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经回A市很多年了,欢颜仍然不熟悉这座城市的许多路,比如说现在她和徐晚风走着的这条。只要是有家里酒店分店的地段,她都潜意识地避让。
这条路像是永远也走不完似的,已经不知走了多久,可路两旁的树压根就没变过。
“夏凌波经常找你?”“李星宇怎么会进到化妆室?”
两个人沉默许久,却突然有了默契,同时都挑起了话题。
“……你先说吧。”徐晚风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刚才随便问问。”
刚才她嘴里不受控制地,叫出了凌波的全名。
那一瞬间徐晚风也有些讶异,甚至怀疑起这两姐妹的关系来。
小孩子最怕家长喊自己全名,这么一叫准没好事。这场谈话还没开始,她就已经板着脸了。
尽管她从来没喜欢过徐晚风,可万一凌波真的喜欢上了他,怎么想都怪怪的。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徐晚风,所以也就没有察觉到徐晚风眼底的一丝慌张。
“没有……”
“那就——”话说到一半,她突然觉得自己明显地长舒一口气,会让徐晚风很不舒服。她把剩下的字吞进了肚子里。
凌波的心思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在校的大学新生,突然遇到一个长相还算出众、能在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及时出现,就连学习上的问题也能一并解决,看上去无所不能,小姑娘自然迷得神魂颠倒。当然,这只是欢颜自己的推理。
暖男?欢颜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突然哼笑了一声。
“你怎么了?”
等她回过神来,徐晚风像盯着一个神经病人一样盯着她。
她摆了摆手说:“没什么,想到点搞笑的事。”
“你的表情明明是想到了可笑的事。”徐晚风是在开玩笑,可她却像被看穿了似的,没再说话,“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这个问题不应该我问么?”她看了一眼徐晚风,阳光恰好从他头顶洒下来,她不得不眯着眼睛。
一路上徐晚风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欢颜也早就想到他会问什么,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一直到她家门口,徐晚风都没有开口。
没有开口也好,虚惊一场。
回到家欢颜已经累得没人形了,她胡乱洗了把脸,洗完才想起来没卸妆。果然,镜子里的这个女人,眼角还残留着没洗干净的粉底。
她也懒得再洗第二遍了,用毛巾蹭了蹭脸就进了房间。房间终于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李涯今天结婚嘛。
真是个笑话。
这个勉强能称为“家”的地方终于清静了下来。她本该为此开心一番的,眼前却总是浮现李星宇的脸。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
2.
欢颜一直睡到天黑才醒来,她身上因为出了太多汗变得黏糊糊的。她捋了一把头发,几乎能甩出水来。
她一点也不想起身,也不开灯,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黑暗里,享受和外面的世界失联的状态。
“……可是徐学长今天是这么跟我说的啊……”欢颜突然听到隔壁房间里,凌波说话的声音。
隔壁房间是凌波的卧室。
“……说什么我姐十一年……”
欢颜猛地坐起来,整个人都贴到墙上,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咦?欢颜贴着墙面来回移动,仍旧没有声音。她突然想到点什么,重新躺成刚才的姿势。果然,凌波的声音又回来了。
凌波一直在追问:“妈你是不是有事在瞒着我?我姐在那个叫‘鬼镇’的地方待了十一年!”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还到处听别人造谣?”
“咱这么来算啊,妈。我姐今年二十四,她来咱家的时候是十七岁,这七年我跟她在一起,她十一年待着那个镇上,那剩下的六年呢?”
凌波不知道她的经历,或者讲糟糕一点,她这明明叫遭遇。
“她过去所有时间都在她们家!”妈妈不耐烦地回答。
“可徐学长跟我姐是同班同学啊!他怎么可能骗我呢?”
妈妈的声音并没有提高,欢颜却听得一清二楚:“你姐她父母跟我和你爸关系很好的,所以我们才会接着抚养他们的女儿,对我们来说,你姐就像我们亲生的一样。”
就像?就像??
“一点也不像。我说你们都已经把我姐姐回来了,怎么就不能对我姐好点?”
“你姐都多大了?需要你这么天天想着她?你整天都操的什么心啊?”妈妈说着说着,突然话锋一转,“你老提的那徐学长,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货色。”
“人家是学术型的男生,你懂什么!”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妈妈一提徐晚风,凌波就忘了刚才的事,耍起小孩子脾气来,“我对他又没什么心思。”
“谁知道他接近你有没有别的心思!”
