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日的午后总是让人昏睡不醒。
郁欢颜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听到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她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过蝉鸣了。因为太热,她额前的头发全都湿漉漉地粘到了脑门上。她闭着眼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准备继续睡。
只是她感觉到周围越来越热,怎么都没法再入睡了。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那间熟悉的小木屋里。奇怪,她明明从来没有睡在里面过,感觉却如此真实。
她一转身,看到眼前的一切都在燃烧。她吓了一大跳,空气中的一切在熊熊烈火中都变得不清晰。透过涌动着的热气,她看到一个熟悉的消瘦背影,男生背对着她,正专心致志地在画板上描摹着什么。
她喊了一声:“冉冬!”
对方却没有回应。奇怪,他好像感觉不到火的温度也听不到她说话似的,纹丝不动。他的头发像刚理过一样,短短的,像刺猬。
郁欢颜一下子跳了起来,想跑过去拉起冉冬,可火焰已经冲得太高,她没办法跨过那道“火墙”。
她对着冉冬的背影大喊:“冉冬!着火了!快跑啊!”
冉冬放下画笔,不紧不慢地取下画纸,就在这时,旁边的火苗蹿到了画纸上,画纸瞬间燃烧了起来,冉冬却并没有松开手。
汗珠大颗大颗地落下,郁欢颜除了大声哭喊,无能为力。
她眼睁睁看着少年在她面前慢慢燃烧。
从头发,到全身。
冉冬!
郁欢颜被自己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汗流浃背,眼角全是泪痕。她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做这种梦中梦了。
家里没人。
一看已经中午两点了,她赶紧往门外冲,刚换好鞋却想起来,放假了。
郁欢颜现在二十四岁,在家里所在的社区幼儿园当老师。工资很低,工作很累,唯一的慰藉就是有寒暑假。
妈妈说还没入伏,用不着开空调。
她家住在顶楼,只要一打开窗户,热气就横冲直撞往屋子里来,恨不得吞噬了她。可关上窗户,房间里又异常闷热。
闺蜜陈墨说过,蒸包子的时候,笼屉最上面的先熟。她现在就是笼屉最上面的包子。
她打开电脑,顺手抓起一把扇子,街边常常发的那种,上面印着全市各大医院的广告。她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高频率地扇着。
门口响起了钥匙转动的声音,郁欢颜条件反射一般地把随意盘着的腿放好。她的房间是家里的书房改的,除了一张床和一个小衣柜放不下别的任何家具,就连桌子也是钉在墙上的。她要看书或者上网,都得坐到床沿上。
夏安回来了。
她听到他在玄关换鞋的声音,把钥匙扔在茶几上的声音,然后脚步声慢慢逼近她的房间。
夏安几乎没进过郁欢颜的房间,她竟然有点紧张,几秒之内刷新了六次桌面。
忘了说,夏安是她哥哥。
“你的快递。”夏安一出现在她的门口,她第一反应竟然是他变得消瘦了。夏安把快递袋子放在床上,就走了出去。或者说他根本没走进来过,只是把上半身探了进来。
快得她都没机会跟他说一句话。中午妈妈在洗碗的时候对夏安大发雷霆,她想问问他还好吗。不是抱着八卦和看笑话的心态,是站在妹妹的角度上。
可他没有给她机会。
她抹了一把汗,然后听到夏安开客厅空调的声音。
她哑然失笑,夏安哪里需要她的关心。夏安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原谅。
从小夏安就是父母最疼爱的儿子,即使他在学校欺负弱小被老师叫了无数次家长,父母也会毫无理由地偏袒自己儿子,指着被夏安揍得鼻青脸肿的小孩说“我告诉你别想讹我儿子”。
郁欢颜从小就看在眼里,她知道自己哥哥并不是什么好孩子,却也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过他。或者说,她不屑于提起他。
夏安高三一毕业就和同班的某个女生同居了,后来那个女生成了郁欢颜的嫂子。只不过,几个月前他们刚离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不久前,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冲到家里,说怀了夏安的孩子,要他负责。
虽然妈妈气得连碗都摔碎了几只,可欢颜知道,妈妈是不会真的怪夏安的。她收拾那些碗的碎片的时候就知道。
毕竟妈妈要抱孙子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去看快递。
“这是凌波的录取通知书啊,你给我干嘛?”她拿着袋子走到客厅,夏安以一个极其舒展的姿势霸占了整个沙发,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她又没在。”
“你怎么不放到她房间?”
“你给她不是一样的嘛。”夏安白了她一眼,用命令式的口气说,“别弄丢了。”
郁欢颜回到房间,撒气一般地把快递袋扔到床上,过了几秒又拿起来,细细看了好久。袋子上印着A大的校门,跟几年前她收到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小妹夏凌波还在海南享受她的毕业旅行,她拿起手机拍了张快递袋子的照片,给夏凌波发了条微信。
“哇,这么快!快拆开,让我看看里面!”凌波很快就回了微信。
郁欢颜小心翼翼地打开快递袋,把里面每样东西都摊开摆在床上,又拍了张照片发给凌波。
A大录取通知书的款式和六年前她收到的一模一样。可她却一点也不感慨,拍完照就把里面的东西装了回去。
她记得很清楚,六年前她给妈妈说开学学费要六千的时候全家正在吃午饭,妈妈愣了一下,随后接了一句:“一会给我看看学费单。”
“哦。”她把头埋得低低的扒饭,再也没抬起来过。
六年后情景重现,她已经习惯性地不在餐桌上说任何话。
“对了,凌波的录取通知书今天回来了,我放她那了。”夏安朝郁欢颜努了努嘴,对妈妈说。
夏安说凌波的分数只比一本线高了二十几分,是踩着线进的A大,还是被调剂的专业,没什么前途。只是他忘了,他的本科学位证书还是爸爸花两万块钱买的。
但欢颜没有拆穿他。
时间没有改变事实,没有改变她的叙述方式。她也不想笑着对别人提起过去十几年发生的故事,那只会让她更伤心难过。只是她早就习惯了沉默。
当一团空气也不错。
2.
