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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秘密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纠耳耳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初见陆疾那日,少年低沉动人的歌声。

而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在见识过了更多面如冠玉的男子后,她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隐在记忆深处的那张漫不经心的面孔。

大概曾有幸看过陆疾唱歌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个耀眼的少年。

那时,台上戴着半张面具的少年一出场,立刻引来全场欢呼,呼声震耳。也就是在那阵海潮般的欢呼之后,在舞台灯光的闪烁下,少年的面具突然被同台的女生掀了下来。

那个女生就是从机场一路跟踪而来,要带陆疾回学校的纠耳耳。

两弯眉画远山青,少年的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收回的笑,看到同伴突如其来掀下他面具的动作,他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便一脸懒洋洋地等着女生下一步的动作。

于是纠耳耳摘下面具后所看到的,就是这个少年身上所特有的骄纵肆意的模样。

而她的动作在台下一览无遗,于是观众们呆愣地看着舞台上的这一幕,全场都寂静下来。只有学生会的Leslie在看清面具下的脸后松了口气。台上站着的的确是陆疾,他们跟了一天看来是跟对了。

纠耳耳在全场人的错愕里伸出手,露出一个模范生该有的、无懈可击的完美微笑:“陆疾是吗?你好,我是曼哈维学院乔老师的女儿,之前给你打过电话。”

陆疾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笑得八风不动。

这就是他们相识的开始,美好得宛如一个不真实的故事。而纠耳耳和陆疾两个人的羁绊,是从陆疾来曼哈维学院那天开始的。

那时九月酷热,曼哈维机场正因开学季的到来忙碌着。

机场大厅里,短发男生穿着黑白校服,那正是Leslie同学,只见他急匆匆地从售水机前走过,学霸纠耳耳在人群里犹如鹤立鸡群,Leslie坐到她旁边,灌了一口水:“那个新生呢,还没到吧?”

纠耳耳正安静地看着《电影简史》,她剪着齐耳短发,面容沉静,听到问话后她抬头,一双漂亮的眼睛璀璨灵动如辰星:“还没来,说是航班延迟了。”

纠耳耳穿着规矩正式的校服,修身衬衣外罩卡其色马甲,衬衣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了最后,精致的剪裁让修身马甲看起来笔挺许多。她没有穿校裙,只是简单地搭了一条男款的西装长裤,整个人既漂亮又帅气。

她就读的曼哈维是加州的一所华人贵族高中,学校里的大多数学生将来都有可能是国际一流大学的佼佼者,原本昨天已经开学,但今天还有个学生没来,老师临时有事,就拜托了纠耳耳来接人。

纠耳耳合上书:“有他的资料吗?”

Leslie把笔记本递给纠耳耳,照片一看就是旧照,上面的少年留着利落的短发,眉目清晰,笑容明朗。

陆疾,国内就读学校对其资料保密,父母具体信息不详,叔叔在纽约经济区任职。一年前,陆疾曾住院进行秘密治疗,不久前才刚刚出院。

纠耳耳的目光停留在那张纸上良久,“父母不详”几个字简直要被她看出背后隐藏的故事来。在他们学校里,学生大部分都是华裔,他们会花大把的钱来学艺术,将来有可能也会往国际上发展。而新来的这个,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但是纠耳耳知道,她和他们不一样,她是因为被学校里的乔老师收养做了女儿,所以才跟着进了这所被称为艺术殿堂的学院。

不一会儿,广播播报航班,AK47次到了,乘客们络绎不绝地从出口走了出来。Leslie举起了纸牌,率先跟陌生同学打招呼,那上面是纠耳耳写好的问候语。

“陆疾你好,曼哈维学校欢迎你。”

有几个小孩打闹着走出来,眼看其中一个小女孩就要被同伴推倒,纠耳耳过去扶了一把,还没嘱咐后面的父母把孩子看好,就突然被身后人踩了一脚。纠耳耳回过头看,一个背着单肩背包的男生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男生双手插兜,身形纤长,黑色兜帽卫衣上有只独角兽Logo。他一边摘下耳机,一边看着纠耳耳,帅气的脸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乌黑幽深的眼睛微微眯起,冲纠耳耳露出一个致以歉意的微笑:“对不起。”

