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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館驛精怪

月色溶溶,淒靜的樹林裡枝葉隨風搖曳,發出詭異的沙沙聲響。

在月色下,桑羊荻趕了一會路,心下正在發愁,也不曉得這一個晚上該在什麼地方落腳休息,這時候,卻冷不防在林子的一端看見了淡淡的燈光。

在黑暗看見這樣一片燈光,雖然光芒相的微弱,畢竟也讓人精神一振,桑羊荻撫了撫兒子的沉睡中的臉頰,腳下步伐加快,不一會兒已經穿過樹林,來到一棟大宅的前方。

在夜色中,大宅像是頭沉睡的巨獸一般,只在門口亮了兩盞燈籠,門口處站著一個打著瞌睡的老守門人。

原來,這座大宅便是白天茶棚老店家所提的官家館驛。

出乎意料之外,老守門人對桑羊荻十分客氣,雖然這館驛是讓官家行旅時休憩的所在,但是此刻並沒有任何人居住,老人家見他還帶著一個幼子,便給他行個方便,讓他在館內的地上歇息一宿。

那館驛內的空間相當之大,走起路來迴響出空洞的足音。老人將桑羊荻父子二子安頓好,看著小羊兒甜睡的模樣,老耄的嘴角彷彿想要說些什麼,卻又有點遲疑。

桑羊荻看他神情有點遲疑,連忙從懷中取出一些錢來,老人幾經推辭,還是收下了。

「壯士,你在此停宿一宿,按理說是不會有什麼事的,但是請不要怪老朽多事,還是有一言要相勸。」

桑羊荻一懍,隨即想起老店家所說的「館驛多妖」說法。

如果是在從前,桑羊荻會對這種說法一笑置之,但是方才在女媧神廟所聞所見,卻又讓他留心起來。

「這個地方,難道有詭異之事?」

老人有點緊張地搖搖手。

「只要不去犯它,是不會有事的,像老朽在這兒已經看守三十年,不也是從未有事嗎?」老人強笑道。「只是,幽冥有別,人鬼相異,壯士如果在半夜裡聽見什麼,就當它過耳春風便可,反正你也只是在此暫住一宿,明日啟程,不就什麼事也沒了嗎?」

桑羊荻感激地一拱手。

「老人家所言極是,我一定將你的話牢記在心。」

「如此甚好,」老人點點頭,便緩步走出門去。「只盼壯士好好休息,不論有什麼異動聲響,當它是野狗夜啼便是。」

夜來的風聲有點淒冷,但是因為白天的行程也實在累人,桑羊荻和衣躺在地上,抱著兒子,不一會兒也就陷入沉沉的黑甜睡鄉。

直到那一聲聲淒厲的女子叫聲傳入耳中。

夜露深重,明月當空。

官家館驛四週不是平野,便是森林,並沒有任何民家市集,放眼過去一片冷清,因此,那一聲聲的女子叫聲更是突兀嚇人。

而且讓人從心頭深處昇起一股如針砭般的寒意。

桑羊荻側耳傾聽了一會,覺得那聲音彷彿來自不遠處,而且不只一個人,淒楚萬分,讓人不禁想要過去一探究竟。

但是,想起這一日來,幾位老者們的警告,他又覺得還是置之不理的好。

過了一會,外頭又傳來一陣慘呼哭泣聲,這次是個相當稚嫩的女聲,聽聲音卻像是個女童。

桑羊荻仔細傾聽,隱約可以聽得見那女童哭聲的內容。

「爹啊……爹……」

那哭聲實在太過淒切,桑羊荻忍不住胸口逐漸熱血上湧,悄悄地探出手,將防身的銅劍握在手上。

如果那真的是個受害的女童,如此袖手豈不枉生於天地之間?