“欢颜,这是你以前的日记本?好幼稚啊!”欢颜刚从超市回来,就看到那个前几天来家里哭着喊着说要夏安负责的女人正坐在自己房间里。
她在几天前就已经名正言顺地住了进来,爸爸妈妈也默认了,毕竟她肚子里的是他们俩的亲孙子。
她和她有这么熟么?
那女人手中翻着的,是一个封皮已经被蹭破了的硬笔记本,长指甲还在封皮上抠了几个印记。
一股怒火冲上欢颜的脑子,她上前把那个本子夺过来抱在胸前,说:“请你不要乱翻别人东西。”
“欢颜脾气不小嘛。”那个女人倒也不觉得难堪,笑着走了出去。
夏安一定早就告诉了那个女人,欢颜的事情。
“姐,那个女人是谁啊?”凌波在开学前一天赶了回来,一进门就直奔郁欢颜的房间。
“你嫂子。”欢颜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第一天刚来家里妈妈安排她睡在凌波的房间,可她却直截了当拒绝了:“不,我要跟夏安睡。”
于是妈妈怒火中烧幡然醒悟,与其家里将来被这个恶媳妇统治,还不如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好点。第二天妈妈就带着欢颜杀到商场买了两条裙子,这让欢颜受宠若惊。当然,妈妈幡然醒悟以后的那段是郁欢颜自己瞎编的。
妈妈何叶霞女士在厨房边切菜边恨恨地说:“我这是对我儿子和我孙子好,她算个什么东西!”
凌波吐了吐舌头:“门口那双红高跟鞋是她的?丑死了,现在谁还会穿漆皮的?还有哦,这才几天,她怎么好意思搬进来?她还真把自己咱们家女主人了……”
看夏安的德行,就知道他会招惹什么样的女人了。不过唯一例外的是夏安的前妻,欢颜一直觉得,和夏安离婚是她前半生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凌波话音还没落,红色高跟鞋的主人就已经出现在这间小房间的门口了:“你就是凌波吧,我叫李涯,常听夏安提起你。”
常年被人冷落的房间突然变得拥挤起来。凌波讪讪地跟她握了手,一边转过头来朝郁欢颜挤眉弄眼。
李涯刚走,凌波就小声说:“李涯?《潜伏》里特狡猾的那人不也叫李涯?”
郁欢颜笑着拍了凌波一下:“小声点,别被人家听见了。”
不知是报复还是真的不舒服,凌波开学那天,全家都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的时候,李涯突然说她肚子疼。
她脸色突然发白,就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她本就瘦小,现在看上去竟然像个纸片人。夏安一下子慌了手脚,就连何叶霞也跟着紧张起来。不巧的是,爸爸恰好有事外出,家里只剩了夏安一个男人。
夏安冲到车库把他的车开出来,何叶霞也跟着钻进夏安的车。用她的话说,她心疼的是她儿子和她孙子。
“姐,我怎么感觉李涯在笑啊?”凌波小声对欢颜说。
欢颜朝那边看过去,恰好在后视镜里和李涯对上眼神。她看不清。
“那我怎么办啊?!”凌波愣了半天,才朝妈妈吼了一句。
夏安把钥匙从窗口扔给欢颜:“你开家里的车送凌波!”
妈妈摇下车窗担忧地看了一眼欢颜,欲言又止。欢颜知道,她并不是担心自己,她只是担心车,或者凌波。
拿到驾照后欢颜从来没上过路。夏安的车从来不给别人开,她不用车,家里的车她也从来不开口要。
“姐,你行吗?”凌波的声音有点颤抖,“要不,我先去买份保险?”