讲中文,是中国男孩,纠耳耳注意到他耳畔戴着一枚小巧的耳钉,听到对方诚恳的道歉后,她下意识地摇头:“没关系。”

背包男生抬头扫了一眼旁边的纸牌,随后便大步向出口走去,只留下一个潇洒帅气的背影。二十分钟过去,工作人员告知他们这一班客机的乘客都已经全部走光。

但是新同学陆疾始终没有出现。

“他是不是已经去学校了?”Leslie嘟囔了一句,去跟乔老师反映,不一会儿,才又举着电话跑过来,电话那头的乔老师要同人家女儿直接交流。

“耳耳,妈妈忘了跟你说了,陆疾家长反映过,说他抵触家长和学校的心理非常严重,经常干一些……让大人很头疼的事,所以他们一般都会在陆疾手机上装定位系统。现在已经确定陆疾下飞机了,我联系了他叔叔,待会儿把他现在的定位地址和手机号发给你。”

“那我再去找找。”纠耳耳说着,就要挂电话。

“等一下,耳耳。”乔女士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突然放低了许多,“昨晚的事,妈妈也很难过,你知道的,妈妈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妈妈保证……这样的事再没有下一回了。”

纠耳耳站在大厅听着,人声嘈杂,她的心里却渐渐归于寂静,她不说话,空闲的手指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手臂。

“你妈怎么说?”看到纠耳耳蹙起的眉头后,Leslie连忙改口,“乔老师怎么说?”

纠耳耳把手里拿着的书扔给许牧野,冷冷笑了一下。能怎么说,说这个叫陆疾的大概不怎么喜欢他的新学校,所以居然从她眼皮底下溜走了?

她将手机贴在耳边,按乔老师发来的手机号打了过去。她想知道有多少像这个倒霉新生一样的人,总喜欢抗争一些自己抗争不过的事情。陆疾的电话一直没人接,纠耳耳连续打了好几个,男生略带低沉的声音才懒懒传出来:“Hello?”

“你好,请问你是陆疾吗?”

对方懒得回应,直接问哪位。

“我是乔老师的女儿,来接你去曼哈维学校,现在还在机场,请问你现在在哪里?”

“你等一下……”陆疾那边很吵,不时还有人在叫喊着什么,电话里窸窸窣窣的,安静了一会儿,那人大概走到了角落,又接着问,“你们学校的人现在还在机场?”

“对,我们本来要接你回学校的,却没有看到你……”如果你能够配合的话,我们已经在回学校的路上了,纠耳耳保持礼貌,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那你刚才说……你是谁?”

“我是乔老师的女儿。”

“乔老师的女儿?”

“对。”

“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等纠耳耳说完,陆疾利落地挂了电话。

等纠耳耳再打过去时,那边的人干脆关了机。纠耳耳丢下电话,无名火从心里突起。

临近傍晚时,他们按学校给的定位跟踪来了附近的商业街,纠耳耳抬头一看,面前赫然是家音响店。店门上伶仃挂着几块木牌,上面是各种语言的涂鸦,高分贝的音乐正从里面飘来。身后跟着的Leslie说他常来市区,他知道里面有一个摇滚小剧场,会有一些乐队在这里进行排练演出。

与此同时,乔女士发来了陆疾的近照,照片画质不清,一看就是偷拍。

照片上的男生穿着长风衣,正在等红灯过马路。像是感觉到了相机的存在,那一刻男生似是突然间转过头,衣摆便瞬间被风扬起。

面对偷拍自己的镜头,他扬起一边的嘴角,笑容古怪而轻蔑,于是镜头在那一瞬间定格。

怪不得没找到人,看到这张照片,纠耳耳只觉得Leslie搞来的那张旧照根本是另一个人。一个正在开朗大笑,一个却只会戏谑地盯着你看。

几年的时间,一个人的反差怎么这么大?

这个叫陆疾的家伙是去火星上脱胎换骨了吗?

