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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若是有两情

沈熙熙冷笑着说,凤南飞,纵使你有世上最美的锦衣罗裙,环佩珠钗,他看都不愿看你一眼,又有何用?你是天之骄女,富可敌国,有才有貌,然而情难两全。她仰天一笑,笑出眼泪来。上天,果然是很公平的啊。

我用银筷挑了挑灯花,凝望着那一盏烛火,淡淡一笑,说:“师姐,你放心。我会用我的方式,得到那个人。”

一 当时只道是寻常

月斜江面,雾气迷茫。深秋的夜晚,凉意如冬季,空气却是薄透动人的,隐约还残留着一丝夏天的味道。

小童清风将船上的白幔卷帘揭开,淡淡道:“凤官,有客人来了。”

明月与清风是双生兄弟,长得一样清澈英俊,性格却是天差地别,明月愤愤起身道:“这些个人,明知是做血淋淋的事情,白天来不好吗?非要大半夜的找晦气。”

清风手脚利落,已将匣子里的金针、银刀、酒炉和各种虫蛊摆了两排,一边往案子上铺白布,一边道:“神医李鬼手的船,寻常人可是不会上的。想要另外一张脸的人,多半是为了躲避仇家。岂有白天来的道理?”

明月帮清风把案上的白布铺好,接口道:“说得也是,不被逼到最后一步,谁会非要改头换面,受这种苦?在黑夜里苟延残喘的人,自然也是在黑夜里苟且偷生了。”

这时,白纱帷幔被揭开,与往日伴随着血腥味道的来者不同,这人身上有种好闻的女子的熏香,似曾相识。明月一惊,拽了拽清风,小声地说:“哎?我没看错吧?如此美貌的一个姑娘,竟然来找李鬼手换脸?”

那女子衣衫尽湿,破败不堪,可是不难看出,那本是一件上好的金缕衣。她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说:“没想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医李鬼手,竟然是一个女人。——我不会武功,没有办法用剑术或者心法作为交换,可是我有钱,这些应该够你找十个八个武林高手去学艺了。”说着,她把一沓银票拍在桌案上,上头的数字足够买下几座小城。

明月哼了一声,将那一沓银票拂到地上,说:“放肆!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有钱的人多了,在我们眼里还不都是一具臭皮囊!你信不信我毁了你的容,让你……”

我摆了摆手,明月立刻不再出声,我将那女子从地上扶起,安顿她在椅子上坐好,温言说:“你既然能找到这里,就应该知道我的规矩。要想我帮你换脸,就必须给我想要的诊金。”

我将地上的银票拾起来,放回她手上,说:“钱,我并不是那么需要。”

那姑娘想是养尊处优惯了,一路上颠沛流离,早已疲惫不堪,听到我的温言软语,泪水霎时倾泻如洪,抓住我的袖子道:“姐姐,看你年纪也不比我大许多,大家都是女人,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感受。若不是走投无路了,我怎会走到这一步?”她身上的熏香,丝丝缕缕地弥漫在空气里,这种熟悉的味道,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

她见我神色动容,继续说道:“我叫陈楚,出身皇族,从小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琴棋书画皆是师承名门,相貌即使算不得沉鱼落雁,也是国色天香。——我这般好,可是为何他宁可去爱一个卑贱的妓女,也不肯爱我?”

她的泪水流淌到我手上,又热又凉,让我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陈楚又一次跪在我面前,说:“给我一张新的面孔好吗?我要重新接近他,让他知道我的好。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爱上我的。”

我小指一弹,指甲缝里的迷药让她立时昏睡过去,朦胧中我对她说:“你还年轻,何必为一个男人这般作践自己?如果那时能有人多提点我一句,也许现在,李鬼手这个名号就要失传了呢……”

清风与明月不同,一向沉默寡言,观察力却是极佳,他忽然说:“凤官一向冷若冰霜,为何独独对这姑娘这么温柔?……是因为她,让你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吗?”