欢颜也不太确定,只能硬着头皮说:“放心吧。”
让欢颜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是,她竟然十分顺利地把车开到了A大门口,除了在侧位停车时蹭到了人行道的台阶。
“姐,我现在越来越崇拜你了。”凌波从后备箱拿出行李,转头对她说。
她淡淡地笑了笑,凌波是这个家里唯一让感觉到欣慰的人。
欢颜帮凌波把箱子拉到树荫下,让凌波先去领宿舍钥匙。六年前她一个人拎着大大小小的包到A大时,就没有人提醒她可以先领到宿舍钥匙,再来办别的手续,就不用那么狼狈了。
她守在行李箱旁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法国梧桐,枝叶比六年前更繁茂了。
“同学你好,研究生报到处在那边。”欢颜耳边响起一个男生的声音,她看了对方一眼,却因为对方太高,平视过去只看到他的脖子。那男生跟其他志愿者一样,穿着统一的白色T恤。
是学生会的。
大概是看欢颜穿着略成熟又带着大包小包,才把她当成新入学的研究生的。
“谢谢,我不是新生。我在等人。”
对方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匆匆离开了。
这时候凌波领了钥匙回来,手里还拿着军训服和几张卡。
“不是让你光领个钥匙,剩下的一会再办嘛。”
凌波有点委屈:“有两个学长争着帮我去领的。”
欢颜哑然失笑。她一直忽略了凌波的美貌,她确实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鞍前马后。她又想起几年前自己汗流浃背提着笨重的箱子去体检时医生嫌弃的眼光。
凌波从来都不是她。
她把凌波的大书包背在肩上,手上拉过行李箱,只让凌波拎了两个很轻的袋子。刚走出两步,突然有人扯住了书包。
她挣扎了两下,才回头——又是穿白T恤的男生。但她不确定是不是刚才把她当成学生的那个。
男生卸下书包背到自己肩上,又顺手拉过行李箱。
“我来帮你们。”
欢颜突然变得两手空空,她从凌波手里拿过那两个轻便的袋子,不料又被男生抢着拿着了。
美女的面子还真是大啊。
凌波有点胆怯地看了欢颜一眼,得到姐姐“没事就让他背着吧”的眼神指令后,说了句:“谢,谢谢学长。”
“那么多闲着的志愿者,你们两个女生,也不知道叫个人来帮忙。”
两姐妹都没有吭声,男生以为她俩不在他身后了。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她俩沉默地走着。
欢颜心里突然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个男生的声音异常熟悉,像是她曾经认识的某人。但是从后脑勺看,某人好像没有这么瘦。在她记忆里,他脑袋圆圆的,总让人想起“毛头小子”这几个字。
他们有多久没见了?她在心里算了算,有七年了吧。
转念她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她连他大学上了哪里都不知道,况且,她都已经毕业整整两年了,难道他还能呆在陌生学校做志愿者吗?
欢颜一路胡思乱想,很快就到了凌波的宿舍。
凌波宿舍已经先到了一个女孩。见到他们进来,女孩开朗地跟他们打了招呼。
“怎么这么多灰尘啊?!”凌波失声叫了一声。
“是啊,我已经擦了半个小时了,还这么脏。”女孩顺手扔过来一块抹布,“你也擦擦吧,不然连凳子都坐不了了。”
凌波开心地和自己的新室友去盥洗室洗抹布去了,宿舍里只剩下欢颜和那个男生。因为桌子和凳子上都太脏,男生一直背着书包。
“你把包给我吧,辛苦你了,谢谢啊。”她说着要接过书包。
可男生并没有动。
“你认不出我了吗,夏夏?”
“啊?”她愣了一下。
她这才抬起头仔细看了看男生的脸。
她猛地看过去,还有一丝疑惑,是他吗?几秒过后,她突然感觉全身放松,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舒展开了一样。
不是他。
却在下一秒,密密麻麻的恐慌感朝她袭来。
“你怎么还是这么迟钝啊?”他拍了拍欢颜的头。
欢颜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只剩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他笑了笑,嘴唇蠕动了半天,挤出一句:“你过得好吗?”
欢颜机械地点了点头。
“你可别骗我。”
她正准备回答我没有骗你的时候,凌波和室友说笑着回来了。她俩看到男生还没有走,愣了一下。
欢颜赶紧卸下他背着的包,说:“谢谢你了。”
男生也回过了神:“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欢颜不知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还是对凌波说的。
“姐,你是不是认识刚才那个学长?”欢颜心不在焉地帮凌波铺床单,整理东西,一抬头发现凌波正盯着自己。
“不认识。”
“可我都听到你们说话了。”没想到没骗过这个小机灵鬼,“他让你别骗他。”
眼看着已经没法瞒过去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说:“他是我高中同学,不是特别熟的那种。”
“是冉冬吗?”
欢颜警觉地问她:“我跟你提起过他?”
“没有啊,你经常在做梦的时候喊这个名字,老让他跑,他是干嘛的?长跑运动员?”
欢颜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回答:“不是。”
怎么可能是他?永远不可能是他。
凌波也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就不再说话。
欢颜帮凌波打理好,走之前把凌波叫到角落里,拿出一千块钱。凌波不肯要,欢颜硬塞进了她的口袋。
“姐!”凌波急了,“妈都给了我不少钱了,你这是干嘛呀?”
“你怎么变得磨磨叽叽的?拿着!”
“姐,我知道你工资不高……”
“废什么话!”欢颜有点生气了,凌波只好收下。
欢颜离开凌波的宿舍楼之前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她只是想对这个家里唯一和她亲近的妹妹好一点,不想让凌波和她当年一样,没有人硬塞给她多余的零花钱。
3.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欢颜埋头疾走,只想快点走到停车场。可她还没走出学校门,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光天化日的,这是干什么!她失声叫了出来。
“夏夏!”
听到声音,她愣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这么多年没见,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徐晚风在等她。
欢颜说:“我还有事要忙。”
“我第一次找你搭话,你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帮你提行李的时候,你也没有认出我来。我刚就在你妹妹的宿舍楼外等你,你又假装没有看到我吗。夏夏,你在躲我吗?”
欢颜回想了一下,刚才她确实只顾着赶路,没有注意到周围是否有人。
“你是不是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我的气?你还放不下冉冬?”