纠耳耳拿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上面的陆疾眼神狡黠,像是早预料到此刻正有人找他找得焦头烂额。

“这家伙……表情这么丰富,看来兴趣广泛易变化。”研究着照片,纠耳耳直接就丢出分析结果。乔女士主修心理学,是这方面的翘楚,跟了她多年的纠耳耳也有些涉猎,这人一看就知道不会是很“乖”的学生。

此刻陆疾的目光穿过相片,直直地看到了纠耳耳的眼里,仿佛在嘲笑正端详这张照片的人。纠耳耳心里有些不爽的同时,还莫名觉得这个男生似乎有些眼熟。

她率先走进了店里,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店很具欺骗性,楼梯直通地下室,里面的空间差不多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四周都在喧嚣,电吉他夹杂着歌声极大地调动了观众的热情,等到纠耳耳举着手机艰难地挤到目标处时,屏幕上的红点与她所处的位置重叠了。

外围角落处并没有几个人,纠耳耳左右看了看,终于在脚底下发现了一个更眼熟的背包。

“他的手机在里面。”Leslie翻出陆疾的手机,“我要疯了,这里这么多人,我们要怎么找?”

纠耳耳才要疯了。她盯着那个巨大的黑背包,在脑海里一刹那捕捉到了该死的肇事者——那个背包男生!

纠耳耳记得机场里那个男生和她“一笑泯恩仇”后,还顺便看了一眼那块纸牌。

纠耳耳没记错的话,牌子上的字,当时他看到了。

“你好,陆疾。”那是他们同他打招呼的问候语。

他当时明明都看到了。

纠耳耳对于自己的时间安排极度有规划,今天要是不出任何意外的话,她原本可以按时回校。纠耳耳主修编导,今天她最喜欢的日本导演岩井俊二会来学校做演讲。

谁知道这个从天而降的陆疾,给自己搞出这么大的意外。纠耳耳眯了眯眼,努力控制自己处于怒气边缘的情绪。

这个突然空降到曼哈维的倒霉小子,叫陆疾是吗?

剧场里的演出正在进行时,纠耳耳从最角落的位置跳上舞台,扫视了台下一圈。

今天登台的是几个男生,而台下疯狂尖叫的几乎全部都是雌性生物。在纠耳耳人生经历不过短短十几年的认知里,女生是比Leslie都麻烦的生物。

但这一次,托这群花痴女生的福,纠耳耳很容易就发现舞台上被那些粉红色眼神所包围的那一个。

肢体语言会暴露潜在性格,她要找的人,典型的多血质气质性格,这种人在台下怎么待得住。何况照片上的男生手上佩戴的是Jigar手表,纠耳耳把照片捏在手中,一眼就看到刚从台下走上来的男生那双拿麦的手,那双手骨节清晰,腕上正露出一段黑色皮质Jigar表链。

男生黑衣黑裤,戴着半张镀金面具——埃及长老样式的“金色年华”,笼上了一层闪烁暧昧的光线。纠耳耳只能看见他瘦削的下巴和略带笑意的薄唇,视线再上移,那双眼睛处在昏暗中,却亮得出奇。

很明显,当事人心情正是愉悦,似乎还没有注意到纠耳耳万般怨念的眼神。此时,他拿着麦克风,在乐队成员们休息的间隙,走到了台前来。

要是平时,纠耳耳也许懒得去理会这种家伙,谁都有自己的想法,不想来学校就由他,心情好的话,她或许会故作慈悲地假装没有找到。

但现在,因为一个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人,她的时间投入与成果收获成反比,简直史无前例。何况此刻这么美好的相遇,要是装作没找到人,也简直辜负老天的安排。

音乐渐渐响起,前奏舒缓,戴面具的男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缓慢:“I dreamed I was missing,you were scared,But no one would listen,cause no one else cared.(我梦见我迷失了,你是如此恐惧,但是无人倾听,因为根本没有人在意。)”

台下荧光棒亮成了一片,陆疾嘴角轻扬起,下一句还没有开口就被人抢了先,角落里走出一个女生,身影纤细,衬衣、马甲加长裤,说不出的利落干练。

纠耳耳拿着从台下抢来的麦,声音压得很低,她缓缓开口,唱得如同情歌缓慢:“After my dreaming,I woke with this fear,What am I leaving when I'm done here?(噩梦之后,我在惊恐中醒来,当我离开这里,我会留下什么?)”

