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道旁往生花。
往生花,黑色的花芯,深红的花瓣,细长的茎顽强地顶着丑陋而巨大的花。花向水生长,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翘首以盼的人。也的确是人:因为执念太深而不肯转生的人。
往生花下泥扼魂。
往生花的根盘曲错杂,深埋在土里。转生的人要过往生道,当往生花感受到时它们就会疯狂生长,用茎缠住奔向新生的人。往生花的泥土阴暗潮湿,冒着腐烂味。魂魄沾到一点就会被吞噬,变成花扎根于此,进不去轮回,留在往生道旁边继续去扼杀一个又一个期待重生的灵魂。
孟落就坐在奈何桥旁,坐在往生花海之中。与其他对往生花避之不及的魂不同,他恬然自若,垂下来的长发被往生花虔诚地托着,手不紧不慢的搅着锅里的汤。一件白色云锦料褶裙没有任何明色点缀和花纹,除了领口的银色狐狸暗纹。也许是今天没有风的缘故,他并没有穿平日里那件薄纱披肩。
他是驯服了往生花的九尾狐仙,也是掌管生死簿的九尾狐仙。
掌管生死簿,听起来是不是很光鲜?
只可惜他现在没有九尾,也不是神仙。
他的面前每天都有无数如出一辙的无脸魂魄,排着队等着喝汤,抽签,过奈何桥。桥很长,栏杆上刻着满满的桂纹。
今天来了一个早死的姑娘:生死簿上写的是姑娘,那就姑且当姑娘吧。
“为何寻死?”
“家道中落,远亲翻脸不认,我孤身一……”
“除了家道中落,就没了?”
“我……”
孟落低头,捻起一点脚下的往生泥抹到了魂魄的身上,魂魄瞬间融化,一根短茎冒出了地面,随后绽放。
“该受的劫难不受,想着这辈子结束,下辈子重新开始?你未免想的太美了。给你生命你不珍惜,看来你是不知道能得生为人是多难的一件事。”
他翻开生死簿抹掉了那个女孩的名字,然后摘下一朵花瓣,放到了原来的位置。
又有一个早死的魂魄。
“你为何寻死?”
“因痔,无医,怯食,终日惴惴不安,寝食难熬坐立难安。”
孟落沉默了一下。
因痔?就这么简单的理由?简直哭笑不得。
孟落翻开生死簿找到魂魄对应的名字,只见名字旁边写了一个小字“痔”,再翻阅这个魂魄的前生,皆是因为痔缠身而早死。
“你是不是哪里惹到千诚了,给你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命运。”孟落摆了摆手,放魂魄转生去了。
“没有寻死的了?那好,汤喝了,喝完抽签,抽到什么都别再来找我讨价还价,乖乖过往生道。”
说完,把汤碗和签盒一放,坐在一边悠哉悠哉翻生死簿。
魂魄乖乖喝了汤,拿起签盒抽签:有的抽到富贵公子的命,有的抽到孤家寡人的命,有的抽到金碧辉煌的命,有的抽到家徒四壁的命。无论是好是坏,它们依旧看不出表情。它们走到桥上,往生花便蠢蠢欲动,有几个胆子大的,上了桥便飞奔,一口气到了桥那头的第二生。
当然,更多的是害怕往生花的。离孟落远的往生花就像饿狼,疯了一样冒尖,生长,更有甚者,高过了桥上的栏杆。
孟落只是瞥了一眼:他向来不管这些魂魄,胆子大的一口气就过去了,胆子小的就一直站在原地徘徊,要是一直不过桥,最后只能化为往生花:反正做不做人投不投胎都是它们自己的选择,差就差在这一口气上。
“得生不容易,要是我再明白早点就好了。”
不过今天这一瞥,却在意料之外:有一朵往生花碰到了栏杆,腐蚀了上面的桂花纹。孟落瞬间怒了,一挥手,河底霎时冒出一大片芦苇。满目的青绿色,一眨眼就把红色的往生花全部吞没。
桥边的往生花全部不见了踪影,本来肆虐的红色只剩了孟落身边的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芦苇。
“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桥?!”
那些魂魄逃也似地走了。
唯独有一个魂魄在上桥前顿了一下脚步,回过头看了孟落一眼。孟落察觉到,抬起头瞪了它一眼:这一瞪,才发现这魂魄好像很熟悉。
“千……千诚?”
魂魄摸了摸桥上的桂纹,离开了。
“千诚!是你吗!”孟落忙想留住它,它却直接消失在了大片大片的芦苇之后。
“千诚……”
千诚在刚才的一群魂魄里?
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
难道,是我亲手送他去转生的?