“徐晚风!”她没有办法容忍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冉冬的名字,“你要我怎么放下?”
“夏夏,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我真的有事。”她甩开徐晚风的胳膊,“还有,我并不喜欢别人叫我夏夏。”
“可是冉冬都……”
“他不一样。”欢颜甩给徐晚风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这次徐晚风没有再追上来。
她心里不断重复着那个日思夜想却又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过的名字。
冉冬。冉冬。
4.
那年,郁欢颜六岁。她不曾有机会问过父母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给她,她明明很少笑。
那时候她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比如,妈妈从来不准她在外人面前叫她妈妈,只能叫大姨。她从来不问,只乖乖的听话,因为她能感觉出,妈妈并不像喜欢哥哥那样喜欢她。哥哥夏安也对她不好,在她印象里,哥哥没有主动跟她说过话。
有一天她在客人面前叫了声“妈”,妈妈和客人同时愣了一秒,她赶紧改口,然后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客人走了之后,妈妈走进她的房间,扇了她一个耳光,还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她努力忍着眼泪,不敢哭出声,等确认妈妈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才把头埋在被子里抽泣。为什么哥哥用石头砸破了别人的头,妈妈一句责备都没有,反而气势汹汹地去学校和老师理论,而她只是说错了一句话,就要挨打?
不对,她并没有说错话啊,叫妈妈也算说错话了吗?
接下来的几天,爸爸妈妈总是凑在一起密谋着什么。欢颜隐隐感觉他们聊天的话题跟她有关。
果然,过了两个礼拜,爸爸和妈妈突然带她买了几身漂亮衣服,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她马上要上小学,但现在A市上小学的名额很紧张,他们打算让她先在另外一个城市读书。
“欢颜你放心,你在那边就住在叔叔阿姨家,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于是她就被父母送到了一个叫做虢镇的地方。她不知道那个地方离A市有多远,只记得坐了很久很久的车。当地方言把虢镇读作“鬼镇”,她听着有点害怕。
那个叔叔阿姨是她爸爸的战友,他们让她叫他们爸爸妈妈。看出她有些为难,阿姨摸了摸她的头,说,叫郁爸郁妈也行。
爸爸从车上一箱一箱搬着她的东西,好像把她整个房间都搬来了一样。她突然嗅出几丝诀别的味道。
爸爸妈妈不要她了吗?
从那天起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爸爸姓夏而她姓郁。
因为计划生育,爸爸妈妈一生下欢颜,就把她的户口挂在了一直没有孩子的老战友家的户口簿上。
郁爸郁妈告诉她,如果被发现多生了一个小孩,就会罚爸爸妈妈很多很多钱。而她爸妈开的饭馆是小本生意,会因为这个没法生活下去的。
小时候她一厢情愿地以为父母觉得郁这个姓太过沉闷,所以希望她能多点笑颜。她还满脸通红地跟别的小朋友争辩,世界上不跟爸爸一个姓的人多得是。现在想来,真可笑,是她太自作多情。
他们根本不在乎她高不高兴。因为这名字压根就不是他俩起的。郁爸郁妈因为顾及欢颜父母的情面,给她起了小名叫夏夏。
郁妈对欢颜很好,听她叫妈妈时异常高兴,不会像妈妈一样扇她耳光。只是欢颜总是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属于这里。
那时才六月,距离小学开学还有三个月。妈妈之所以急着送走她,就是怕外人告发了他们家。可她在家里已经呆了六年,街坊邻居大多都心知肚明,怎么就会因为叫了一句妈而把她送走呢?
大概是她不可爱吧。她从来都不是擅长向长辈索要疼爱的小孩,大多数时间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在骂声和冷眼中学着保全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长大。自从来到虢镇之后,她好像突然成长了。郁妈惊讶于她的淡然,要换做别的小孩,一定哭闹不止。
郁妈喜欢出门带着欢颜,在虢镇逛了一个多礼拜,她已经熟悉了家周围的环境,郁妈也准许她自己在附近玩。
这天,她一个人在离家不远的空地上放风筝。她个子太小,不管怎么跑,风筝都是跟在她屁股后面飞一会然后狼狈地跌落。反复了几次之后,她带着气席地而坐。风筝也耷拉着脑袋挨着她,像个犯错的孩子。好不容易感觉到一阵风吹来,欢颜又拽着风筝跑了起来。
不知跑了多久,这次风筝终于在空中不再掉落。欢颜刚松了一口气,却发现身后一条狼狗正全速朝自己扑过来。
那条狼狗不大不小,只是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对她来说却可怕极了。她转身就跑,街上还是有不少人的,可他们没有任何想要帮她的迹象,都只是抱着胳膊笑着。
虢镇的街上是连排的独家小院,许多人家的门都是关着的,欢颜觉得自己快要虚脱的时候,终于看到一扇打开的门。
她也顾不得什么了,一下子冲了进去。那扇铁门并不大,她进去之后,风筝卡在了门外,她被紧紧握在手里的风筝线绊住,一个狗吃屎摔到了地上。因为疼痛,她的眼泪一瞬间就涌了出来,她看了看双手,手掌已经被蹭破了皮,渗出一丝丝血印子。
欢颜一抬头,发现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孩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刚才……刚才有一条狼狗追我!”她说完就小心翼翼地回头,门口静悄悄的,哪有什么狼狗。她沮丧极了,因为刚才解释的话就像一句荒谬的谎言。
男孩才不听她说了什么:“你不应该先道歉吗?”