不知道陆疾怎么会选这一首,这其实是纠耳耳最喜欢的一首。

曾经在无数个被疼痛袭击到睡不着的夜里,她都习惯听这首歌来转移注意力。

看着突然跑上台的人,陆疾微愣了一下,片刻又恢复了往常,他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麦上的电线圈。

这女生声音很熟悉,几秒钟后,陆疾得出结论,而且,人也有些眼熟。

但那又有什么重要的。

电吉他的音又蹿起了一个新高度,灯光从他们的头顶打下,劲爆的高潮来临,陆疾举着立柱话筒沉浸在了摇滚的洗礼中,使得现场的观众也大声跟着合唱起来。

纠耳耳则盯着那个戴面具的男生,从舞台角落一步步走到了台中央,走到了他面前。

高潮来临时,架子鼓的节拍给了一个最嗨的点,两个人一起开口:“When my time comes ,forget the wrong that I've done,Help me leave behind some reasons to be missed.(当时过境迁,就遗忘那些我所做错的事吧,让我在离开之后,留下一点被怀念的理由。)”

让我在离开之后,留下一点被怀念的理由,这一向是陆疾认定的道理。

这首歌他不经常唱,但是每字每句都无比的熟悉,他飙了个最高音,也只有音乐,能让他在极度沸腾的热血中暂时麻痹自己。

直到身边的女生很扫兴地摘下了他的面具。

点燃全身血液的一阕乐曲像被人提前摁下了暂停键,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

而纠耳耳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丝毫不妥,她大大方方地接受着陆疾眼里阴晴不定的注视,开门见山地介绍说自己是曼哈维的学生。

如果说方才被女生打扰的陆疾还有静观其变的心思,但“曼哈维”这三字一出,让他本来浑不在意的脸上多了一丝微妙的笑意。

纠耳耳又补充了一句:“是学校的乔老师拜托我,将陆疾同学你带回学校。”

陆疾眼里的笑意更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听说你是惯犯,所以手机被装了定位?”纠耳耳客气一笑,毫无保留地交代事实。

“这么快,效率不错啊。”陆疾眯了眯眼,打量着面前微微仰头的女生,“是班长?还是学委?学习也不错吧?”

正忙着算账的两个人似乎忘了他们正站在舞台上,一束灯光洒在两人身上,台下观众华人不多,他们没听到台上的剑拔弩张,更看不出台上两人隐在笑脸下的暗流涌动,大家都欢呼叫着让这两人再来一首。

陆疾跟着架子鼓的余韵随手在别人吉他上拨了一串旋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台下,然后从纠耳耳手里拿过那张金光闪闪的面具扔到了台下,现场气氛又再一次达到了高潮。

“Lp的Numb会吗?”也许是因为刚唱歌的缘故,他的声音好像还有点低哑。

纠耳耳不置可否,四目相对间,她在陆疾的邀请下开始给老师打电话。

“马克老师吗?是,人找到了,在机场这边的查理街九号。”

陆疾对着台下的观众耸肩,意思是他的搭档不配合,于是他只好无奈下台。

片刻,学校的人赶来了,几个老师走上前,最前面的赫然是纠耳耳最敬仰的马克老师。

马克曾经是国内媒体的一线坐班记者,如今在学校担任新闻学教授:“飞机上午早就到了,学校也不来,招呼也不打,你小叔在我那儿等了你一天。”

陆疾慢腾腾地收拾好背包后,随手把包搭在了肩上。

“提前告诉你,我可不想见他。”陆疾径直穿过人群,目光在纠耳耳身上停留最多。然后他环视了一圈,懒洋洋地进行点评,“不过这么多人特意赶过来找我,还真是辛苦你们了。”

马克装作没听出话里的讽刺,回过头吩咐身后的学生:“他的入学手续都齐了,我最近有些忙,你帮老师关照他几天。”