孟落愣住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又是一批新的魂魄了。
“拿汤,抽签,过桥。”
孟落起身走到了河边,一抬手,一座雕像从河底浮了上来:那是一块倾斜着的巨大石板,看起来即将倒下,却被一个男人稳稳地托住了。
黄泉突然下起了雨,芦苇被打的一弯一弯。孟落不为所动,依旧站在河边,抬着头和雕像对视。
“千诚……”
一个少年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桥边,拿过孟落随手扔下的外套,给孟落披上了。
是凶兽梼杌。
“你来干什么。”孟落头也没回,对这个给他披衣服的贴心梼杌置之不理。
“你说呢?”
孟落让雕像再次沉入水底,然后直接解开了自己的衣扣。
“给你半个时辰,解决完就滚。”
“我这算是把你调教好了吗?”梼杌邪笑,“都不反抗了?”
“要做就做,别那么多废话,我不想跟你浪费时间。”
“我今天来找你不是因为这个,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
梼杌拿出了一件深川色的加绒长衣和一件白色的貂裘大氅。
“天冷了,给你做了两件衣服。”
“不需要,你留着吧。”孟落看都没看梼杌一眼,转身就要走。
“我给你的,你不穿也得给我穿。”梼杌哪管孟落挣扎,抓着孟落的肩膀把他塞进了大氅里。
“明天我要看到你穿这件衣服。”
“我要是不呢?”
“那我就砸了张千诚的雕像。”
“无所谓,我再刻一座就是。”
“你什么时候能不再做你的白日梦?张千诚死了,连灰都不剩一点,你还在这等他?”
“千诚没死,雕像就是他的魂。”
梼杌一拍栏杆便是一阵天崩地裂,雕像再次露出水面,芦苇都被震断。雨下的更大了,河底泥土上涌,芦苇枝也被冲下河,一片狼藉。
雕像瞬间湿透,唯独梼杌和孟落身上没有水。
“雕像是他的魂?那好啊,那就让他亲眼看着吧!”
语罢,梼杌直接拽住了孟落——就在雕像的面前。孟落全力挣扎,梼杌却把他扼得动弹不得。他想变回狐狸,却又苦于被梼杌压制,连转换形态这种小事都做不到。他只能在瓢泼大雨里忍受着梼杌的凌辱,在那座他深爱的人的雕像的面前,忍受着从灵魂深处散发出的羞愧。
“你说张千诚还活着,好啊,那他怎么不来保护你呢?”
“那是他……”
“要么就是他早死了,要么就是你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你胡扯!”
“你这最后一条尾巴和这点儿法力还是我给你的,你可别太嚣张。你能在黄泉苟活至今,都是我在帮你。”
“你!”
“有骨气的话就跟我解开契约,潇潇洒洒去转生,来世做个人去快活,不好?”
“就算我要转生,我也要见到千诚再说!”
啪的一声,梼杌给了孟落一巴掌。
“等一个死人,你还真是痴心妄想。你看清楚,是我,是我梼杌陪了你三千年,不是那个死人!”
“你就算陪我一万年都没用,你连千诚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妈的……”梼杌怒骂一声,把孟落拽到了河边。孟落闭上眼,心知接下来肯定又要尝尝黄泉水的味道。可出乎意料地,梼杌没有动他。
孟落睁开眼,发现那些断了的芦苇在保护他。枯枝败叶浮在雕像的眼睛周围,亮着温润的光。
梼杌对上雕像的眼睛,动弹不得。
驱策万物,是生死簿之主张千诚独一无二的能力。
“千诚,是你!”
“嘁,张千诚还没死透?”
孟落不管不顾下了水,可当他踏进水里的一瞬间,雕像就沉了下去。
随后而来的,是他渴盼了三千年的声音。
“落儿,我马上就能见到你了,等我。”
张千诚浑厚低沉的声音在阴测测的黄泉中听来格外安心。
梼杌被强制收回了生死簿,往生花又长了出来,芦苇再次沉入水底。黄泉又成了被红色霸占的地方,孟落也又坐回了花海之中。
“太好了,你真的还活着。”
孟落一改冷面常态,坐在凳子上晃脚,时不时傻笑,幼稚得像个孩子。
他一笑,嘴角就有一个酒窝。
“青青芦苇,万里苍苍,我等的人啊,他在河水另一方——”
“青青芦苇,万里苍苍,我等的人啊,他在河水另一方——”
生死簿悄悄亮起了光,书页被微微翻动,最后停在了孟落常翻的一页。
阴阳家氏族,兰阳张氏。
“人间这会儿应该是冬天了吧。”
孟落抬起头一算,把日子记在了心里。
丁子年十二月初六。
……
这是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兰阳张家迎来了一个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