既已被他看破,我也没必要再继续隐瞒。望向熟睡的陈楚,她还那么年轻,红润的脸颊像半熟的苹果,我说:“她身上这种熏香,叫作相思烬,是波斯进献的贡品,比黄金还贵。过去,我也喜欢用这个。”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声音很飘忽,仿佛穿透了单薄的岁月,看见那个闺阁中的富家小姐,占尽世间恩宠,却不知足,偏生要去喜欢那个注定无法爱上自己的男人。

那时的自己,太像今日的陈楚,喜欢同样的熏香,爱得轰轰烈烈,没有退路。

夜风袭来,凉薄入骨,清风默默为我披上一件外衣,说:“没有往昔的那番曲折过往,也没有今日天下无敌的凤官。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可是,怎么可能真的过去?一生这样长,真真切切地痛过,如何可以忘记。

二 旧欢如在梦魂中

神医李鬼手这个名头,在江湖上流传了几百年,世人只道他神乎其技,不是凡人,是以长命百岁,经久不衰。其实这只是一个称号罢了,中间换过好几个正主,我便是第四代传人。清风明月是我的小师弟,下一任李鬼手也将在他们之中产生。

诊病救命很多大夫都会,算不得神医。李鬼手的过人之处,在于精湛绝伦的易容术,可以帮人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只是我要的诊金很特别,须得用剑术绝招抑或内功心法来换。十几年来,江湖上一百零八派的武功,我都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所以清风说我天下无敌,想来也不算是太过夸张。

陈楚醒来之后,在我脚下长跪不起,她说姐姐,我的人生已经无路可走,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没有他,我宁愿去死。

我垂下眼帘,多年来早已心静如水,可是忽然之间,那些陈年旧事在胸口隐隐作痛。猛地挥手,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清风默默看我,明月张大了嘴巴。我很少这样大声说话:“你的人生,你的希望,都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轻贱自己,对得起他们吗?”

陈楚愣住了,她的眼泪汩汩而出,其实我能理解这种心痛。

因为那时的我,也曾这样哭过。

明知这样做是错的,明知很没骨气,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这份感情,因为放弃了他,就等于放弃了我对未来的全部期许。

遇见苏容轩那年,我十四岁。

那是平西王府的一场夜宴,平西王六十大寿,衣锦还乡,金盆洗手。天下人杰聚集一堂,满朝权贵,江湖英莽,都聚集在那座背山面海的江南府邸。

彼时天子年幼,不成气候。摄政王权倾天下,我便是他的独女。所以,纵使所有宾客皆出身不俗,非富即贵,我依然是最被众星捧月的那个人。

苏容轩是峨眉大弟子,领着三个同门前来,代表峨眉派出席。现在看来,他那时也算不得风华绝代,只是眉眼中有种傲气,青衫磊落,面色如雪。

平西王很迷信,坚持那日属鸡的宾客要坐一桌,面向南方。我不悦,可是碍着父亲的面子,便顺从了他们的安排。许多豪门公子为了与我同座,纷纷谎报了属相,结果平西王那里有各人生辰的底子,一个一个请他们去了别桌。最后几经筛选,坐在我身边的,便是苏容轩。

他生得干净,眉眼很淡,静静喝酒,话也不多说一句。

我从小长在京城,本就很少亲自夹菜,又被贵族公子献殷勤惯了,此时没人服侍,便指使他:“喂,帮我弄块糖醋鱼,把刺剔了,再蘸点陈醋。”

他微微一怔,也没说什么,依言帮我弄好,又倒了杯花雕放在一旁,此时脸上已有微微的醉意,他说:“糖醋鱼要配酒喝才好。”

我以为这不过又是一个捧着我的男人,淡淡点头算是道了谢,心里其实是十分不屑的。只是把糖醋鱼吃在嘴里,觉得他使筷子的手法当真很好,片刻就将一大块鱼肉剔得干干净净,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应该就是这段缠绕半生的孽缘的开始。