“妈!”凌波提高了嗓门,妈妈立刻示意她小点声。
“现在男人很坏的,你小你不懂,但是妈妈经历了多少事啊,人怎么样一眼就能看出来。”
凌波好像不以为然:“你懂什么呀,说得好像你谈过很多次恋爱一样。”
“你跟你妈怎么说话呢?”爸爸的声音很温柔,他走进隔壁房间,加入谈话,“你妈说的都有道理。”
爸爸的声音很温柔,只是没对欢颜这样过。
“不要轻信你那个什么,所谓学长的男生……”
欢颜在床上滚了一圈,头和脚对调了位置,听不到了。她以为不听,爸爸那些话就相当于没说。
欢颜突然蹿上来一股无名火,猛地踹了一脚枕头。只是这一脚用力过猛,大脚趾撞在了床头上。她的泪花一瞬间迸发了出来,张大了嘴,却疼得喊不出声。
欢颜正抱着脚翻来滚去,她的房间门被推开一条缝。
“姐,你睡了吗?”
是凌波。客厅的灯光也跟着挤了进来。
“姐,我开灯了啊。”
两个问题,欢颜一个也没回答,凌波还是自顾自地进来打开了灯,甩掉拖鞋一步飞上了欢颜的床。
“这么热,你咋不开空调?”
凌波伸长了脚,把空调遥控器夹了过来。刚夹到一半,遥控器突然脱落,不偏不倚砸到欢颜的胸前。
欢颜正想说,胸虽然不大但也不用砸肿吧,凌波就哇哇乱叫了:“啊我抽筋了!”
欢颜赶紧坐起来帮凌波把大脚趾往外扳。
“你干嘛?疼!”
“这是常识!”欢颜低声吼了一句,“还疼吗?”
凌波神奇地看着自己的脚:“还真的不疼了!可是有点麻……”
“把门先关上。找我有事么?”
“姐我今晚跟你睡好不好?”凌波关了门,立刻像小狗一样,哼哼唧唧地凑过来,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
“我这里太热了。”
“开空调不就行了?”
欢颜指了指床正对着的空调:“睡觉吹空调会生病的。”
“那我也要跟你睡。”凌波耍赖一般地霸占了她的床,“你赶不走我的。”
妹妹就像脚底的口香糖,甩都甩不掉,可她还是乐于凌波这么缠着她的。她无奈地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其实她心里特别清楚凌波为什么非要跟她挤着睡。
果不其然,刚关了灯,凌波就转向她,问:“姐,今天婚礼上那个男的,到底是谁?”
“没谁,一个混蛋。”她不想瞒着凌波,便脱口而出了。
李星宇?欢颜努力在脑海里搜索词语想要描述李星宇这个人,除了混蛋,好像没别的词了。不对,职业混蛋。
他们相识很早,可以说从幼年起,李星宇就已经是个混蛋了。“人之初性本善”简直来得没有道理,李星宇明明从六岁时就很坏了。
凌波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可他是伴郎啊!”
“是啊,你那可爱的嫂子的弟弟。”
“谁?李涯?她比紫薇姐可差远了,我一直都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哥的!”
“这话不敢乱说,被爸妈听见了会抽你的。”
“我才不怕呢。”凌波翻了个身,“她弟那个鬼样子,李涯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现在毕竟是咱俩的嫂子……”
凌波突然坐了起来,借着月光看着欢颜:“姐,你怎么畏畏缩缩的?你觉得那个李涯是好人哦?”
她怎么不知道李星宇是什么货色?今天在化妆室被那混蛋掐住脖子的是她!
“他们结婚后应该不会经常回来了,跟李涯她们家人应该也没什么机会见面了。”
凌波突然换了一种语气:“姐,你以前跟那个男的,是不是在一起过?”
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怎么可能?”
凌波的眼神却更诡异了:“你越是抗拒,就说明越可疑哦。”
“那我就来告诉你,什么叫这世界上唯一可能的事就是不可能:他小学时候欺负我最好的朋友,害她从单杠上摔了下来;初中时候偷井盖卖钱,被人发现之后他们家的秘密也被揭开了……”她想平静地向凌波讲述这一切,却还是忍不住地气愤。
“对不起啊姐……可我还是觉得这事应该告诉爸妈,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凌波说,“我推开化妆室门的时候真的要吓死了。”
欢颜突然变得警惕,却努力不表现出来,她不动声色地问:“你还没告诉他们吧?”
“没有。我这不征求你同意来了嘛。”
“别跟爸妈说,免得他们担心。我以后自己注意。”欢颜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是以自嘲的口气说的。爸妈怎么会担心她?
