共计白银6800余两;署理布政使高积索要金如意、皮货、毡货,又强迫派买绸缎、玉瓶等,合计白银3500余两。此外,贵西道道台图默慎、贵阳知府韩极等,或派属员购买物件,滥令供应夫马饮食,或代上司转卖玉瓶,托买毡货皮货,巧立名目、损公肥私。这些“大户”勒索的铅厂银两就高达1.9万余两。威宁铅厂就算拨款再多、销售再旺,也经不起这么多长官的肆意盘剥。
户部先后收到永泰、刘标的两份越级告状,不敢怠慢,随即奏报乾隆皇帝。乾隆对比前后两种说法,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贵州爆出铅厂亏空大案,良卿虽然把责任推给了刘标等人,乾隆还是痛斥了良卿,认为他懈政失察。懈政失察,尚且是能力问题,永泰、刘标揭露出来的盘剥贪赃,可是整个贵州官场的腐败问题,属道德败坏。乾隆翻看刘标呈报的底簿,认为可信度很高。良卿为了掩饰腐败,把刘标、永泰等人当作替罪羊,内心阴险狡诈,行为恶劣至极。
良卿和永泰、刘标等人上下互控。无独有偶,三年以后,相邻的云南省也发生了上下级官员互控的丑闻,那一次是因铜而起。铜在清代同样是重要的战略物资,主要产于云南,云南的铜产量最旺时占全国总产量的80%左右。乾隆三十七年,管理云南义都铜厂的宜良知县朱一深,同时向云贵总督、云南巡抚禀告自己亏空铜厂数万两白银,并且列出从乾隆三十二年开始一直到乾隆三十七年,上自总督、巡抚,下自长官家的少爷、幕僚对铜厂的敲诈勒索、吃拿卡要。云南官场腐败大案就此爆发,最终朱一深与督抚藩臬等长官同归于尽。朱一深当时伏案书写禀帖的心情,想必与三年前刘标书写揭帖的所思所想,有异曲同工之处。
那么,刘标会像朱一深那样,与良卿等上司同归于尽吗?
二、突如其来的御状
乾隆皇帝正在为贵州铅厂的丑闻烦心,看到奏事太监又捧进来一个黄木匣,外护以黄绫袱。乾隆定睛一看,这是统兵进攻缅甸的兵部尚书阿桂从前线发来的报匣,连忙令太监捧到面前开启。清军在缅甸的战争,是当下的头等大事,耽误不得。
乾隆取出木匣里的第一份折子,仔细阅读起来。读了几句,他就眉头紧锁。看得出来,乾隆怒容满面。他强压着怒火,把褶子看完,然后重重地掷在了案上。原来,乾隆看到的不是一道军报,而是一份状纸!贵州省普安州(今贵州盘县)百姓吴国治与吴倎领衔,状告当地官府“派累、侵蚀”。这是怎么回事?老百姓告状,怎么就以军情快递直达了乾隆的案头?
事情还得从缅甸战争说起。战争爆发后,贵州是军队与物资输送的必经之地。贵州部分州县的官吏、差役就借口军需,向民间横征暴敛、强派劳役。朝廷考虑到了这种弊病,三令五申相关省份不得私派累民,但是那些贵州官吏并未丝毫收敛。乾隆皇帝又曾颁发赏银,奖励为缅甸战事付出辛劳的官吏与百姓。一些不法官吏竟然把皇帝的赏银也敢侵吞,一分一厘都没有到达百姓手中。普安州的吴国治、吴倎,就是控告本州差役许文衡等人私自派累百姓,贪污皇上恩赏银两的。
更为恶劣的是,吴国治等人在本地多次控告许文衡等“派累、侵蚀”,普安州和上级的南笼府衙门都不受理,吴国治就一直告到贵州巡抚衙门。巡抚良卿又出场了,他批示由贵阳府知府韩极主审吴国治一案,可同时又令普安州知州陈昶随同会审。这严重违反了回避原则。百姓状告普安州横征暴敛的案子,怎么能指定普安州的知州会审呢?