他的手长得非常美。白皙修长,指节处泛着淡淡的青色,看起来十分温暖有力。就在这时,半空里银光一闪,什么东西朝我迎面飞来,他用筷子一挡,“叮”的一声那物钉到了旁边的树干上。

“有刺客!”这种场面我也算是常见,站起身想往侍卫那边跑,裙角却被桌子腿绊住,整个人极其狼狈地跌在地上。回过头,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只看见一柄银色长剑劈头盖脸地刺过来,我不会武功,也来不及闪躲,正以为我命休矣,却忽有一双温暖的大手将我轻轻托起,半空中旋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桌案上,说:“姑娘,你好像扭断了脚踝,千万不要乱动,一会儿我来帮你接上。”说完,他抽出腰间长剑迎了过去,火花四溅中,他的动作快得晃眼。

这时王府的侍卫都已经赶来,将我层层围在中间,我惊魂甫定,也顾不得让人帮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舞剑,忽听“嗤”的一声,他左肩被刺了一剑,却不再还手,倒垂着剑,愣愣地望着那个蒙面刺客。

我心中一惊,赶忙上前扶他,却忘了脚踝的伤,整个人扑在地上。侍卫纷纷过来扶我,当时场面乱成一团,苏容轩也捂着胸口过来扶我,说:“姑娘,对不住了,你不过是坐在我旁边吃了顿饭而已,却累你狠狠跌了两次。”

他的血,沿着伤口汩汩而出,热热地洒在我手上,那双眼睛,看向我,分明是淡淡的目光,可是落在我眼中,却似星光火海,飞花四溅。那双大手抚上我的脚踝,咔嚓一声,接驳好我的断骨,伴着我的一声惊叫,他说:“痛是会有一点,可是终究会过去的。”

江船随水波动,比陆地上多了几分摇摆不定。

陈楚哭着求我:“姐姐,你就帮我这一次。给我一张全新的容颜,即使没有现在这般花容月貌,只要是新的,就可以再接近他了……”

我无奈,摇摇头,说:“你回去,再看看你的父母、兄妹……如果之后你还执意如此,我就帮了你。”

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条不归路,当年我走错了,不希望她也错下去。

打开小窗,此刻江面上夜雾弥漫,天色已经渐渐亮了。陈楚想了想,说:“姐姐,我知道你的苦心,可是我一刻钟也不想多等。你陪我走一趟,好不好?”她的眼睛清澈明亮,跟我从前一样。真的不懂,为什么有人可以拒绝这样一个执着如火的女子。

我叹了一口气,跟清风说:“起锚吧,我们往京城去。”

明月一愣,随即很是兴奋,说:“我在江上生活了十几年,终于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了。”他瞟一眼陈楚,略有迟疑,说:“……只是凤官,为这么个女人破坏了规矩,值得吗?”

我摇摇头,由衷地说:“不值得。其实我们这种人,最不该有的,就是善心。”

清风此时已经掉转船头,往京城的方向驶去。然后他开始帮我收拾东西,说:“一会儿到了岸边,我们再骑马从陆路走三天,很快就可以到达京城了。”他把满桌的刀具、药品放到包裹里,看了我一眼,“嘶”一声将蜡烛吹熄了,把烛台递给我,说:“这个也要带吧?还是你亲手拿着吧。”

我接过,这只烛台是骨头做的,雕工很质朴,没什么花纹,雪白的底色已经有些发乌,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重。

明月不解,说:“出远门,带个烛台做什么?凤官天生富贵,这几个钱你还为她省吗?”