在這一瞬間,桑羊荻已經下定了決心。

即使是妖異的誘惑,也要前去探個究竟。

冰涼的銅劍入手,那寒光之感讓桑羊荻陡地精神一振,更堅定了要出門一探究竟的念頭。

他正要悄然起身,胸前的衣服突地被一隻小手拉住。

原來,羊兒也已經被那些慘呼聲驚醒,正臉色蒼白,睜著一雙大眼盯著他看。

桑羊荻微微一笑,滿腔的義憤熱血登時平息下來,轉成溫和的笑語。

「別怕,爹爹在這兒。」

「那……」羊兒發著抖,小聲地說道。「那是什麼聲音?」

「沒什麼,狗兒野狼的叫聲罷了,」桑羊荻溫言道。「閉上眼睛乖乖睡覺,爹爹一會就回來。」

「不要,羊兒害怕,」羊兒一反手,緊緊抱著他的脖子。「羊兒要和爹一塊出去。」

桑羊荻無奈地笑笑,只好解下衣帶,將他縛在背後,便悄然從窗口躍了出去。

走出館驛,那哭聲聽得更加真切了。桑羊荻戒慎地握著銅劍,看見林子的一端有著飄搖不定的青綠火光,便悄然走了過去。

隨著火光來處越來越近,鼻端卻隱隱傳來一陣獸類的腥羶味,以桑羊荻久在山林的打獵直覺,他知道眼前應該有著狐貍、野雞一類的獸禽類在附近。

繞過一個小土丘,那火光便直接出現在眼前,那是一處燒得極旺的火堆,但是火光的顏色卻和尋常的火苗大是不同,不僅沒有溫暖之感,顏色也慘綠似鬼火。

而在飄搖的火光中,隱隱見得到幾個搖擺的身影。

桑羊荻找了個隱密的樹幹後邊躲好,從近一些的距離看著那堆火光,凝神細看。

但是,等到他看清眼前的情景,不禁看得目眶俱裂,張大了口,眼睛幾乎要突了出來。

原來在那堆巨大的火光之前,群聚了許多個形貌不一的妖異精怪,有的半人半獸,卻穿著一身風雅的衣物,有的仍然一身野獸形貌,卻像人一般端著酒杯,彷彿在品著什麼佳釀,有的人模人樣,頭上卻頂了個鼠類的腦袋。

這些精怪或坐或站,在火光前圍成一個大圈,在中心處立了個大木柱,而白天在女媧神廟見過的九尾狐狸、雉雞精,還有玉石琵琶精便站在眾精怪面前,那玉石琵琶精臉上的一記裂痕猶在,映著青綠色的火光,更添了好幾分妖異的氣息。

但是,這些精怪並不是讓桑羊荻驚懼萬分的原因,真正令人驚愕的,是那大木柱上的可怕景象。

在大木柱上,這時綁了個衣不蔽體的小女童,女童的雙眼翻白,眼見得就要送了性命。她的臉上,身上呈現一種死氣極重的慘白,身上佈滿了傷痕,血肉模糊,遠遠望過去,卻像是一道一道的刀傷痕跡。

在她的旁邊,這時已經倒了幾個女人屍身,每個人也都是衣服破碎,身上的皮肉泛出白中帶青的可怕色澤。

桑羊荻本來還在思索她們奇特的死狀,然而九尾狐狸等精怪接下來的動作,卻讓答案呼之欲出。

因為,那玉石琵琶精一聲桀桀怪笑,揮起手上一柄玉刀,便在女童的腕上劃出一道傷口。

從傷口處,這時泊泊淌出鮮血,玉石琵琶伸過手去,將鮮血全數接在手上,低頭便飲。

那垂死的女童一聲慘叫,叫聲遠遠傳了出去,但是因為失血已經過多,聲音早已如油盡的明燈般枯竭。

在一旁的精怪們則雀躍萬分,有幾個急性子的便跳了出來,連忙去舔玉石琵琶手上的鮮血。

桑羊荻在一旁早已看得怒氣沖天,也不及細想,握著銅劍,一個箭步便衝了出去,他的腳步極快極重,昔日在山林間奔躍的腿力,以及多年來練功的成效這時候發揮無遺,一下子便縱入精怪群中,他揮出銅劍不住揮舞,腳上見頭便踢,見獸便踩。

一剎時之間,精怪群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出現弄得場面大亂,慘叫聲、狂吠聲不絕於耳。

桑羊荻殺得性起,還不住地大叫。

「放她走!你們放她走!」

眾精怪中為首的九尾狐狸、雉雞精,玉石琵琶精彷彿也被這個突然殺出的怪客嚇得呆住,一時之間不曉得該如何反應。

桑羊荻衝到那女童跟前,一揮銅劍便將縛住她雙手的皮索斬斷,眼見她鼻息微弱,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處置,便將她一把抱住,回身將銅劍護住身子,猛力揮舞,以免眾妖精乘隙偷襲。