结果可想而知。贵阳知府韩极主审时基本是甩手掌柜,不闻不问,会审的陈昶反而掌握了主动权。陈昶先是找各种理由斥责原告,给吴国治等人掌嘴、打板子,来了好一顿下马威,接着又授意原告悔过撤诉。吴国治等人在威逼之下,知道案子不可能得到公正审理,不得不具结悔过,含着泪撤诉了。
事后,吴国治怨愤难平,想到了最后一条路:冒死告御状。但是,如果千里迢迢去北京告御状,不仅耗费巨大、时间漫长,而且沿途可能遭遇州府官吏的刁难拦截。有了之前屡次告状失败的惨重教训后,吴国治觉得正常的告御状的办法行不通。吴国治曾经在云南腾越州军台充当号书,清楚军情快递不经地方官府传递,速度快而且安全。他就想到了把状纸混入军报,直送乾隆手上告御状的主意。巧了,同乡吴倎在贵州军营中有熟人,便冒险将原呈词夹入军台驰递报匣内。驿站把这份“紧急军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约六昼夜就送达紫禁城。于是,便出现了乾隆皇帝龙颜大怒的一幕。
乾隆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每一次战争,难免侵扰百姓,造成社会动荡。皇帝希望能将这种干扰降到最低。因此,缅甸战争伊始,乾隆就担心军需会破坏贵州正常的秩序,告诫良卿要做好征用民间物资和劳役的登记工作,防止滥征。良卿回奏说具体事务都是乡保在执行,难以一一核实。乾隆大为不悦。后来颁赏官民,良卿却上奏说要先核实官民的付出再一一赏赐,乾隆当即愤怒了,申斥良卿之前说难以详细核实,如今却要先核实再恩赏,明显前后矛盾,办事推诿拖沓,给了良卿一个降级留任的处分。虽然在军需扰民问题上,乾隆和良卿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但是良卿信誓旦旦地说贵州官府对百姓没有“丝毫侵扰”,乾隆还算是放心。
如今,贵州百姓的告状信就摆在案头,乾隆如何看待良卿的信誓旦旦呢?贵州官吏不仅横征暴敛,还压制百姓,粉饰太平。良卿之前的保证是“欺君罔上”,愈发不可饶恕。再考虑到之前威宁铅厂的巨额窟窿,良卿与永泰、刘标的互讼丑闻,贵州的情况已经相当糟糕了。乾隆不禁感叹:“黔省吏治,狼藉至此,实出情理之外。”
乾隆决定,贵州铅厂案的审查矛头,从刘标转移到良卿。十月十五日,乾隆下谕严斥良卿。他说:自办理军务以来,朝廷向相关各省发放帑银赏赉急公奉上的百姓。朝廷屡次申饬各省巡抚悉心洞察,务使百姓均沾实惠。贵州巡抚良卿一再回奏官员胥役没有丝毫侵扰之事,如今普安州百姓呈词控告,款证凿凿,证明良卿之前所奏,全系捏词欺饰,不可不彻底追究。“良卿之罪,实在于此”。永泰揭报高积违法之事,又涉及良卿。之前朝廷已经任命富察善为钦差大臣前往贵州查办,因为案情重大,现在加派湖广总督吴达善、刑部侍郎钱维诚前往贵州审讯,务令水落石出,以惩积弊。如果良卿、高积确实罪证确凿,吴达善可以一面奏闻,一面将二人革职拘禁。最后,乾隆提醒钦差大臣,防止良卿等人隐藏、转移财产,或自戕自残逃避审讯。