我没有说话,只将那烛台细细搁到怀里。清风扔给他一根扫把,说:“去掸掸这屋里的灰尘,别那么多话了。”

如果记忆,也似灰尘一样可以拂掉,该有多好。

三 我愿化身石桥

救了我之后,苏容轩再也没有任何接近我的举动。我等了几日,始终等不到他,终于按捺不住去打探他的消息,却被告知,他明日就要启程回峨眉了。

以我父亲的地位,我被人行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对于那晚的事,平西王拍着胸口说要给我一个交代,可是事情查到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问起苏容轩那个刺客的武功路数,他说当时情况紧急,招招搏命,现在已经什么都记不住了。

我对他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可否多在此处盘桓几日,让我好好招待你与你的师兄弟们,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他仍是淡淡的,却不让人觉得冷漠,他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姑娘实在不必把它当作什么恩德。”说完,转身便走了,看都没再多看我一眼。

可是,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背影,我疯狂地爱上苏容轩。

水路很快走完,上岸的时候,明月夸张地晃了晃身子,说:“在水上生活了十几年,冷不丁一着陆,还真是有些不习惯。”说完瞪了陈楚一眼,说:“真不知该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出来见世面,还是恨你影响了我的生活。”

陈楚是大小姐脾性,三番两次被明月顶撞,心中早已愤愤不平,哼了一声说:“你要是觉得一辈子窝在那艘小船上可以甘心,便自个儿回去好了,我也用不着你来谢我。”

明月见她还击,更是来了兴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火热。我笑着摇了摇头,拎着行李独自走在前面。清风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伸手接过我的包裹,看一眼开得正艳的芙蓉,说:“除了入药的干花,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芙蓉了。”

我摘了一朵拿在手上,红艳艳的甚是可爱,难得心情好,我笑着说:“师傅带你们回来的时候,我还很年轻呢。现在已经人老珠黄,也许不该再到外面的世界来了。”

清风侧过头来看我,他有一张与记忆里那人很像的侧脸,只是年轻许多。他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才十五岁,当时觉得这个师姐真美,像天仙一样,也没想过自己竟能与你一起生活十年。——其实你现在,也与当年一样美,只是更多了几分韵味。”

若是换了过去,听了一个年轻男子这样说,我想我会脸红,可是现在,竟是半丝波澜也没有,只是笑着说:“你这样恭维我,不会是想让我把李鬼手的位置快些传给你吧?呵呵,其实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呢……”话音未落,半空中嗖嗖嗖三道冷箭射来,我转身避过,扬头看见树上跳下来八个人,牵着一张大网朝我们罩过来。

清风拔出腰间长剑,簌簌几下,将那大网削成碎片,对我笑了笑,说:“你的身手许久未练,倒真该活动活动了。”

我也朝他笑笑,转身对明月说:“陈楚不会武功,你可要把她照看好了。”

明月擅长用鞭,此时已把鞭子握在手里,瞟了陈楚一眼,说:“哼,一上岸就被人这么欢迎,还不都是因为她!”

这时,适才牵着网的人已经从四面八方攻了过来,攻势很是凌厉,我用包袱随便挡了挡,说:“我不愿伤及无辜,不知各位是哪路的朋友?”

为首的是个女子,上下打量我一番,说:“你就是凤南飞?”随即点了点头,说道:“传说中峨眉绝情剑凤南飞貌若天仙,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按照你的年纪,怎么不见老呢?”

我静立不语,倒是清风扬了扬唇角,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说道:“凭你这一句中听的话,我今日便饶你一条性命。”

那女子冷哼一声,不由分说攻了过来,清风擅长用剑,此时也算棋逢敌手。两人出剑都非常快,站在一旁可以听见风声呼啸,片刻之后,清风起身退开,面带询问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他也看出来,那女子使的是峨眉剑法。

我有些怔忡,问:“你是峨眉派的人?”

那女子秀眉一挑说:“峨眉派弃徒凤南飞,我是来替本派清理门户的。你敢不敢不靠男人帮,单打独斗跟我比一场?”说罢她瞪了清风一眼,想激他不再为我出头。

我叹了口气说:“当年脱离峨眉,归到李鬼手门下,实是情非得已。清虚师太对我恩重如山……不知她老人家现在还好吗?”