九尾狐狸一聲怪叫,那聲音卻像是尖利的貓叫聲。

「大膽小子是什麼人,敢來你祖宗這兒破壞我們的好事?」

一邊叫哮,它卻一邊在身上泛出淡淡的迷霧,手上也長出尖銳如刀的爪子。

桑羊荻一邊護著那女童,一邊顧忌著背在身後的兒子,只能用右手揮舞著銅劍,背上抵著木柱,提防有精怪由後方偷襲。

這時候,九頭雉雞精、玉石琵琶精也取出自己的武器,雉雞精使的是一支雞毛重戟,玉石琵琶精則使著一柄破敗的玉刀,兩人和九頭狐狸從三個方位,採合圍之勢向桑羊荻緩緩逼近……

桑羊荻並不害怕,他停止了揮舞的動作,卻將銅劍高高舉起,映著火光,那銅劍居然逐漸地閃爍出灼亮的光芒,而那光芒之中,還隱隱有寶光靈動的字跡在其中閃爍不定。

眾精怪看見那道銅劍發出來的光芒,紛紛驚惶走避,彷彿一經照射便會出現什麼慘重傷害似的,就連三妖也緩緩向後而退,似乎對那光芒極為害怕。

桑羊荻見這柄銅劍果然讓精怪們畏懼萬分,除了心下竊喜之外,也不禁歎服當年那位傳授他功夫異人的睿智。

當年,那位異人將這柄銅劍傳授給桑羊荻的時候便曾經告訴他,說這柄銅劍雖然劍鋒魯鈍,卻是一柄曾在上古斬殺過無數妖邪的名劍,劍上有著古代天神寫下的讖語,是妖邪們最害怕的上古神兵。

「而且啊!」異人還曾經這樣說道。「為什麼它要這樣的魯鈍不利呢?那是要你在與人對敵的時候,多點好生之德,不要太過趕盡殺絕。為人必需記得,水太清則無魚,人太剛則易折,凡事如有選擇,必先留人三分餘地啊……」

原先,桑羊荻並沒有將異人的言語放在心上,只是將銅劍當成一柄極為襯手的武器,此刻卻知道異人當年說過的話所言非虛,這柄劍果然是個驅魔除妖的上古神兵利器。

只可惜,異人那番要他留人三分餘地的言話,他畢竟還是沒有聽得進去。

桑羊荻看見妖精們對這柄銅劍的畏懼,心下忍不住幾分得意,他在夜空下的火光前揮舞出一記「晴空驚雷」,那灼亮的劍芒吞吐不定,雉雞精和玉石琵琶精在劍芒的進逼之下又退了幾步,玉石琵琶因為退得狼狽了些,還不小心跌個一交,只能在地上爬行。

一旁的九尾狐狸精怒聲叫道。

「那你想要怎樣?我們和你平日無怨無仇,為什麼要這樣苦苦相逼?」

桑羊荻舞劍舞得性起,大聲笑道。

「我們也許無怨無仇,但是就憑你們殺害無辜,人人便可將你們這些妖精得而誅之!」

九頭雉雞精也嘶聲叫道。

「如此說來,你就是不肯放過我們,是不是?」

「我肯放的話,」桑羊荻怒道,手上又將那女童抱得緊了些。「這些被你們害死的冤死之人也不肯放!」

九尾狐狸、雉雞精、玉石琵琶精這時也就不再多話,紛紛吸一口長氣,那吸氣聲此起彼落,隨著氣息的流轉,三名精怪身上也發出熾亮的慘綠光芒,那妖異的光團像是霧,也像是火光,一時之間,整個樹林方瀰漫著水氣,而三名妖精的火光也射入天際,遠遠照了出去。