当时,贵州布政使张逢尧正好进京陛见,朝廷对他另有任用。乾隆命令军机大臣向他询问贵州吏治并按察使高积贩卖水银之事。张逢尧原本以为这只是例行的任前召见,没想到突然受到讯问。他是个明哲保身的官僚,脑袋瓜子立刻飞快地转了起来:贵州的事情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了,可是皇上让军机大臣讯问,肯定是发现了什么问题。那么,皇上掌握了多少信息呢?张逢尧不清楚。他避重就轻地回应着高积的问题。张逢尧说:“卑职几个月前即交卸印信,赴京觐见皇上,对贵州近况并不了解。只是今年夏天,卑职曾闻船户言及,他们曾经装过按察使高大人的水银。”
张逢尧的回答并没有让乾隆满意。相反,其中透露出来的油滑退缩和欲言又止,使得乾隆更加深信贵州吏治的肮脏不堪。于是,乾隆不等三位钦差大臣的回奏,在十月下旬至十二月初,连下数道谕旨,高调而严密地指示对贵州一系列案件的审理工作。
第一,审查高积。乾隆认为张逢尧的回奏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高积私卖水银。就这一件事,便罪无可贷,足够把他革职查办。命吴达善将高积任所赀财严密查封,命两江总督查抄高积寄放苏州的财产,命闽浙总督严密查抄高积在福建原籍地的一应田房产业。
第二,复审良卿。良卿与高积同在省城,岂有署理布政使私卖水银而巡抚毫不知情的道理?良卿不揭发查奏,其中或有知情袒徇及希冀分肥之情,亦未可定。命吴达善将良卿因何隐匿不报,以及良卿、高积二人平日有无往来密交的情况,严审回奏。同时,命令查抄良卿任所财产。
第三,将湖南巡抚方世儁解任。方世儁,安徽桐城人,乾隆四年进士,授户部主事。二十九年,擢贵州巡抚。三十二年,调湖南巡抚。方世儁担任巡抚以来,乾隆认为他办事认真,平日为人谨慎稳重,对他的印象不错,想不到他勒索属员,公然索要金银,毫无顾忌,“实出情理之外”。传谕将方世儁解任,押往贵州质审,并严密查封其任所赀财。
很快查明高积私自将库存水银运到苏州贩卖,得银6800两。良卿对高积贩卖水银、勒索属员等事,推托一无所知。可是,高积在按察司衙门交银领货,闹得满城喧腾,良卿显然是撒谎。随着良卿、高积、方世儁等人勒索强取的事实一一得到证实,乾隆毫不留情地下令将高积等人革职,并将方世儁家人李四及其侄孙方四等人押解贵州质讯,并查抄安徽桐城方家的家产。十二月初七,乾隆降旨,良卿与高积勾结,肆意侵渔,“督抚与藩臬,至于上下一气,串通结纳,任意营私,将何事不可为?此则甚有关系,不可不审明从重治罪,毋令稍有遁饰”。至于永泰、马元烈两人,直接管理刘标,岂有刘标馈送遍及上司,而单单漏了永泰、马元烈这两个直接上司的道理?最后,乾隆再次强调要“严究定案”。
乾隆皇帝对高官的贪腐案件,一贯痛心疾首,处置起来雷厉风行,痛下杀手。之前,被乾隆处死的督抚层级的高官达十人以上。但是,高官的贪腐案件层出不穷,行为恶劣,金额动辄数万,甚至上百万。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官员们贪腐的手段无非就是那么几种,贪污、挪用、监守自盗、敲诈勒索下级官员等。这些行为明摆着就是严重违法,随时可能败露,一查起来就会革职罢官,甚至斩首示众。那为什么官员们,包括那些阅历丰富、情商和智商都很高的总督、巡抚们,还要前赴后继,去犯这些低级幼稚的错误呢?