纠耳耳礼貌点头,走在前面的陆疾突然回过头来,马克的话一字不差地全部落在了周围人的耳里,他当然也听到了。

然后陆疾盯着纠耳耳,他的嘴角弯起,渐渐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一行人从剧场出来时,陆疾已经钻进了马克老师的车里,他戴上耳机,一眼就瞥见纠耳耳正从他面前经过。陆疾降下车窗,手指敲打着玻璃,一脸讽刺的笑容:“刚那歌唱得不错嘛,小红旗。”

陆疾是在国内上的中学,每次写作文,好人好事的结局尤爱用“好孩子你叫什么?奶奶我叫‘红领巾’”的答话结束。却都会遭到老师在下面重重划上几道并写上“用字老套”的批评。终于有一天,陆疾的作文本上不见了“红领巾”,然后老师欣慰地在那句“好孩子你叫什么?爷爷我叫‘小红旗’”下面打了钩,那次他的作文得了最高分。

回忆追溯到很久以前,原来他还写过这种老掉牙的东西,陆疾现在只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纠耳耳皮笑肉不笑:“你呢?是专业学过发音的吧。”随即她走到最前面的一辆车前,保卫处的老师已经和Leslie共坐了一辆,她迟疑了一下,又走到了另一辆车前。

马克老师招呼她上车。

纠耳耳刚打开车门,就看到陆疾双手枕在脑袋后,看都不看车外:“我是易过敏体质,不能和陌生人坐一起。”

纠耳耳心里冷哼,直接一屁股坐了上去。车很快就驶了出去,街道两边的景物被飞快地甩在后面。

陆疾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好,一只手转着耳畔的钻石耳钉,眼睛瞥了一眼纠耳耳:“老马我告诉你,今天要不是有这位红旗同志,你们肯定三天后才能找到我。”

被点名的纠耳耳不理会陆疾,安心做眼观鼻状。

等不到人回应,好半天后,陆疾才坐起来,他盯着前面的副驾驶,声音不大:“喂,我说这位小同志。”

纠耳耳没说话,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给我讲一讲,这见义勇为和多管闲事的区别是什么?”陆疾瞥了纠耳耳一眼,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正经模样问道。

纠耳耳没搭理他。

大概是觉得无聊,陆疾放弃了同纠耳耳的嘴仗,他随手翻开车上的杂志,半晌,突然问道:“导游说你们这儿有沙漠?”

“沙漠附近就是黑岩中学,那学校挺乱,你可别给你小叔找事。”马克专心开着车,连头都没回。黑岩中学是联合国教科组织创办的学校,实行义务教育,里面的学生几乎都是从各个国家收留的难民学生。

陆疾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在车座后搜出了一个魔方,开始研究了起来。

马克从车前镜看了陆疾一眼:“你小叔把你的药留在我办公室了,待会儿到了学校以后,记得到我那儿去拿。”

红色的这面还差三个,陆疾沉默着,眼明手快地立刻就对好了蓝色的一面。

“你那病……吃了这么久的药,还不见效果?”

“还行。”陆疾的手指不停地旋转着,又扭过一行黄色,绿色的这一面也完成了。

“你小叔这两年挺不容易的,你得给他省点心。”

“知道了。”这一次的声音有些不耐烦,陆疾的手指长而灵活,飞快地扭好了红色的一面。

马克瞥了一眼陆疾,看到后者面色如常地在转魔方玩,于是又继续开口:“对了,你小叔还说,为方便你们以后祭拜,就把你父母的……骨灰盒迁到国内老家了,离你爷爷家也不远,你哪天……”

“马克叔叔,”陆疾有礼貌地打断,他顿了一下,微笑的表情带着刻意维持的礼貌,“今天坐了一天飞机都累了,你把我直接送回学校就好了,改天让我叔叔请你吃饭。”

称呼从“老马”变成了“马克叔叔”。言外之意就是,老子现在心情很不好,你最好赶快闭嘴。但是陆疾望着窗外,并没有勃然大怒的表现,只是当他再转动开手上的魔方时,手上的动作就开始粗鲁起来,像是在泄愤。