整整一天,她都没有时间和胆量回忆那几分钟发生的事情。欢颜不敢想象,如果徐晚风和凌波没闯进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逼着自己不去回想。
而此时,恐惧却突然间密密麻麻布满她全身。本来因为太过闷热而出的汗,一下子变得冰凉。
凌波靠近她,问:“姐,咱们告诉爸妈吧。要不……报警?”
“啊?”她一愣。
尽管她有意避开了关于李星宇的故事的最重要的部分,却还是完完整整地回到她脑海里来了。
3.
他们四个赶到了方圆几百米灯光最明亮的小卖部门口。
“报警电话是多少啊?”徐晚风问。
陈墨翻了个白眼:“这你都要问?110啊!”
徐晚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我怎么记得咱们镇上公安局的报警电话是一个普通号码?”
“多少?”
“我只记得在哪里看到过……”
欢颜一抬头,一眼就看到小卖部墙上贴着的“有困难找民警”的海报,底下是本区域的报警电话。她咧开嘴笑了:“看,是不是这个?”
陈墨冲在最里面正在扒饭的老板喊:“老板,我们打电话报个警!”
“陈墨,你小声点!”欢颜紧张地提醒她。
老板是个身材已经走样到无可救药的中年男人,他听见陈墨的话后,穿着背心踉踉跄跄地跑出来,嘴角还挂着饭粒。
“干什么干什么?”
“我们……打电话啊。”看老板太气势汹汹,陈墨的声音比刚才小了一半。
“我这可不能打110!我可不惹警察那档子事!”老板用手摁住电话的听筒。
他们几个面面相觑,冉冬说:“老板,我们刚看到有人偷井盖。”
“偷井盖关你们什么事?”老板开始唠叨了,“这么晚了不回家去,等着抓偷井盖的?轮得着你们来管?你们是谁?太平洋警察?你们报警坏了人家的好事,小心人家报复你们!”
说完见他们四个都不吭声,老板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满脸就一句话“就凭你们几个小屁孩能怎么样”。
他那么趾高气扬,可他还是怕。他和大多数活得庸庸碌碌的人一样,自私自利也引以为傲。
欢颜当年厌恶极了那老板的嘴脸,多年后却觉得情有可原。谁都为是自己活着,不是么。
可她自己呢。她甚至都没时间细想,是否该为自己活,突然就十几年过去了。
老板继续守着电话,他们四个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这么僵持了大概一分钟,欢颜歪头看了冉冬一眼,只见他盯着墙上的报警电话。
她想悄悄问冉冬该怎么办,又怕被小卖部老板笑话,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又过了漫长的一分钟,徐晚风终于打破了沉默:“我回去用我家电话打吧。”
冉冬看了他一眼。
冉冬的小木屋里自然是没有电话的,欢颜和陈墨的家人又不许她们跟冉冬一起玩,再加上这么晚回去,已经少不了一顿数落了,用自家电话报警,简直是雪上加霜。
他们每个人在心里权衡了一番,最终都点了点头。
“你记下报警电话了吗?”冉冬问徐晚风。这是冉冬今晚第一次用正常语气跟徐晚风说话,大概徐晚风被他冷嘲热讽了太多次,这么突然一柔和,竟然有点喜出望外。
徐晚风殷勤地点着头回答:“记下了记下了,我们先把她俩送回家吧。”
郁爸郁妈果然早就急得团团转了。听说郁爸已经出去找了两三趟,看到她的一瞬间,郁妈几乎是哀嚎着扑过来,双手紧紧抓着她的手,看她身上有没有异样的地方。她进门的时候郁爸是站着的,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终于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
在那个手机还没有普及的年代,在巴掌大小的一块地方找人都如此困难。郁爸郁妈为她担心了好几个小时,而她却一丝都没想起过他们。她只是在进家门的前一刻害怕受到责骂。
她真希望他们狠狠地骂她一顿。
郁妈转身进了厨房热饭,郁爸指了指椅子让欢颜坐下。
“下不为例。”郁爸只说了四个字,然后喝了一大口茶。
没有责备,可她的头几乎抬不起来,眼泪布满了眼眶。
那晚欢颜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面为自己今天回来太晚懊悔,一面又在为徐晚风是否打电话报了警操心。
第二天一大早,郁欢颜刚一进教室就被冉冬拉到角落里。
“如果今天有什么事,你和陈墨就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
“昨天晚上徐晚风报警了,万一警察来问,你们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可我明明看到了呀,你不让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郁欢颜问冉冬。
冉冬自己也没想好,他沉默了一会,说:“我就说是我看到的,我报的警。”
欢颜急了:“跟警察说谎也是要坐牢的。”
冉冬突然瞪大了眼睛:“真的?”