有一种流行说法是清朝的低俸制导致官员普遍贫困,而贫困是腐败的重要诱因。事实上,能够在科举考试中胜出的人,家境都不会太穷。因为漫长的科举考试,要以相当的物质能力作为基础。而乾隆时期贪腐的督抚大员,几乎没有贫民家庭出身的,相反很多人原本就家产丰厚。比如,方世儁在原籍安徽桐城有祖传的田庄六座,随庄瓦土草房175间,每年收田租2242石。他不存在靠贪污养家糊口的问题。而且官员的俸禄、养廉银和其他灰色收入,足够让高官们维持比较体面的生活。
那么,官员们为什么还要贪腐呢?因为他们有来自正常生活、工作之外的巨大经济压力。
比如乾隆时期,官员频繁的进贡。原本,端阳、万寿、元旦时,大臣们有向皇帝进贡贺礼的惯例。乾隆则规定上元、中秋等节日也要进贡,此外平常还有不定期的进贡。仅有制度可循的,乾隆时期的总督每年进“例贡”就有183项、巡抚进“例贡”277项,这还不包括制度之外的“非例之贡”。乾隆二十二年,云贵总督恒文低价向下属强买黄金,少付银两,打的旗号就是“办贡”。乾隆查办后,宣称各省贡品限送土特产,自己不会收黄玉重器。乾隆是在撒谎,紫禁城里多数的自鸣钟、西洋镜和玉器、金佛,乃至名人字画,哪样不是高官大吏们进献的?
乾隆还创立了“议罚银制度”,又称“自行议罪银”“议罚银”“罚银”等。中央和地方重要官员,特别是督抚高官,凡犯有“过误”,无论渎职、违例、侵贪、奏事错误等,或者根本无过但是乾隆认为有过的,均得自愿认缴银两“自行议罪”。金额少则扣发一年养廉银,多则数万两。闽浙总督陈辉祖因胞弟陈严祖在甘肃冒赈案中参与贪污,交议罪银3万两;浙江巡抚福崧在乾隆四十六年至五十年的四年时间里,缴纳议罪银7.4万两。这样的金额远远超过了官员正常的收入。
乾隆时期还大规模推广“分赔”“摊赔”制度。凡是财政亏空难以填平,或者某事责任不清,便让所有相关官员,包括离任官员分担责任,出钱补足亏空。虽然乾隆意识到此举可能让廉者替贪者担责,但还是强力推广分赔制度,在各级官员身上加了另一道沉重负担。
乾隆的这些制度,本意是检验官员的忠诚,制约高官大吏,结果是让官员,尤其是地方督抚不堪重负。他们本能地把经济压力向下转移。闽浙总督伍拉纳承认:“我们并不自出己资买办物件,乃婪索多银自肥囊橐。”而浙江巡抚福崧到任后,马上吩咐盐运使柴桢“代办”贡品,计有玉器、朝珠、手卷、端砚、八音钟等件,一次进贡就花费白银3.8万余两,全部计在盐运司衙门的账上。
高官大员们面对巨大的经济压力,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经营创收”。贪污挪用公款有之,敲诈勒索下属有之,更多的人还把贪腐所得资财进行市场化经营。清朝禁止官员在任职地置办产业,官员们就纷纷易地置产,或者在原籍地盖房买田。他们还在经济发达的地区经商,一般在苏州、扬州以及京师将银两借出生息或营运,开设当铺、首饰楼、绸缎铺、杂粮店、酱房铺等。案发后,朝廷查抄涉案官员资产的谕旨往往发往多个地区,就是官员在多地置产或经营的缘故。毫不夸张地说,置产经营以应对经济压力成了清朝中期以后官员的一项常规动作。督抚大员贪腐败露,固然罪该万死,但乾隆皇帝在此问题上也难辞其咎。他强力反腐,严办了诸多腐败官员,但许多做法却在客观上迫使高官们在贪腐道路上前赴后继。
三、复杂的真相
钦差大臣吴达善等人抵达贵阳后,首要工作是理清威宁铅厂巨额亏空的主要原因:是厂员刘标贪污侵蚀造成的,还是巡抚良卿等人敲诈勒索导致的呢?