那女子神色有恨,咬牙道:“清虚师太托你们两位弃徒的福,几次三番受朝廷的气,没多久就一病不起,现在的掌门已经又传了两代。”

我一怔,说:“你口中的另一位弃徒,难道是指沈熙熙么?她怎么会与朝廷有关?”

眼角瞥见,陈楚目光急转,神色一变。

其实沈熙熙这个名字,我也许久没有提起了。

于她,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便是那日峨眉弟子全体借宿伽蓝寺。我与她同房,窗外雨声簌簌,寒气逼人,我将黄金手炉点燃,里头放了些相思烬,香气温软。

沈熙熙说:“这东西真好,又香又暖。哪儿买来的?”

我说:“一个京城的朋友送的。师姐若是喜欢,改日我让他再送一个来。”

她顿了顿,说:“你说的这位朋友,可是陈尚书家的三公子?听说他母亲过去是宫里的司制,很会做这些奇巧的玩意儿。”

我点了点头说:“师姐真是冰雪聪明。”

沈熙熙面露一闪即逝的得意,紧接着便是苦涩,说:“听说京城的公子哥儿都很喜欢你。想必这位陈三公子,也是你的裙下之臣吧?”

我耸耸肩膀,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只说:“不知道。也许吧。”这时,窗外有个人影走过,一袭青衫磊落,我飞快奔过去,却也已经不见了,倒碰翻了随身带着的檀木匣子,金玉珠宝,撒了一地。

沈熙熙看着那一地价值连城的珠光宝气,冷笑着说:“凤南飞,纵使你有世上最美的锦衣罗裙,环佩珠钗,他看都不愿看你一眼,又有何用?你是天之骄女,富可敌国,有才有貌,然而情难两全。”她仰天一笑,笑出眼泪来:“上天,果然是很公平的啊。”

我用银筷挑了挑灯花,凝望着那一盏烛火,淡淡一笑说:“师姐,你放心。我会用我的方式,得到那个人。”

那日在平西王府,苏容轩毫不留恋地离去,却激起我心中千层浪,不顾一切追随他而去。到了峨眉,清虚师太对我很是礼遇,可是苏容轩却明白了我想要接近他的意图,渐渐地开始躲我。

父亲劝我回去,不要为了一个江湖草莽,失了我名门千金的身份。

可是那时的我,就像被什么魇住了,眼睛里就只有他,再也看不到其他。把心一横,竟然甘愿放弃过去千金小姐的生活,拜师峨眉。

以为这样,我就可以日日看见苏容轩了。

很快,我便知道,他其实早已心有所属。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峨眉派貌美如花的大师姐,沈熙熙。

四 受五百年日晒雨打

我爱苏容轩,爱得非常辛苦。一生之中,我从来没有这般爱过一个人。可是这份爱越是激烈,他就越是躲闪,后来竟然连看我一眼都不肯,千方百计地躲着我。

或许他最厉害的一点,就是他不爱我。他越是这样,我便越是想要征服,久而久之便真的动了情。有时候甚至希望,他会如其他男子一般贪图我的美貌与财富,我爱他已经到了退而求其次的地步,只要可以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

可是即使这份爱如此卑微,终究还是难以实现。有一次我又在他住处门口等他,他无可奈何地走出来对我说:“凤南飞,我很感激你对我青眼有加,可是有一件事我想我要跟你说清楚。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这一生,我都不会喜欢你。”

那种绝望的心痛,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一刻,我想做的,不是转身离去,不是愤愤地给他一记耳光,反倒是想哭着求他不要这样对我。

明知这样做是错的,明知很没骨气,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这份感情,因为放弃了他,就等于放弃了我对未来的全部期许。

然而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怪。

沈熙熙轻而易举地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可是她想要的,恰恰却是我所拥有的一切。前往伽蓝寺之前的那个夜晚,我忍不住又去找苏容轩。那时我的武功已经很好,并不比先我几年入门的师兄师姐差,所以当我伏在屋顶偷听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二人都没有发觉。

沈熙熙一脸疲惫,对苏容轩说:“你带我走吧。我犯了门规,不能再留在峨眉了。”

苏容轩逆光站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沉默良久之后颤颤地问出三个字:“为什么?”