郁欢颜自己也不知道,但她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她不想让冉冬独自承担这一切。
尽管这世界上很多事最终都事与;愿违,可大多数人还是愿意从一开始就相信,结局会是好的。郁欢颜也曾这么想过。
前路未卜,一起走,就没那么害怕了。
一天,两天,甚至一个礼拜过去了,一切都风平浪静的。
有一天上体育课,徐晚风的脚还没好,只能在操场边坐着看其他人活动。冉冬跑过去问他:“我说徐晚风你到底报警了没?”
“报了呀!”徐晚风觉得冉冬不相信他,立刻不高兴了。
“那李星宇怎么还好好的?”
“你要问问警察去,你问我干嘛?反正我报了。”
也许警察很忙,也许偷井盖这事其实不算犯法……他们不得而知。
从那天过后,陈墨和欢颜的家人更严格了,比如在放学半个小时之内必须到家。
这个对策大概是郁妈和陈墨的妈妈商量过的,陈墨不高兴地嘟囔:“那要是打扫卫生呢?”
“打扫卫生那么多人,难道要你一个人打扫?”妈妈的声音比她高了八度反问。
“半个小时怎么可能打扫完嘛?两个人扫地,两个人拖地,三个人擦窗户,都有分工的好不好?”
妈妈才不管那些:“那你就加快速度,哪有那么多废话!”
“别人都不走,我走了算怎么回事啊?”
不满归不满,陈墨还是每天乖乖按时回家。
她俩默契地跟家里人一口咬定,那天回家晚跟冉冬一点关系都没有。
郁欢颜一样,连放学后仅有的一点自由时间都被剥夺了。她已经够郁闷的了,可冉冬居然很赞同郁爸郁妈的做法。
“你爸妈这么做是对的。”看欢颜好几天都闷闷不乐,下课后冉冬坐在她前面的桌子上。
哼,亏她还以为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她连看都没看冉冬一眼,笔尖一直没停,在整理上课的笔记。
她写得飞快,却根本没有过脑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她知道冉冬一直盯着她,就是不肯抬头。
冉冬知道她生气了,无奈地笑了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想甩开,力气又没有冉冬大。僵持了四五秒,她几乎要笑出来了,可一笑不就输了么?她不能输,那样就太丢人了。
右手不能动了,欢颜用左手翻书,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课本上,冉冬又伸出手按住她的左手腕。
欢颜真切地感觉他皮肤的温度,覆盖了她的皮肤。她只希望冉冬没有感觉到几乎快得要震动的脉搏。他手指发烫,她的脸也一样。
他俩就这么动作暧昧地又定格了几秒,陈墨过来了。
“你俩干嘛呢?卿卿我我的。”
冉冬还没松开,欢颜赶紧甩开了他的手。她的手腕通红,只有冉冬握过的地方是发白的手印。
“你脸怎么这么红啊?”陈墨凑近了欢颜的脸问。
糟了,这么明显么?她不敢看陈墨也不敢看冉冬。冉冬倒是很大方地笑了笑,站起来走了,走之前甚至轻轻拍了她的头。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肆无忌惮了?大多数时候,他在学校不都装作不认识自己么?
这下欢颜连天灵盖都是发烫的了。
4.
只不过短短的几分钟,欢颜却消化了整整一个礼拜。
无论睁开眼闭着眼,还是上课或者走在路上,甚至翻开书看到一堆不知所云的笔记,冉冬的脸总会自己跳出来。他手掌的温度,好几天才慢慢褪去。
就在冉冬把她的大脑占据得满满当当时,就在她把那天晚上的遭遇几乎要忘干净的时候,学校里却突然传出了李星宇家出事的消息。
课间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李星宇。
“怪不得李星宇今天没来上学……”
“他会不会判刑啊……”
“上梁不正下梁歪,原来真的是这样……”
……
欢颜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在闹哄哄的教室里环视,冉冬和徐晚风都没在。
她拉了陈墨过来,陈墨也只听了个断断续续的版本,说李星宇的爸爸被警察带走了。
“他爸爸?”欢颜有些摸不着头脑,“那天偷井盖的不是李星宇么?怎么把他爸爸带走了?”
“是他爸那晚上也在?还是徐晚风报警的时候说错了?”陈墨说。
难道是那晚路灯太昏暗,李星宇的爸爸也在场,而他们恰好没看到?