威宁铅厂由官府垄断经营,可是并没有建立统一的大工厂生产模式。官府并不直接涉足采矿与冶炼,这两个环节由老百姓完成。从事铅生产的老百姓,需要登记在册,称之为“炉户”。铅厂向零散的炉户收购成品铅,再统一把铅运送到相关部门或地区。因为个体炉户资本微薄,难以独立承担风险,常常出现不能按时、保量供应铅料的情况,铅厂的生产面临困难。而朝廷每年给铅厂规定的供应任务是固定的,为此下拨了采购专款。厂员就从采购款中挪用银两,预先向炉户发放购铅款,称为“工本”。这本质上是一种官府和炉户之间的“预购”行为。炉户用预付款采矿、冶铅,再以官方规定的价格卖给矿厂。矿厂扣除预付款和税银后,如果有剩余,再向炉户支付尾款。以上这种折中的“土政策”,在西南各地的矿产地普遍存在,名为“放本收铅”。如果是铜矿,就是“放本收铜”,依此类推。
放本收铅并非法定政策,一旦出事是不受朝廷律例保护的。从理论上分析,这个政策本身存在巨大的风险。预付的工本,炉户并没有任何抵押。如果遇到老天爷大灾大难,炉户生老病死,或者当年产量不足,甚至出现炉户逃亡等情况,官府的工本就血本无归了,铅厂的账目就出现了亏空。这种亏空称为“炉欠”。威宁铅厂的亏空,最初正是源于炉欠。
贵州威宁州不但是清代最重要的铅产地,还出产铜。乾隆二十年,朝廷议定威宁每年办铜52万斤。所以,威宁知州刘标除了供应铅,还要负责办铜,也向炉户采取“放本收铜”的土办法。从乾隆二十五年至乾隆三十三年间,知州刘标挪用工本,向炉户发放预付。无奈乾隆二十八年威宁发大水,淹没矿硐,铜厂生产不继,产量稀少,由此造成的炉欠多达七八万两。日积月累,铅厂、铜厂两边都有炉欠,刘标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
刘标也曾努力为铅厂的生产经营四处奔走,但是未能从根本上扭转形势。这个时候,他个人品性的肮脏和不堪就暴露了出来。刘标看到铅厂经营不善,亏空导致账目日益混乱,竟然动起了浑水摸鱼的歪主意。他想,反正土政策奉行多年,亏空不止一日,一直没有清查准确过。真实的账目,谁也不知道。刘标开始挪用铅厂银两私用,后来慢慢发展到中饱私囊,肆无忌惮。
刘标始终心存侥幸。这个侥幸,并非混乱的账目,而是诸多上司的敲诈勒索。他所主管的威宁铅厂之所以心甘情愿地被历任上司需索逼要,就是要把更多的人牵涉到铅厂亏空中来,把更多的人塑造成自己的同案犯。上司们从铅厂拿走的每一样东西、每一笔银子,刘标都记录在册。不知情者以为威宁铅厂是贵州官员的提款机,殊不知它是贵州官场腐败的发动机、浑浊吏治的搅拌机。牵涉进来的官员越多,刘标感觉自己就越安全。要不是最终乾隆皇帝严饬查办,铅厂的糊涂账也许就糊里糊涂地拖延下去了。
当刘标得知巡抚良卿参奏自己巨额亏空,他知道“最后的战斗”打响了。刘标把脏水拼命往历任上司那里引。不管是真是假,只要多交代一笔金额、多咬出一名官员,刘标感觉自己的罪行就能减轻一分。