欢颜有点生气,被狗追得满街跑的人是她,被绊倒伤痕累累的是她,凭什么道歉的也是她?她没有说话,忍着剧痛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脚下踩了一张白纸。
她拿起来一看,是一幅铅笔画。画上面是一个女人,画得很好看。欢颜在A市的少年宫见过不少小朋友画的画,可他们画的最多称得上是简笔画,跟那个男孩一比就太小儿科了。
男孩向前一步抢走了他的画,欢颜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沓白纸,他把那幅画压在了最底下。
“你怎么还不走?”男孩皱了皱眉头。
欢颜心里想,走就走,我还不愿意多留呢。她刚跨出大门,就又听到男孩的声音。
“又没风还放风筝,白痴。”
听到那句话,欢颜本来是想回去跟他理论一番的。只是她的注意力突然被裤子吸引了去——裤子的膝盖处被蹭破了,她刚才竟然没发觉。
她对着手心吹了吹气,好像疼痛减少了一些。她一圈圈缠好风筝线,拎着断了的风筝和满身伤痕回家了。
人们常常说缘浅情深,说到底都是命运才是主导。欢颜自认为已经被命运玩弄,所以“情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很多年后每当欢颜听到那首名叫《风筝》的歌,就总会想起她和冉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她不知道究竟自己和冉冬谁是是贪玩的风筝,谁又是担心的小孩,只是最终,风筝断了线,没有回到小孩身边。
5.
郁妈看到欢颜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一边责备一边心疼。当听说欢颜是被狗追得摔成这样,又哭笑不得。
欢颜的双手和腿上都被涂满了紫药水,而且郁妈再也不轻易批准她一个人出去玩了。直到九月份虢镇小学开学,欢颜才终于有机会独自出门。
虢镇地方不大,只有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
欢颜第一天上学,全校就都知道了她是从A市来的城里孩子。她坐在座位上,就能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议论声。有人说她是家里破产了才不得不来这里,也有人说她是私生女,被爸妈抛弃了之后被虢镇的好心人收养……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流言的可怕,只是奇怪那些小孩子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她是A市来的呢?
在这个小镇上,只有谣言,是传得最快的。
在教室的角落里,欢颜还看到了那天对自己冷冰冰的、但画画很好的男孩。男孩明显比教室里其他小孩高出一截,他换了件黑色的短袖,理了毛寸,比第一次见到时还要瘦。
男孩很自觉地一个人坐到最后一排,没有同桌。欢颜的同桌告诉她,那男孩叫冉冬,比大家大两岁,可是因为学习差,已经连着两年留级读一年级了。
她正准备说认识冉冬,同桌接着说:“他妈生完他就跑啦,他爸也不愿意管他,别人都说他是他妈和别的男人生的,是杂种!”
欢颜惊讶于同桌居然能用如此刻薄的言语形容冉冬,而且那时候她还不理解什么叫“杂种”。不过她并不完全相信,因为才开学不到一天,她就已经听到无数种关于自己身世的流言了,每种都添油加醋。她想,也许在这些小孩眼里,自己跟冉冬并没什么不同吧。
不论是上课做游戏,还是下课打扫卫生,欢颜发现,没有人愿意跟冉冬一起。虽然还是有很多人在背后编造她的故事,但因为她是A市来的,不少人还是会围在她周围问她一些关于少年宫和游乐场的问题。
其实很多事情她也不知道,比如游乐场,她只去过一次。但因为年纪太小,很多设施都不能玩,就只能看妈妈带着哥哥玩,自己乖乖等着,保证不走丢。
开学以来第一节体育课让欢颜很是期待。成天在教室里读拼音,她都快闷死了。
虢镇小学的操场又破又旧,只有几个篮球架和双杠在风中摇摇欲坠。
全班人提前站好队等着老师过来,欢颜看冉冬离得老远,悄悄地从前排抽身出来,一步步往冉冬身边挪。
等她钻到最后一排,前排的人突然开始起哄了。
原来是班里一个叫陈墨的小姑娘,和班里另一个小男生李星宇要在双杠上比赛倒挂金钩。倒挂金钩就是光用两条腿搭在一条杠上,整个人倒着挂在空中。
欢颜一心想跟冉冬说句话,没有在意他们的比赛。
陈墨和李星宇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双杠,李星宇很利索,很快松了手,挂了起来。他微微动了动腿,围观的人看得一阵紧张,他却并没有掉下来。他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还把双手环抱在胸前。陈墨也不甘示弱,颤颤巍巍地松了手。
欢颜压根没有观看这场气氛诡异的比赛,她靠近冉冬身边,刚伸出手拽了拽冉冬的衣角,冉冬就从人群里冲了出去。
她没防备,差点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原来是李星宇趁陈墨不注意,抓住了陈墨散落的头发。其实过了很多年欢颜再想起那时的场景,仍然会觉得,人之初,不一定是性本善的。赢了那么一场比赛有什么意义吗?他从小就不知道“善意”是什么吗?
陈墨嘴里哇哇乱叫了几声,被冲过去的冉冬接住了。毕竟冉冬不是大人,没能稳稳接住她,陈墨还是脸着地吃了一嘴土。
“下来!”冉冬对着李星宇低吼。
“老子就不下来!”李星宇翻了个白眼,挑衅着冉冬。
这时候体育老师过来了,李星宇见势赶紧从双杠上翻下来,哭丧着脸给老师说:“老师,冉冬要把我从双杠上拽下来!”