“欢颜,我怎么有点害怕啊……”
“怕什么?”
“我怕李星宇会来报复我们。”陈墨突然压低了声音。
“他爸都被抓走了,他肯定也被抓了。”欢颜安慰陈墨,尽管她心里也在打鼓。
“可李星宇是未成年人,会不会赔点钱就直接放出来了?他家不是挺有钱的么?”
欢颜也有点慌了。
陈墨坐立不安,气急败坏地说这种时候徐晚风和冉冬居然还有心思出去玩。
正说着,上课铃响了。欢颜焦急地回头,冉冬和徐晚风踩着铃声从教室后门溜了进来。老师也同时走上讲台,欢颜又看了冉冬几眼,他却只顾埋头找书。
那大概是欢颜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节课。
她一心想知道李星宇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只看着老师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却一点儿也没进耳朵里去。可每次看手表,分针都只懒洋洋地挪动了一格。
刚一下课,欢颜和陈墨都不约而同地跑到冉冬桌前。
冉冬面无表情,嘴唇几乎没动地说:“出去说。”
她们俩乖乖地跟在冉冬身后。
到了走廊,冉冬才停下:“刚那么多人,你俩就那么大声把报警的事往自己身上揽,万一被多心的人听到了,再添油加醋怎么办?你就不怕跟李星宇关系好的那几个听到了然后去通风报信?”
“他们父子俩不都被抓走了么?他们通风报信给谁啊?”陈墨问。
“你不知道李星宇还有个姐么?”
“一个人是混混,全家人都是混混。”徐晚风在教室里看到了他们,也跑了出来。他的腿已经不需要拐杖,但走路还是小心翼翼的。
欢颜看着冉冬,一脸焦急地问:“冉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听到的和你听到的,其实差不多。就是大家都在传的,李星宇他爸被警察抓了。”
冉冬都说完了,欢颜还痴痴地看着他,希望能从他嘴里多得到点信息。
“没了?”陈墨的感觉和欢颜一样。
“是啊,怎么了?”
欢颜愣了一会,冉冬并不是无所不知,可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应该知道一切,他应该知道怎么去应对,他应该让她安下心来。
“对了。”冉冬突然转向徐晚风,“你那天报警到底怎么说的?”
徐晚风想了想,回答:“我就说我看到有人偷井盖了,其中有李星宇。”
“还有呢?”
“他问我是谁,我说我是虢镇一中的学生。”
“然后呢?”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让我详细描述了一下那天晚上的情况,然后说让我第二天去一趟公安局,当面录口供。”
冉冬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们呢?我们还以为警察不管呢!”
“后来被我爸听到了,他就过来把电话按掉了,骂我没事找事。”
“你起码知会我们一声吧!”陈墨不满地嚷嚷。
徐晚风怕爸爸责骂,又怕被他们几个瞧不起,只能在冉冬问他的时候撒谎说报过警了。
陈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啧啧咂着嘴。
“我就猜到你们会是这个反应,才不敢说的。”徐晚风没好气地把陈墨准备接下来说的话顶了回去。
“哎呀好了好了,我们这不没怪你嘛。”
“你这不是置我于不仁不义嘛欢颜!”陈墨说。
冉冬自然地把欢颜拉到身边,陈墨瞥了一眼,不自然地咽了咽口水。
冉冬说:“算了,也不用计较了。反正李星宇他们家都被抓进去了。”
“我……回家跟我爸打听一下,没准能打听出来点什么。”
欢颜这才想起来,徐晚风的爸爸和班主任相识,没准真的能套出点有价值的内部消息。
徐晚风第二次终于不负众望,拿到了重要情报。下午上课前,他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
“我立功了!我立功了!是不是该奖个小红花先?”
“废话怎么那么多?”陈墨已经按捺不住了,“赶紧说,说了才能将功抵过!”
“李星宇他们家真是家大业大啊……”
他们四个脑袋凑在一起,听徐晚风讲完了整个故事。
事情还要从徐晚风报完警说起。
虢镇井盖失窃严重并且恰好得知有人提供线索——那个“有人”就是徐晚风,当晚警察就全镇搜查,可李星宇也不是傻子,被人发现一次后,才不会在短时间内冒险。
直到最近,李星宇终于和他的伙计们“复出”,刚把井盖往李星宇家运的时候,被警察抓了个正着。
“他不是卖井盖吗?干嘛又运回家去?也真不嫌麻烦。”陈墨说。
徐晚风摇头:“那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警察去他们家,终于发现李星宇家是做什么的了。”
“他家不是做生意的么?”