比如,刘标供认为了申请重开一度遭到封禁的铜矿矿厂,曾向前任巡抚方世儁奉送1500两银子,经手人是方巡抚的家人李四。李四被缉拿到贵阳后,供认刘标曾送1000两银子给方世儁,他本人只得到40两银子从中说合。但是刘标坚称送了1500两银子,并且表示其中的500两银子很可能为李四独吞或与方巡抚的侄孙方四分肥。对此,李四坚称只收到1000两银子,方四并不知情。一直等到十二月十二日,方世儁被押解到贵阳受审,对刘标送给他朝珠、玉瓶等物品一一供认不讳,唯独对刘标赠送白银一事,只承认1000两的金额。办案人员安排方世儁与刘标当面对质,刘标这才承认是为了推卸责任,捏造虚词。从这件小事,可见刘标人品之恶劣,以及浑水摸鱼的做派。
经过五个多月的调查和审讯,钦差大臣吴达善、钱维诚、富察善三人,才把威宁铅厂案及其相关贪腐案件查办清楚。三人于乾隆三十五年正月十九日上奏了案情和处理意见:
贵州巡抚良卿在任期间营私肥己,荒废政务。良卿明知刘标亏空巨大,却不及早参劾,直到事情难以掩盖,才上奏揭发,显然是为了弃卒保车。良卿对刘标私自出借的1.08万余两官银不予追究,还将已追回的6700余两银子批示留抵,私填公项,不列入查封款内,属于知情故纵。另有晋安州民吴国治控告差役派累侵赏,遭知州陈昶斥责,百姓上告到省里,良卿批示由陈昶会审,明显是强压民间诉讼。此外,良卿还有长支养廉银1790余两等问题。按律,良卿应判斩监候,但其“受恩深重,敢于匿情欺罔”,实属欺君,请旨即行正法。
威宁州知州刘标亏空帑银29万余两。他自知行将败露,在案发之前三四个月,即派侄子、侄婿等携带行装十七八驮,从四川绕道回直隶原籍,嘱托亲属隐匿寄顿财产,以致官府在直隶大城县查抄所得田房地亩,仅值400余两银子。后来经过多次追查,也不过查出刘标财产二三万两,加上其揭发的上司勒索之银也仅有2万两,其余的20多万两赃银下落不明。这笔巨款哪里去了呢?钦差大臣的结论是“显系密藏”,也就是被刘标隐藏转移了。刘标行贿、亏空都数额巨大,情节严重,奏请即行正法。
贵州按察使署布政使高积收受属员贿银,私将藩库水银及从厂收买水银共2.6万斤运往苏州发卖;贵州布政使张逢尧虽然没有勒派需索问题,但徇情透支巡抚良卿养廉银,自己也预支养廉银930两,且对刘标的亏空没有及早参奏,有失整饬通省属员之责。
前任贵州巡抚方世儁收受属员贿赂,其中白银1000两已为其家人方四供认不讳。方世儁贪赃枉法,请旨即行正法。家人李四绞监候,秋后处决;方四未拿赃银,无罪释放。
乾隆三十五年二月初二,乾隆下旨终结此案。他对良卿深恶痛绝,认为“良卿与高积受贿交通,听任高积贩卖水银,并任幕友往来无忌,已属败检不法”,在刘标亏空数目达到20多万两的问题上,良卿明知故纵,知道事情即将败露,才参奏塞责,“徇纵劣员,毫无顾忌,致通省效尤,罔知检束,吏治官方,不可复问”。而普安州百姓吴国治状告官吏科派一案,良卿既不查办,又令被控的知州参加会审,敷衍了局,“是其心存消弭,尽丧天良,公行欺罔,并不止于法婪赃,封疆大吏败裂至此,天理国法尚可复容乎!”