纠耳耳默默地在车前镜里打量着他,方才话题里……谈到了他双亡的父母。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视线,陆疾抬眼,两人在小小的镜子里四目相对。陆疾冲她眨了一下眼,然后转移了视线。不到一会儿,他就抛弃了魔方,又开始玩起了手机。

不一会儿,纠耳耳手机振动了起来,有条新简讯——“偷听别人说话,既不礼貌又不道德。”

纠耳耳快速地打了几行字发了过去,而后车子在曼哈维门前停了下来,学校到了。

“首先,欢迎你来到曼哈维就读;其次,我是学校的风纪委兼纪律部部长,很高兴认识你;最后,希望你能在日后,好好配合我的工作。”陆疾随手转了转右耳的耳钉,眯起眼打量着纠耳耳发来的那段话。然后他抬头去寻人,却只看到了消失在校门口的那道消瘦的背影。

纠耳耳的那句“好好配合”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和往常一样,她负责把新人带到学校,之后和他们保持在某个距离外的相识就好。可只有天知道,这个陆疾,偏偏不会如她的愿。

新生接待工作结束后,一周后才正式开课。

周日下午,纠耳耳刚给新生们联系上事务老师,乔老师的短信就到了:“忙完事情之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还没给乔老师回复,Leslie电话也来了:“待会儿跟我去吃饭吧,忙了一天都快饿死了。”

“我马上……要去乔老师那里。”纠耳耳每次说到她的养母,语气总会有些冰冷。这种避讳许多的态度,Leslie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他没多想,只吩咐纠耳耳记得去吃晚饭。

纠耳耳走在去找乔老师的路上,行政楼七层没几个学生,她走得很慢,圆头皮鞋叩着地板的声响在寂静的楼道越发显得突兀,乔老师的办公室在右手最后一间。

走过拐角处时,马克老师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大概是能猜到来这里的学生只有纠耳耳一人,他把几个纸袋塞进了纠耳耳的怀里,吩咐她交给陆疾。

纠耳耳端详着手上的纸袋。其实来曼哈维读书的,多半都是像陆疾那样的学生吧。不想来学校,就得让那么多人放下手头工作去找他,有个纽约州做金融商贸的叔叔,连带着让老师也对他客气很多。

而像曼哈维这样一所高冷的学校,这里的学生不愁生计,带着贵族身上特有的优雅谈吐,不用考虑毕业后的问题,这里其实真的不该是她来的地方。

纠耳耳放眼望去,最里面一间办公室的门正紧紧关闭着。她猜想着乔女士找她的原因,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两臂。

而她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这里。

过了一会儿,纠耳耳轻轻推开了门。她站在门口,礼貌发问:“乔老师,您找我?”

书桌前的乔女士是个容貌姣好的女人,松松绾起的发髻低垂着,她抬起头看到了纠耳耳,然后把嘴里的烟搁在了烟灰盒里轻轻掐灭:“怎么这么晚?”

“今天安排新生的住宿,出了一些小问题。”

乔老师推开转动椅站了起来,滚轮在地板上摩擦发出了很尖锐的声响。纠耳耳的身子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一个身影走到了她面前。

怀里抱着的纸袋掉在了地上,里面的瓶瓶罐罐便跟着滚了一地。

此时Leslie刚从图书馆出来,就见几个女生正偷偷地看着他。

Leslie的亚洲面孔在曼哈维很有标志性,仗着自己的高颜值,他很随意地把女生们手里的桃心信拿了过来,顺便问她们有没有看见纠耳耳。

“纠部长……好像是去行政楼了。”被心仪的男生搭了话,其中一个女生红了脸,声音很小地回答。

Leslie是去年来的曼哈维,那时纠耳耳就已经在这里了,Leslie听说过她,是个和学生关系都不错的模范生。为了通过入学考,Leslie没少向纠耳耳献殷勤,却都被人家无视掉了。结果考试那天,好心的部长大人还是偷偷给Leslie塞了字条。

走过行政楼的时候Leslie突然变了表情,他盯着七楼的某扇窗户,摸出了手机:“你在哪儿呢?”