“是做生意的,而且,还是做违法生意的。”知道得越多,就越洋洋得意,徐晚风现在就是这副德行。
欢颜看了一眼陈墨,她眼里几乎要喷出火了,欢颜有预感她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撕烂徐晚风的嘴。
徐晚风似乎也察觉到了陈墨的怒火,赶紧回归正题。
而一个月多月过后,据说是两个年轻警察下班后在路上,正好碰见了重新出来作案的李星宇和他的伙计们。
A市公安局的领导就来虢镇调查工作,这起案件引起了上级的重视,可没想到,他们在李星宇家有了更重大的发现。
镇上人人都知道李星宇家有钱,即使大家猜测出几分,也许李家干的并不是什么正经勾当,也也因为他们一家人太霸道而不愿接近。欢颜至今没有见过李星宇那大名鼎鼎的姐姐,不过,全家人都是无耻之徒也确为稀奇之事。
终于在那晚,李星宇家的秘密终于被揭开了。
虢镇几乎家家都是独门独院,大多数人家都盖了外形相似的二层小楼,自家人住一楼,二楼留给租客,这些租客大多数都是从各个小地方赶来虢镇一中上学的学生。可警察一进门就发现了李星宇家的蹊跷。
李星宇家的楼一看就很气派,外表看上去就财大气粗的。一楼没有门,楼梯在背对着大门的地方。奇怪的是,二楼灯火通明,一楼却没有住人。
他们拐到后面才发现,李星宇家一楼几乎是一个小型的厂房,里面修车、洗车、电焊和喷漆的工具一应俱全,在门口挂个灯箱,都能营业了。
厂房,不,是车库里,大大小小停了四辆车,还有倒在一起的几辆摩托车。
“李星宇家是偷车的?”他们正听着,冉冬突然问。
“沾上点边了,不完全正确。”
“销赃的?”
徐晚风点了点头。
“冉冬你好厉害啊,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销赃的?”欢颜用崇拜的语气说。她听了这么久,都还没搞清楚呢。
“一听就听出来了啊,是你太笨。”说完冉冬想弹一下欢颜的脑门,手刚准备伸出去才意识到,面前还有另外两人,就只能收了手。
徐晚风接着往下讲。
警察立刻察觉出了不对劲,要求打开车库的灯。那个时候李星宇突然怂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朝警察大喊“饶命”(听到这里陈墨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戏剧化的是,李星宇家人丝毫没有发现李星宇被警察在自家院子里逮了个正着,他一听见儿子在喊饶命,立刻冲了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把手枪。
可李星宇的父亲李凡还是像亡命徒一般用枪口对准了警察扣动了扳机——然而没子弹。
警察当即以毁坏公共财物和非法持有枪支逮捕了李星宇和李凡。
“那就是说,这次李星宇的事,不是咱们报警引起的?”陈墨问。
“谁说不是,你听说过蝴蝶效应没?”徐晚风振振有词。
“你就装吧,说得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你就是想将功折罪。我告诉你,本来我还想让你翻个身的,现在老娘改主意了!”陈墨立刻发动了反击。
他们俩又吵起来了。
欢颜和冉冬相对无言,也不知道怎么去劝,两个人眼神一对上,就默契地远离了徐晚风和陈墨。
跟他单独相处,欢颜还有点欣喜。
冉冬问她:“这个周末有时间吗?”
“干嘛?”
“这么紧张?”冉冬笑了,“想叫你来我家玩。”
“我回去跟我妈商量一下,白天可以的,不过得回家吃饭。”她最近表现不错,郁妈肯定会放人,“我都多久没找过你啦?要不要叫上陈墨和徐晚风?”
“不不不……不,不要叫。你来了就行。”冉冬突然变得很紧张。
“那……好吧。”
两个人别扭了一会,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又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真默契。欢颜看着天空,越来越想笑。
“你妈最近还管得严吗?”
“我最近特乖,她挺放心我的。”她歪头看了一眼冉冬,一下子就懂了他在想什么,“放心吧,我会来的。”
冉冬不住地点头,他看着天空,越来越想笑。
5.
这算不算“约会”?
郁欢颜刚有了这样的想法,又为自己脸红。可不得不强调一下的是,那个周末出门前,她确实为穿什么衣服苦恼了好几个小时。
郁爸周末去了外地,郁妈在厨房里炒菜,甚至还哼了几句她平时爱听的戏。看来郁妈今天心情不错。
欢颜把厨房门推开一条缝,努力想把脸挤进去。
“妈,我中午吃过饭,能出去玩一会吗?就一会。”
“去哪儿呀?”郁妈这句问得漫不经心,欢颜暗自高兴,成功的几率更大了。
她回答:“去陈墨家,还有徐晚风呢。”
“徐晚风是谁?男生女生?”