于是,乾隆时期被斩首的封疆大吏中又多了一个人。良卿在省城贵阳,由钦差大臣监视正法。在省城的贵州官员都来观斩,上了一堂生动的廉政课。良卿的儿子富多、富永,销去旗籍,发往伊犁,赏给厄鲁特人为奴。
前任巡抚方世儁失察、受贿,罪无可免,但其没有良卿那样的欺君长奸行为,乾隆开恩判处绞监候,秋后处决。方世儁被押赴北京,在当年的“秋审”中归入“情实”,押往菜市口处决了。
贵州布政使张逢尧,吏部的处理意见是“降三级调用”。乾隆则认为张逢尧“斤斤自守”,不问同僚贪腐,也不监察下属,致使贵州省吏治狼藉,“国家于此等颓废职守之藩司,将安所用之”?张逢尧革职,发往军台效力赎罪。其经手给良卿的预支养廉银及本人超支的养廉银共1920余两,按十倍赔缴,以示惩戒。
贵州按察使高积勒索财物、盗卖水银、贪赃枉法,判处绞监候,不准减等,秋后处决。贵州粮驿道永泰照良卿例,斩监候,秋后处决。贵西道图默慎勒索财物,杖一百,流放三千里。贵阳知府韩极杖一百,另处徒刑三年,定地发配。大定知府马元烈革职,分赔刘标遗留的亏空。
铅厂的亏空,有20多万两的窟窿无法填平。钦差大臣、湖广总督吴达善奏请将良卿、方世儁、高积、永泰等人的家产抵补亏空,不足部分再由历任上司分赔。这本是惯常的做法,不料乾隆大发雷霆,下谕斥责吴达善:“刘标亏空官帑至29万余两之多,良卿等人欺谩长奸,扶同舞弊,因此将他们全都从重治罪。查抄良卿等人的家产,是因为他们枉法欺公,不是要代刘标填补亏空。吴达善的提议,明显是要减少历任上司理应分赔的数额,一味取悦沽名,殊为谬误。著将此折掷还,交吴达善等另行改议具奏。”因此,良卿等人的家产额外查抄归公,不算入铅厂亏空的弥补金额。乾隆谕令将刘标父子严加刑审,务必找出隐藏家产的下落。如果查找不到,那么历任贵州相关职位的官员,就要分赔二十多万的巨额亏空了。无疑,这是一笔巨大的经济压力。
乾隆意犹未尽,在二月十三日又下谕,列举此案告诫地方官员,并申饬言官闭口不劾。这道谕旨可以作为此案的结束语:“朕临御以来,整饬官方,谆谆训诫,于诸臣功罪,无不秉公核定,若其犯出有心,孽由自作,一经败露,亦未尝不执法示惩。……为督抚大吏者,苟有人心,亦当洗心涤虑,畏国宪而保身家,何意尚有冥顽不灵、天良尽丧如良卿等者……科道为朝廷耳目之官,于大吏等有簋不饬、蠹国剥民之事,皆当随时举劾,知无不言,何此案未经发觉以前,并未有一人劾奏其事者?言官职司纠察,若惟知摭拾细故,而置此等侵亏败检大案于不问,则国家亦安用此委蛇缄默之言官为耶?”
乾隆希望通过唤起官员群体的天良,强化言官的监察作用,来防止类似铅厂亏空大案的发生。事实上,铅厂亏空案的根源,一在于落后的铅厂经营管理体制,二是乾隆时期额外施加给官员的巨大压力。乾隆对威宁铅厂案的处置,并没有改变这两大根源,也就不可能从根本上杜绝类似案件的复发。讽刺的是,第二年(乾隆三十六年),威宁铅厂又爆出了亏空大案。经查,威宁铅厂历年旧欠白铅116万余斤,厂员张祥发新欠白铅34.9万余斤。署威宁州知州高伟不足额发放工本银,“逐季通融办理”。原任厂员王葆元有历年未完秋粮及采买荍折等米5100石等。乾隆大为感叹:“此事大奇,实出情理之外。”他本以为去年刘标亏空一案,已经彻底查明各种问题,“何以尚有旧欠?”况且,王葆元正是查办刘标亏空的官员,怎么也重蹈覆辙?乾隆盛怒之下,将张祥发、王葆元、高伟全部革职查办。革职容易,从根子上杜绝问题难。乾隆当局者迷,找不到杜绝亏空的根本办法,只能从严从重处置一波又一波的贪腐案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