“你别胡说!”这回轮到欢颜看不下去了。欢颜平时说话声音并不大,突然喊了一声出来,引来别人的注目,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李星宇一副“你看老师信我还是信你”的表情,挑衅地看着欢颜。
体育老师早就认识冉冬,他问了问几个围观的同学,可他们都默认了是冉冬想把李星宇从双杠上拽下来。欢颜死死地盯着李星宇,可他压根就没看她。
欢颜原以为人高马大的体育老师会很公正,可他也一口咬定是冉冬恃强凌弱,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罚冉冬擦一个星期的玻璃。
班主任在责骂冉冬时说他把同学的性命视为草芥,这句话虽然欢颜听不大懂,却在心里异常厌恶他。
放学后,欢颜留下来帮冉冬擦玻璃,同时留下来的,还有陈墨。陈墨个子小小的,脸上带着些婴儿肥,笑起来酒窝很深。两个女孩子默契地相视一笑,便开始了她们的友谊。
“你知道为什么老师都不敢骂李星宇吗?”陈墨悄声对欢颜说。
欢颜摇了摇头。
“因为李星宇他爸是开工厂的,可有钱了。”陈墨的语气很夸张,“咱们学校好多东西都是他爸出钱买的。”
欢颜看了看除了教学楼以外光秃秃的学校,就连篮球架都像是用纸糊的,反问:“咱学校啥也没有啊,他爸给学校买了什么?”
“反正李星宇和他姐都很坏,他姐就是镇上的女流氓。”
“以后离他们远一点。”欢颜看了看陈墨还肿着的嘴唇说。
从始至终冉冬都没和她们俩说过一句话。她们俩站在哪扇窗户前,冉冬就不过来。他擦好了剩下的窗户,然后自顾自离开了。
欢颜和陈墨说了很久的话才发现冉冬不见了。她俩抬头一看,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离开时锁上教室门”。
从那以后的一个礼拜,他们三个人每天都一起擦玻璃,冉冬仍然不跟她们两个说话,却也没有拒绝她们帮助自己。欢颜想鼓动冉冬一起加入聊天,却总是得不到回应,空气里充满了尴尬。
直到有一天,陈墨认真地问欢颜:“欢颜,你说冉冬是不是不会说话?”
她说完还打了几个自创的“手语”。欢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可能,她听过他说话啊,虽然是骂她白痴。想起她那天被狗追得满街跑,她突然咧了咧嘴。
“你傻啦?”
陈墨用手在欢颜面前晃了晃,欢颜才回过神来,赶紧停止傻笑。
6.
虽然一起擦了一个礼拜的玻璃,欢颜跟陈墨是彻底成了好闺蜜,但跟冉冬仍然搭不上话。她有时想,他们明明见过啊,为什么冉冬不愿意跟她说话呢?有时候两个人的眼神对上,冉冬也是快速移开视线。
过了大半个学期,冉冬又和李星宇杠上了。
那天黄昏,欢颜和陈墨一起放学回家。她们俩刚走到校门口,就听见李星宇吹口哨的声音。
李星宇手底下有一群“弟兄”,不过是六七岁的小孩,每人嘴里却都叼了根烟。因为不会抽,时常被烟熏得流鼻涕,看上去可笑极了。李星宇和另外几个人将冉冬半包围着,大声说着什么。其实他们底气并没有多足,冉冬比他们高出半个头,他们不敢靠近,却又忍不住跟着李星宇一起羞辱他。
“冬哥,听说你妈在市里的舞厅里跳舞,什么时候领我们去看看啊?放心,我们肯定买票……”
“冬哥,你到底是不是你爸的亲儿子,你俩长得一点都不像!”
“冬哥,你知道‘狗杂种’种是啥意思,给我解释一下呗。”
……
冉冬起初只是埋头走着,并不理会他们。
陈墨看着李星宇一群人,气愤地说:“臭流氓!”
冉冬越是不理他们,他们就越猖狂,反而追着冉冬大骂“狗杂种”。
欢颜气得跺脚,恨不得冲过去,扯着李星宇的衣领,狠狠扇他几个耳光。欢颜注意到冉冬的右手慢慢握成拳头,她突然有点害怕。
冉冬突然跑到旁边的花坛里抄起一块砖头,满眼杀气地朝李星宇追过去。
李星宇那一帮小兄弟,一看到冉冬发怒立刻一哄而散,离得远远的。李星宇的腿软了一下,他连着倒退了几步。他强装镇定,立刻怂了,说:“哥们,开个玩笑……”
冉冬继续大步流星地朝他走去,李星宇拔腿就跑。欢颜在一边喊了声冉冬的名字,立刻有几个男生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陈墨说过的话在欢颜脑子里一闪而过,李星宇的爸爸很有钱,如果冉冬砸伤了李星宇,李星宇的爸爸一定会找到学校来。那时候老师会只罚他擦玻璃吗?
眼看着冉冬不肯罢休,欢颜赶紧尖叫着冲过去把冉冬拦腰抱住。
只是她低估了冉冬的力量,冉冬跑了两步,她就被拖着前进了两步。她一松手,摔倒在地上,又滚了两圈。冉冬回过头来,把砖头扔掉,跑过来吼她:“你干嘛!”