“男生。”她之前好像没有在郁妈面前提起过徐晚风。
“哦,那你去吧。六点之前回来就行。”郁妈居然没接着往下问就同意了,“吃完饭你要是不急着走,就把碗一洗。我得先出门。”
“你干嘛去?约会啊?”欢颜嬉皮笑脸地问郁妈。
郁妈对着欢颜的脸弹了一脸水:“从哪学的这么多有的没的,没个正形!出去跟朋友打会麻将。”
郁妈做好饭一口都没吃就匆匆出门了。
欢颜终于松松垮垮地吃了顿自由的饭,甚至翘起了二郎腿。尽管几分钟之后就因为不舒服又坐好。
也许因为曾经是军人的缘故,郁爸总是正襟危坐,平时饭桌上也很少笑。尽管她知道郁爸很爱她,可还是不敢造次,吃完饭就回房间,几乎没有歪倒在沙发上的经验。
吃过饭,把剩下的放进冰箱,刷碗的时候甚至哼起了歌。当她发现自己哼的是一点也不流行的老歌时,突然打住,生怕被别人听到她连周杰伦的《七里香》都不会唱。她确实够老土,路过学校门口的小店时,看到海报上印着的那个小眼睛男生时,还在想“周杰偷到底是谁啊”。
后来陈墨提醒她才知道,那个字是繁体的“伦”字。现在谁不会唱周杰伦的歌,就是土。
可她现在一点不在乎。
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快乐来自马上要跟冉冬见面而非郁爸郁妈不在家。
欢颜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刻意。她躺在床上,想睡上半个小时午觉再去。没准还能让冉冬望眼欲穿一下。可躺了十分钟,她越发清醒了。
她终于体验到了“坐立不安”的强大作用,结果把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才终于出门。
明明是见好朋友,却怎么比平时要紧张一万倍呢。
明知故问。欢颜对自己说。
“你怎么才来,我还打算让你尝尝我做的拔丝土豆呢!”冉冬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我……帮家里做家务了。”欢颜有点心虚,赶紧问,“拔丝土豆呢?”
“刚才租客阿姨看见了,就全端走了。”
“明明你是房东,现在倒像颠倒过来了一样。她这不欺负你嘛,你干嘛还给她?”
冉冬笑笑说:“她就是爱过嘴瘾,心眼不坏。经常给我送过来点炒菜什么的——虽然说的话不怎么好听。她最近怀孕了,总想吃甜的,就给她了。”
“好吧……你作业做完了没?”
“没有。”
“你怎么还没写啊?我昨天晚上就写完啦,快写,我监督你。”
“你怎么跟居委会老大妈一样?”
欢颜撇了撇嘴:“你见过居委会老大妈啊?虢镇哪有居委会?”
“虢镇没有,A市总有吧;A市没有,电视里总有吧。”
“我这不是怕你被老师骂嘛。”
冉冬无所谓地耸耸肩,说:“你别整天都是学习学习的,也没见你成绩多好啊。”
“你!”她气得眼睛瞪大了一倍,却没什么可以反驳的。冉冬说的都是事实啊。
一开始,他们总说欢颜是A市来的孩子,底子好,可从小学到初中,欢颜并没有让他们惊艳过,至少在成绩上是。
“好啦好啦,周末干嘛还老说学习呢来,坐这别动,我给你画幅画。”
欢颜一下子来了兴致,坐在凳子上。她问冉冬:“要多久画好?”
“好看的人呢,十几分钟就搞定了。你嘛……我还真说不准。”冉冬调皮地笑着。
郁欢颜伸手打他,他轻松躲过去,取了画板和笔,准备画。
“你……真的要画我?”
“真的啊,怎么了?”冉冬已经开始观察她了,不过还没下笔。
“没什么。”
冉冬似乎从没看过她这么多眼,她有点不好意思。
认真的男人最有味道。她忘记从哪里看到过这句话,现在的冉冬不就是这样么?他看一眼自己又在纸上描摹。可冉冬算男人吗?他还没长大呢吧?
想到这里,她的脸又红起来了。她觉得自己真无耻,自己还只是初中生,净想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郁欢颜,你表情自然一点好不好?一点也没有当模特的潜质!”