沈熙熙冷笑:“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说你一个穷小子,怎么会比那些贵公子好?那个才貌双全富可敌国的大小姐凤南飞,为什么会看上你?”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说:“而你,又为什么会看上一无所有的我?”

苏容轩静静站着,没有说话。沈熙熙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掩着面说:“我怀了陈三公子的孩子。”

我一愣,惊得屏住了呼吸。屋内鸦雀无声,落下一根针都可以听得清楚。

“可我是江湖草莽,他爹爹不许我进门。呵,其实早该想到的。可是谁让我这般爱慕虚荣,贪图富贵呢?”沈熙熙咬着嘴唇,声音里透着迷惘,她说:“容轩,其实我心里有你,你应该是知道的。可我也想要荣华富贵,权倾天下。我错了吗?为什么那个凤南飞,一生下来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拥有这一切?容轩,你为什么爱我?”

苏容轩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灯下,我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脸,面色如雪,眉目分明,他说:“阿难出家前,在道上见一美貌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那少女?阿难回答:愿化身为青石桥,受五百年日晒雨打,只求那少女从桥上走过。”他伸出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那少女从桥上走过。——熙熙,我带你走,我会帮你养大孩子,照顾你们一生一世。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你。”沈熙熙泪流满面,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同一时刻,伏在暗夜屋顶的我,咬紧了嘴唇,心里哭得泣不成声。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多年之后也不敢回想。对一个骄傲的人来说,这种永远不可能的绝望,真是太残忍的一件事了。

五 若是有两情

峨眉女子不再与我搭话,挥剑攻了上来,我左右闪避,只用手中的包裹隔开她的剑,并未用兵器。她剑法很好,比我当年好许多,记得当年清虚师太曾经盛赞我有天分,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新人换旧人。略一失神间,她已经一剑掠过来,“砰”的一声,刺在我怀中的骨质烛台上。

乌白的烛台滚落在嫩绿的草地上,我忙弯腰去捡,这时无数道火箭铺天盖地射过来,峨眉女子也是一惊。

这时,只见一个中年美妇越众而来,双目凛凛地看着我。

陈楚一愣,跑到她身后,叫了一声:“娘。”

“沈熙熙,你终于得到了你想要的。”我拾起烛台,淡淡地看着她。

她身后站着无数朝廷羽林卫和弓箭手,气势汹汹,眼中有恨,她说:“凤南飞,你究竟把苏容轩藏到哪里去了?十年了,我竟然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

我看一眼陈楚,她怯怯地站在母亲身后,愣愣地看看她,又看看我。

“这一切,都是你布的局了?竟然连亲生女儿都动用了,你也真是处心积虑。”清风仗剑挡在我身前,冷冷地说。

明月看一眼陈楚,眼中有气愤,有不舍,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他说:“这丫头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沈熙熙说:“楚儿这么单纯,并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她是真心去找李鬼手易容的,我派人跟踪她,却发现了你。”她朝我走过来,双目灼灼地看着我,狠狠地说:“你究竟把苏容轩藏到了哪里?”

我抚摸着那个烛台,轻轻抽出腰间的匕首,说:“是的,我欠你一个交代。”

说完,我将那匕首插进胸口。血液喷薄而出,让我想起那个夜晚,他的血,热热地洒在我手上,那双眼睛,看向我,分明是淡淡的目光,可是落在我眼中,却似星光火海,飞花四溅。那双大手抚上我的脚踝,“咔嚓”一声,接驳好我的断骨,伴着我的一声惊叫,他说:“痛是会有一点,可是终究会过去的。”

你说得对。半生半世之后,再回首,果然觉得当年一切源于苏容轩,这么多年过去了,面对旧爱,我的心,终于好过了一点。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那年夜宴上的刺客就是沈熙熙,她因为陈三公子争风吃醋,想要杀我,却成就了你与我的一段孽缘。