“在餐厅吃饭啊,怎么了?”

Leslie眉头皱起,假装出轻松的语气来:“吃了什么?”

“和平时一样啊,印度阿姨的烤肉拌饭。”

Leslie又随便开了几句玩笑,然后就摁断了电话。曼哈维的餐厅一直都是两周餐点不重样,这周三的晚餐,哪有什么烤肉拌饭,纠耳耳在撒谎。

Leslie站在楼下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进了行政楼。

午后灿烂的阳光早已消失,天早已黑了下来,乔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纠耳耳靠着墙壁缓缓从地上坐了起来,感觉到自己浑身都疼。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痛太绵长,伤又吓人,纠耳耳要等一会儿,等到行政楼没人了再出去。

不过Leslie明显不相信她在餐厅吃饭,纠耳耳嗤笑了一下,那家伙的脑子……什么时候这么有长进了?

地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滚了好多药,纠耳耳索性拿起一瓶端详着打发时间。这大概就是马克老师吩咐自己拿给陆疾的东西,像是维生素和钙片。药瓶说明是日语,纠耳耳低头研究了好一会儿,然后打开手机想要查询。

一阵说话声突然传来,几个女生走进了办公室,纠耳耳心跳加速,坐直身子下意识就要去锁门,结果发现那些女生只是来外面的隔间交作业的,并没有打算进来里面的意思。

乔女士专属办公室有一个隔间,是专门收拾出来给纠耳耳用的,她们似乎也看到了,话题从潮流衣饰转移到了她身上。

“其实我挺羡慕纠耳耳的,学习好,又有目标,她以后出去了,肯定留在纽约。”说话的女生言语间似乎对纠耳耳的羡慕不止一点。

“谁让人家妈妈是学校领导呢。”其中一个女生随口一说。

放好作业后几个女生就走了出去,纠耳耳仰头看着窗外,这里的夜晚苍茫而浩瀚,只是唯独没有星星。

大家对一个人的印象,大概都习惯从表面来分析。

那些女生的讨论,让纠耳耳恍若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她的嘴角扬起一个无声的弧度,昏暗中,那双眼里闪着细碎的光。

遥望夜空的纠耳耳并没有注意到,手里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之前那些药的搜寻结果已经出来了——氯丙咪嗪,临床药用于抗抑郁治疗。

而还没等到她去看时,手机微弱地闪了几下,接着就低电量自动关机了。

等整个学校都陷入了沉寂时,纠耳耳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重重的关门声让楼道的灯突然亮了起来,整条楼道立刻亮如白昼。原本以为空无一人的七楼,没想到现在还有人。

男生靠在墙壁上,单腿漫不经心地屈起,棒球夹克,黑裤白鞋,外加一顶鸭舌帽。

在打电话的陆疾站在马克的办公室门前,听到声响后转过了头。

那道漠然的视线向自己投来时,纠耳耳的身影,明显地僵了一下,几秒钟后,她伸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纠耳耳的脸上明显有伤。陆疾也发现了,因为在看到她的脸时,他露出了一个些许不可思议的表情。

电话那头,马克老师不了解情况的声音显得有些没心没肺:“你不是不喜欢跟我去吃饭吗,这边刚好有个饭局,我就让纠耳耳把你的药拿走了,她肯定会送给你的。”

陆疾听了半天,才听明白自己最关心的东西,被一个有着奇怪名字的学生拿走了。

而陆疾盯着满身都是伤的红旗同志,尤其在看见对方手上拎着标有他家庭医生名字缩写的纸袋后,他很容易地就将她跟马克口中的人对上了号。

纠耳耳,是她吗?