“你万一把李星宇打死了怎么办?”
“打死也是他活该!”他说完挠了挠头,“我就是吓唬吓唬他……”
这时候陈墨跑了过来,她被刚才的场景吓得大哭。
李星宇看冉冬放下了砖头,又变得生龙活虎。他变得有些忌惮冉冬了,只是在远处喊着:“两口子抱在一块啦!冬哥和郁欢颜是两口子!”
“滚!”陈墨用尽力气朝李星宇大吼。
他们三个在寒风中凄凉地坐了一会,欢颜看到冉冬的鼻涕流了出来,忍不住笑了一声。冉冬窘迫地站了起来,说:“不许笑!”
然后他飞速抹了一把鼻涕,跑了。
7.
虽然这次也摔得不轻,好在是冬天,衣服穿得很厚,欢颜并没有像上次一样蹭破皮。只是她回到家以后,郁妈的表情有些微妙。
“夏夏,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其实也就晚了十几分钟而已。
她说谎了:“跟陈墨在学校玩了一会……”
郁妈没再说什么,欢颜送了一口气。没想到吃晚饭的时候,郁妈沉不住气了,还是问了出来:“我听李维妈妈说,你老跟一个叫冉冬的孩子一起玩?”
“没有。”李维就是李星宇众多“兄弟”中的一个,他算什么好东西,居然还诬陷别人。
“李维妈妈说,那个冉冬比你们都大,还聚众打架,你离他远点。”
“嗯。”她没有再为冉冬辩解什么。
只是从第二天起,全班人都知道了她那天下午的壮举。李星宇和李维又多了一项娱乐项目。他们也总是怪声怪气地学她说话,专门选她在教室的时候大叫一声一个抱住另外一个,演得很投入。
陈墨愤愤不平想要去找老师,都被欢颜拉住了。
“你忘了,还是你告诉我的,李星宇家里很有钱,老师都向着他。”
每当这时候,李星宇就更起劲了:“郁欢颜,你们俩什么时候亲嘴啊?亲了嘴就能生出小杂种了!”
每当李星宇起哄时,冉冬都会站起来,握着拳头盯着李星宇。李星宇虽然蛮横,但毕竟比冉冬小两岁,块头并没有冉冬大,再加上大多数时候并没有老师撑腰,嘴贫几句便乖乖地不再吭声。
大概是不想让李星宇再抓住把柄,又觉得不好意思,郁欢颜和冉冬都默契地不理对方。实际上班里已经默默地孤立了他们两人,还好欢颜还有陈墨陪着,而冉冬,是彻底没人跟他说话了。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8.
郁欢颜常常会看着冉冬的背影瞎想,他好像变得柔和了。他们俩说过的话加起来都不超过十句,她却觉得他们两个很熟悉。
到了六年级,欢颜跟班里同学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大家也不再记得年幼时的玩笑,她也偶尔见过几次冉冬跟其他男生在一起玩,这让她心情不错。
有一天陈墨请假,放学后欢颜在教室写完作业才准备回家,她太专心致志,一抬头才发现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了。阳光洒进教室,照得她浑身暖暖的。她走上讲台,环视着空荡荡的教室,才发现,讲台上的视野确实宽阔,老师平时总挂在嘴边的“你们在底下干什么我都看得到”也并不是胡说。她走下讲台,在教室里绕了一圈,走到冉冬的位置边。
这几年也换了几个教室,冉冬的位置却从来没换过。她平时几乎没有走到过这片区域,她只要和冉冬同屏出现,就会被别人叫“两口子”。
她坐下来,伸了个懒腰,脚却踢到了点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可是脚明明碰到了硬硬的东西。
她整个人都钻到冉冬的桌子底下,这才看到,桌子和墙的缝隙里,掉了一块厚硬纸板,不近距离看,是看不到的。她从缝隙里取出那块硬纸板才发现,那是一个手工钉的厚本子。本子的封皮是用两块硬纸板做成的,欢颜翻开本子,第一页写着“RD”。冉冬,她辨认了出来,很快她又嘲笑了自己,在冉冬桌子下面发现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别人的。
她翻了翻本子,前几页有铅笔画的痕迹,不过画过的页数都被冉冬用胶水粘在了一起。再往后翻,就全是白纸了。
没准是他落在教室里的呢?要不要给他送到家里去呢?
还是算了吧。欢颜把本子塞回桌子和墙的缝隙里,回到自己座位上,整理好书包,准备离开。就在她要锁上教室门的一瞬间,她又跑到冉冬的座位旁,重新掏出了那个本子。
她是去过冉冬家一次的。只是当时情况紧急,这几年她并不常来冉冬家所在的这条街,也记得不大清了。
欢颜走到那条街,每家的院门看上去都紧闭着,看上去那么相似。走了一段路,有一户人家的院门是开着的。
她站在门口往里看,冉冬就坐在院子里。好像几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在那个位置,并没有动,只是长大了些。他仍然那么瘦,仍然是短短的毛寸,仍然坐在凳子上,在白纸上画着些什么。欢颜有些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了。
她敲了敲门,冉冬抬起头来。
他没有说“是你”,也没有说“快进来”,他愣住了,愣住的时间还很长。
“你在画什么啊?”欢颜凑过去想要看他的画。
冉冬却一把揉了手里的纸。
“是你妈妈吗?我记得你画得特别好。”
“不关你的事。”
虢镇的居民都会在院子里盖个小木屋,用来堆放杂物。欢颜转身透过冉冬家小木屋的窗户,居然看到里面有一张床。
“你睡在那里面吗?”