而我,也在听到你许下要与她一生一世的誓言之后,恨不得毁灭了整个世界。

尾声

因为熟悉人体骨骼经络,我插自己那一刀,偏离心脏一寸,并没有伤及性命。当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退散开去之后,清风扶起我,喂我服下当年师父亲手调制的疗伤药。

我靠在他怀里,说还了债的感觉,真是很轻松。

他把那只烛台放在我手里,说:“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那个夜晚,沈熙熙离去之后,是我杀了苏容轩。之后不敢再留在峨眉,带着他的尸首,连夜出逃,最后辗转拜到李鬼手门下。

我将他的琵琶骨制成烛台,十几年来寸步不离。这就是伽蓝寺夜雨之时,我对沈熙熙所说的,得到他的方式。

可是,这些年来,我心里仿佛时时压了千斤巨石,并不快乐。

清风背着我往回走。我对明月说,你去找陈楚吧,陪在她身边就好,不要去想别的。

明月犹疑片刻,终是转身去了。很多时候,爱上一个人,自己不一定明白,别人却看得很清楚。

就算爱过了会受伤,也不一定会有结果。

就算天长地久,只是误会一场。

伏在清风背上,意识渐渐模糊。忘了对他说,十年前他与明月刚到船上来的时候,曾经被毁了容。当时他们还是小孩子,师父让我亲手施术,于是情不自禁就在他们脸上留下了苏容轩的痕迹。

多年以来,他不只是一座烛台,一张脸孔,还是歉疚、思念,以及无穷无尽的哀愁。

他一直在我心里。

我渐渐睡去,隐隐听见清风在我耳边说,其实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拥有。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那少女此生平安喜乐,今生今世,再也不要从此桥上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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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上世纪80年代末期,发觉自己并没有多少写小说的才能之后,便转而从事现代文学人物的研究,及此类人物传记的写作。很快便发现,写作需要足够的才能,学术研究也不是说足够就足用。勉力写成《李健吾传》《徐志摩传》之后,那点稀薄的才能,更其稀薄了。好在生性爱买书,爱看书,时不时地,有点小小的发现,多少还能滋润这快要枯竭的灵性。
  • 桑利修道院

    桑利修道院

    本书为西方恐怖小说经典作品选集。不仅具有极强的阅读价值,还具有较高的收藏和研究价值。 故事情节曲折、诡异,除了恐怖元素,还体现了对人类情感、道德的探讨,可引起读者深思,很有意义。 《诅咒村》一篇,讲述了孙子在爷爷灵魂的引导下重返村庄,终于带领村民走出愚昧,重拾幸福的故事,令人深思感叹。 《失心之灵》是一篇复仇故事。阿布尼先生为了寻求长生,不惜杀害儿童以获得他们的心,却终被孩子的灵魂夺去生命,揭示了善恶有报的道理,引人唏嘘。
  • 孝庄皇后贴身侍女:苏麻喇姑

    孝庄皇后贴身侍女:苏麻喇姑

    这是一部讲述经历过五代四帝,地位和身份都很特殊的奇女子的故事。她虽然只是一名侍女,但却参与了清朝官服的设计,也是女性旗袍的最初设计者。她不仅懂蒙文、满文和汉文,而且还擅长满文书法。她平时是孝庄的“秘书”,在皇位争夺战中还是一名出色的“间谍”。同时,她是康熙的老师,还曾抚育康熙的十二子。她受到了同一时代,不同帝王的尊重,被孝庄称为“格格”、被康熙称为“额娘”、被皇子称为“奶奶”。她死后,人们为了尊重和纪念她,称她为“苏麻喇姑”。
  • 九天邪王