哼,说得好像你画过多少姑娘似的。
本来她的思绪还在乱飞,现在被冉冬一说,更不知道做些什么表情和动作了。
“喂,你画好没有?”欢颜问冉冬,“我脖子都酸了。”
冉冬用笔抵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这一看,看得她发毛:“怎么?还没画完?还是本人太好看,你怎么都画不出我的美?”
呸,后来她想起来,自己那时候真不要脸。
冉冬噗嗤笑了,才把画板转过来,说:“早就画完了。”
“那你不告诉我?!还害我坐了那么久。”
欢颜说着话打了冉冬的肩膀,冉冬只笑着,也不躲。
还不是为了多看你几眼。话都到嘴边了,他的笑还在脸上,声音却出不来。
欢颜没发现冉冬心里的翻腾,她已经举着画端详半天了:“乍一看,不怎么像,仔细看,还真的画得挺好的。得到本姑娘的赞许,是不是很荣幸啊?”
“也不多你一个,我知道我画得好。”冉冬把画板拿了过来。
“你还真不谦虚哈。你真的没学过?”
“我不早就告诉过你嘛。没有。”
这世上很多事,都只是天分和缘分。只要你拥有了,别人再努力、再抢夺,都没用。
欢颜赶紧把画板又抢了过来:“你拿走干嘛?这幅画我收藏了哈。”
“又没说不送你。”
“那你一副要收起来的样子。”
“你带回家去,不怕被你爸妈看到啊?他们问起来,你怎么回答?”
郁欢颜瘪了瘪嘴说:“我就说找画家画的。”
“你以为你比你爸妈还了解虢镇啊?这里哪有什么画家?这谎也撒得太随心所欲了。”
“好吧好吧,你说怎么办?”
“先在我这放着,将来你能拿走的时候,我就给你。”
欢颜拖着下巴发愁,她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那得到什么时候啊?”
他们两个人突然就陷入了沉默。他们都知道,那一天也许就是欢颜离开虢镇的时候。
那一天会来吗?
郁欢颜其实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她总是梦到爸爸妈妈来接她,他们的脸有些模糊不清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每每醒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离开虢镇。她唯一清楚的是,她在这里,一定比在A市过得快乐。
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不愿意往下再想了。
可她终究是要离开虢镇的啊。虢镇又没有大学,即使能赖在这里到十八岁,往后的日子呢?
冉冬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说:“李星宇,好像要判刑了。”
这个消息多多少少还是让欢颜震惊的:“未成年人不是不判刑吗?”
“满了十六岁就会判刑。”
“他都满十六岁了?他之前不是总嘲笑你比咱们班人年龄大么?他比你还大一岁,他也配?”
冉冬说:“听说抓起来的时候,李星宇就把他的同伙全都抖出来了,想将功抵过。结果他的那几个同伙,把他们作过的案全都交代了,马家湾的十几个井盖,也都是他们偷的。”
“他们怎么都偷到马家湾去了?”马家湾是离虢镇不远的另一个镇子。
“他们去马家湾偷井盖的摩托车都是偷的。马家湾还有一个老头,就是因为掉进没盖的井里,摔死好几天,才被人发现的。”
欢颜还处于震惊当中:“那他这不是间接害死了人嘛。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听……徐晚风说的。”
“他怎么知道这么多内幕啊?”
冉冬好像不屑一顾的样子:“这算什么内幕啊,全镇人都这么关注李家,肯定都会知道啊。”
“你还不从徐晚风那里听的?”
冉冬嘴硬着:“不从他那里听,我也就晚两天知道。反正迟早都会知道的。”
别人提起徐晚风还好,郁欢颜提起来,冉冬就来气。
可他这点心思,要是不说破,郁欢颜才不会知道。她的注意点还在李家身上:“那他爸呢?”
“他爸就更不好说了,毕竟拿枪了。他能在虢镇上学,都是因为他爸给学校赞助了不少东西。现在学校领导估计也不好过——这个是我猜的。”
“我昨天听我们家邻居说,李家的大女儿跑了。”
“李星宇他姐啊?”显然这个细节冉冬并不知道,“她跑什么啊?抓的又不是她。”
“不知道。”欢颜摇头,怪就只怪邻居刚说完这话,就被郁妈把话题转到了怎么蒸排骨才能好吃上,“可能是因为害怕?”
李星宇的姐姐,听说是个传奇般的女混混。只是,她这么多年来,一次都没见到过。
“哎呀不提他了。反正他已经进去了。”欢颜见冉冬有点发愣,就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是啊。”冉冬说。
就算有事,也得等他出狱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