冉冬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他站了起来:“你有事吗?没事就走吧。”
“这个本子你忘在教室了。”欢颜把在他座位下捡到的本子掏出来。
他一把抢了过去,赶紧翻开看了看。
里面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在翻什么啊?翻到一半,他突然抬起头来盯着郁欢颜,欢颜被他看得发毛,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欢颜进了教室,发现书包塞不进去,有东西卡在了抽屉里。她摸了摸,摸出了那个熟悉的硬皮本。
她惊喜地回头看了一眼冉冬,冉冬正趴在座位上睡觉。她正准备翻开,陈墨又跑了过来。
“这是什么呀?”陈墨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大大的本子。
“我自己做的笔记本。”她赶紧把本子塞进了抽屉。
陈墨想伸手去拿,被她一把摁住:“昨晚刚做的,上面什么都没写呢。”
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事,一直到第三节课下了,她才有时间翻开冉冬的本子。用胶水粘过的几页被冉冬撕掉了,第一张空白页上画了一直楚楚可怜的小狗,小狗正眼泪汪汪地盯着她看,旁边还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对不起,今天下午来我家玩好不好”。
郁欢颜对着本子傻笑起来。
接下来的一整天,欢颜都在想要用什么理由让陈墨放学先走。让她丧气的是,想了一天她都没想到。
于是放学时,她没敢看冉冬,催促着陈墨快走。陈墨很奇怪,平时总是不紧不慢的欢颜怎么突然变成急性子了。
要放到平时,她们俩一定在路上边聊天边笑,逛遍沿路的小商店,偶尔买点小零食吃或者女孩子的发饰。可是那天,欢颜只顾闷头往前走,对沿路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你急着回去有事吗?”
“啊?没、没有啊。”欢颜像是被戳破了秘密一样慌张,说完又赶紧改口,“我妈让我早点回家。”
“你今天真奇怪。”
她有点心虚,没再接陈墨的话。
在和陈墨分手的路口,她装模作样地走了一段路,直到确定陈墨走远了,才拉紧书包背带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她赶到冉冬家时,用了起码五分钟才平复呼吸。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冉冬说。
她和冉冬坐在小木屋里,她环视着这间简陋的小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间里倒什么也不缺。
“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面?你家里人呢?”
“我爸在A市打工。”他抓了抓衣角,“家里的房子都租给别人了,我爸让我住在这里面。不过只有春天和秋天住在这里,很热和很冷的时候,就搬回房子里。”
冉冬说完,欢颜突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她才提起:“最近李星宇终于消停点了,他真是个坏人。”
“嗯。”
“你每天都在院子里画些什么啊?”
冉冬迟疑了一会,还是告诉了欢颜:“我妈。”
他拿了几张画纸出来,上面都是同一个女人。
“你妈真漂亮。”
冉冬嘿嘿笑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画纸收好。印象中,这是欢颜第一次见冉冬笑。不对,这是冉冬第一次对她笑。
那天他们说了好多,欢颜连回家都忘了。欢颜回到家天已经黑了,郁妈急得团团转,她推门进来的那一刻,郁妈立刻变了脸。
那是郁妈第一次生气,她被罚不许吃晚饭,还掉了眼泪。有人担心自己,这种感觉还不错。
欢颜一边饿着肚子,一边回想和冉冬说过的话。
“我爸在A市打工。”
“那你妈妈呢?”欢颜问他。其实她从流言中和他们家冷清的院子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他的妈妈应该没有在这里。
冉冬没说话,嘴唇紧闭。
“没在这里吗?”
冉冬的胸脯一起一伏,粗声喘着气。
欢颜怕他又生气,赶紧说:“咱俩啊,差不多惨。我爸妈都不要我了,我跟我爸都不是一个姓。”
冉冬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
于是她把自己如何在那个不受待见的家里长大、如何被父母送到这里,断断续续地给冉冬讲了一遍。她讲的时候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很多年后冉冬终于明白,能将自己一切不幸遭遇平淡道出的欢颜,并不是少年老成,而是不懂。她不懂成年人,不懂冷酷,不懂命运。
人总是这样,不幸的人遇到不幸的人,才能找到平衡。好像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冉冬心里有了一丝慰藉。
所以欢颜才能够将自己的痛苦倒出来,当作是给别人的解药。
“他们说的是真的?”冉冬小心翼翼地问欢颜,欢颜知道,“他们”指的是那些在背后议论过她的同学。
“不全是。”她用一只手撑起下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跟任何人说!”
“好。”冉冬的表情很严肃,却把欢颜逗笑了。
“我小名叫夏夏,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但是……你可以叫我的小名。”
“为什么?”
为了让你觉得好受一点。她心里这么想,但并没有说出来。
她不恨自己的父母,只是不喜欢“夏”这个字。说到底,还是在跟父母怄气。
欢颜临走之前把冉冬的本子还给了他,只要他一打开,就会看到那个乞求原谅的小狗旁边画了一个笑脸,后面还跟着一行小字。
我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