    九天邪王

    落魄少年崛起于大荒域,身负残缺至尊神术,习先帝草创剑法,得至强一脉无上传承,横扫世间天才妖孽。历万劫,行过三千尘世,终成万古无双天帝。
  • 绝世妻主休想跑

    绝世妻主休想跑

    一刀绝情的刺入,砍断了缠绕多年的孽缘。几句神秘的对话,回归了错位已久的世界。天命?!宿命?!哼,都是放P,我的命由我不由天。姻缘?!缘分?!呵,情投意合,彼此白首不相离。废物变女神,强势回归!!片段一:某盟主:“云姑娘年纪轻轻就取得如此成就,他日必定青出于蓝。若姑娘不嫌弃,不如加入我们全武盟,待遇优厚……”某藜:“是吗?可我怕长江后浪推前浪,把前辈你推死在沙滩上。”某皇:“藜儿,朕看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家立正夫了,不如朕把柔月七皇子许配于你……”某藜:“皇上万万不可啊,七皇子貌若天仙,‘贤良淑德’,并情系太女,臣自知比不上七皇子一往情深,愿皇上三思!”阴谋陷阱接踵而来,靠!老虎不发威,都当我是HelloKitty啊,看我不搅浑你的武林水,踹翻你的朝堂窝,让你们鸡犬不宁。新人新文,美人多多,欢迎跳坑,看霸王文的,个个别想跑,乖乖跳坑吧。呵呵~
  • 名人的交友之道

    名人的交友之道

    现代中国的文化建设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历史命题,需要几代、十几代甚至几十代中国人尤其是他们的人文学者,进行长期、艰难的心血智慧投入的伟大工程。中国精神的博大精深而又生机蓬勃的现代体系,建立它的特质和内在逻辑,它的品格和气度,它的价值观和范畴,它的理论积累和运行机制,这些都是不能一蹴而就的。就其本质而言,文化工程是一种“人心工程”,有关人的素质、情趣、价值追求、终极关怀、精神家园和人生设定的工程。可以说,文化是民族的标志,文化是民族的灵魂。正如一位学者所说:文化是我们的生命,以及外延如平原、山脉、湖泊、河流这些构成我们存在空间的核心。这种诗一般的语言深处,蕴含着历史的理性,读来有一种深邃厚重之感。
  • 如渊漂流记

    如渊漂流记

    王歆可头一次因为一件不小不大的事情失态,就被魔头(假)如渊真君中意,试图带她走向一统诸天万界的伟大征程。王歆可证道之时,对诸天万界说:“吾道是为打破虚伪,探求真理。”白如渊补充道:“还要把你们都缝起来。”
  • 神医小狂妃:腹黑夫君求放过

    神医小狂妃:腹黑夫君求放过

    她被骗穿越异界,遇到腹黑冷血的他……他欺负她,出卖她,她忍了!他亲了她,娶了她,她忍了!他还想爬她的床,叔可忍婶不可忍!她还是忍了!新婚夜,他说,“娘子,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早些歇息吧。”她捋发一笑,“好啊,妾身为夫君更衣。”一股浓香,三枚银针,随着她娇柔的动作拍入某男的麻穴。“夫君,这是妾身为你量身定制的,希望你喜欢。”【奇幻言情,男女主身心干净,1V1,萌宠文】群号:527613575新浪微博:塔塔米521
  • 一见钟情:许少偏执爱不停

    一见钟情:许少偏执爱不停

    她盯着陌生的他,无赖而坚决:“我想嫁给你。”男人挑眉:“好。”某天,她问:“当初为什么答应我?”许晟彬侧目看她,暗瞳星光熠熠,讳莫如深:“我这一生步步为赢、肃冷倨傲,直到遇到你,计算出现偏差,挫败日渐浓重……”他俯下身薄唇掀动,“唯有娶回家才好从长计议”
  • 我能挂机修炼

    我能挂机修炼

    苏毅肝游戏猝死,醒来之后,成为东泉村一个十五岁少年。而这里,有江湖。而他安身立命的东西,就是随他而来的脑中的小镇。那小镇正是游戏世界的小镇。而同时,苏毅的游戏人物,成为他的分身,让他得以实现游戏最强功能挂机。“再让我挂机三十年,就是天都给你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