陆疾忍着不痛快,他的声音因刻意的温柔而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我的病是老毛病了,所以你也应该知道我这种人最好不该有太剧烈的情绪出现吧。所以老马,我现在是真的生气了。”

话是对着马克老师说的,陆疾却始终看着纠耳耳。

“来学校之前,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而且我也有说过,不要让学校的人知道我真正得的是什么病吧?可是现在呢,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把我的药给了这个比较喜欢多管闲事的女生,嗯?”说罢,陆疾不等马克解释,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陆疾的体检报告是身体素质一般,患有最常见的肠胃功能紊乱。但其实,那只是给曼哈维的人看的作假报告。但此时,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生会不会从自己的药盒上,看出他竭力隐藏的病情,他也不敢保证。

陆疾一步步向纠耳耳走过去,在看到女生很明显的皱眉时,原本担心秘密被揭穿的他突然之间心情变得大好——因为他也发现了对方的秘密。

纠耳耳偏着头,将挨了巴掌的那半边脸躲过陆疾的审视,而她另一半的侧脸,在壁灯的照映下泛出如玉器般的光泽。

陆疾俯下身子,眼里充满了戏谑,他拿过纠耳耳手上拎着的药,用看似疑问实则肯定的语气缓缓开口:“模范生也打架?”

陆疾故意把重音咬在了“模范生”上。

纠耳耳转过脸看着他,她扯起带着瘀青的嘴角笑了一下,似乎想要尽早结束这场对话一样,给出的回答避重就轻:“你知道某些时候,暴力的确是解决事情最有效的手段。”

陆疾不理会她蹩脚的表演,只是定定地看着纠耳耳。

纠耳耳低下头,叹了口气:“你吃饭没,我饿了。”

陆疾审视的目光暗了一些,他的声音飘荡在空空荡荡的楼道口,像惋惜,又似乎是在叹息:“你哭过了?”

纠耳耳闻言,下意识看向了陆疾,她的眼睛还有些肿,先前无所谓的笑意退去,她的面容渐渐收敛。其实她很不喜欢被别人看到自己最狼狈真实的模样,但这个陆疾似乎没有一丝作为陌生人的自觉。

“如果你今天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的话,也许我会很感激你。”

“理由呢?”

“其实我和蝙蝠侠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今天他有点事,我就顺手帮他治理了一下他的王国。”纠耳耳的侧脸笼在灯下,笑容诚恳,“这算是个关于我的比较劲爆的秘密,但我不想被别人知道。”

陆疾认真听到最后,笑了起来:“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和我有关吗?”

纠耳耳刚想开口,一阵脚步声突然从拐角处传来,还伴着欢快的手机铃声。

有人来了。

熟悉的手机铃声让纠耳耳身子突然僵硬起来,她看了看陆疾,拉着他闪进了办公室。

“别出声。”隐匿在昏暗里的那人正打量着自己,一双眼睛宁静又深沉,纠耳耳只好一只手胡乱地抓上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比了个“嘘”的手势。

陆疾倒是很配合,一句废话也没多问。

Leslie接了个同学的电话后,径直上了楼,黑暗中,他举着手机来到了乔女士办公室前,尝试着推了一下门,结果推不开。

Leslie看了看四周,在寂静无人的楼道里,他突然感到自己之前神经质的猜疑有些好笑。也许是他看错了,Leslie在心里安慰着自己,随即就走下了楼去。

一墙之隔的办公室里,纠耳耳抵在门上,陆疾一脸玩味地打量着她,似乎像是从她方才的惊慌失措中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看到神情变化明显的男生时,她一脸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你想问什么?”

“外面那个,找你的吧?”

纠耳耳摇摇头,随口就是扯谎:“你说Leslie?他……最近确实在追我。”

这回答……明显就是在当他只有三岁小孩的智商了。

房间里寂静一片,墙上的钟表走得缓慢,能听到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办公室早熄了灯,只有楼外昏暗的灯光模糊地映在玻璃上,漆黑的室内才稍微有了一些亮度。

陆疾收敛笑容,走到窗前俯视大地:“听说你是纪律部部长?”

纠耳耳这个部长不简单,有心理咨询室的乔老师做养母,据说和学校各个领导的关系都不错,那应该有可能……接触过他最原始的检查报告。

“怎么了?”纠耳耳抬头,正对上陆疾幽深的眼。

陆疾靠在墙上笑了笑,目光里带着某些探究的意味:“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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