這時候,在樹林西方不遠處有一座小溪,小溪旁這時有一個白衣女子,正俯身汲水而飲,靜靜地,那遠遠傳來的沖天妖光透入天際,也映入了她的眼簾。

那女子便是日間被紂王誤認為天神女媧的姚笙,此刻她望著遠方的妖光若有所思,但是心中卻仍然時時想念著一個在時光中沉睡的男人臉龐。

有那麼一個短短的片刻,姚笙覺得自己還是應該過去看看,那沖天的妖光是不是又有人為那些精怪所害,但是轉念一想,卻又放棄了這個念頭。

「人間不平之事有那麼多,我又能管得了多少?」她喃喃地自語著。「我自己的情絲都斷不了,又有什麼資格去管天下的不平之事?」

靜靜的,那潺潺的溪水依舊在山林間鳴唱出悅耳的歌曲,帶著女人的思念,流向遠方。

只是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深重的山林之間。

小溪的溪水順著山勢流啊流的,卻在不遠處流過兩個人影的腳下。

那兩個人影的身法好快,前行往的,卻是那沖天妖光的方向。

而桑羊荻此刻,卻已經陷身在一場酣鬥之中。

三妖的光芒陡盛之後,桑羊荻猛然覺得自己銅劍上的光芒便黯淡了些,彷彿被妖精們的魔力抵銷了下去。於是他一振精神,使開了異人傳授的劍術,一個虛招似乎刺往九尾狐狸,但是攻向的目標卻是玉石琵琶精,「匡」的一聲巨響,登時在琵琶精臉上的裂上又劃出一道口子,成了個詭異的十字。

三個妖精本就打不過桑羊荻,雖然藉著一開始的妖光大盛讓他生了幾分戒懼之感,但是並沒有實質上的用處,這時桑羊荻幾招一佔上風,氣勢更是大盛,哈哈大笑聲中,一劍揮過又斬下九尾狐狸的一根尾巴,九尾狐狸尾上血流如注,不住慘聲叫喚。

「妳奶奶的,還玩什麼玄虛,再不出來,我們都要死啦!」

桑羊荻微微一笑,以為它是在出言混亂自己的心神,得意地叫道。

「這招對我是沒有用的,妖精就是妖精,也只會使出這幾……」

一言未盡,突然間胸口一涼,桑羊荻臉上神情古怪,像是見著了什麼最不可思議的怪事。

他有點僵硬地俯下頭來,手上的銅劍也停止了動作,嘴裏「咯咯咯」地發出古怪的聲響,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在他懷裡,這時卻傳出了一陣令人牙酸的笑聲。

發出笑聲的是那個慘遭精怪們放血生飲的女童,此刻她的臉上仍是一付白中帶青的可怕色澤,表情卻已經變成極度陰狠的樣子。

而她的一雙小手,卻像是插進凍豬油的熾熱鐵枝似的,已經活生生插入了桑羊荻的胸膛。

而且,她一聲桀桀尖笑,「噗」的一聲拔出雙手,抓出一團帶血帶骨的肉來。

桑羊荻身上陡地受了如此的重傷,居然沒有登時斃命,只是緩緩軟倒。從他的視野中看出去,只看得見清朗的星空,還有樹林的頂端……

然而,那視野卻逐漸模糊起來……

不行!

桑羊荻在生命逐漸離去的一剎那間,依稀彷彿,覺得自己應該有什麼仍然掛心的事……

羊兒!我的小羊兒!

就是這樣的一個念頭,使得桑羊荻的神志又清明起來,忍住胸口的劇痛,長吸一口氣,卻忍不住嗆咳起來,口中吐出鮮血,噴得自己滿身。

他顫抖起探向身後,卻只摸到一個軟軟沒有動靜的小身體。這時候,那女童依然無止盡地桀桀怪笑,卻從她的身上冒出一條條蠕動的青蛇來。

那青蛇數量極多,光看就會讓人整個腳底發涼,她「卜」的一聲跳離了桑羊荻的懷中,一蹦一跳地在他四週繞來繞去。

桑羊荻用盡身上最後一分力氣,將羊兒抱過來懷裡,卻發現他的小臉已經發青,雙眼緊閉,鼻息極度的微弱。

這時候,桑羊荻心中悲痛,知道兒子也已遭到群妖的毒手,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仆倒在地,耳中卻聽見那女童笑道。

「就有你這樣不知前後的冒失鬼,我自和我的姐妹們玩,又和你何干?我愛讓她們喝我的血,又與你有什麼關係,要你來攪局,敗我們的興?」

桑羊荻這時候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憐愛地看著兒子緊閉雙眼的小臉。那一剎那間,生命中許多往事在眼前流過,妻子、家人、田野、藍天,都在眼前清晰不已,但是色彩卻已經逐漸變淡……

只有那女童仍然喋喋不休地說道。

「我便是這山中的青蛇仙子,與我姐妹自在此地尋歡作樂,要你來驚擾什麼?你那兒子是我毒死的,你父子二人死後正可以幫忙我們練練修為,也算是你們的功德一件。」

那玉石琵琶精的性子最急,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咆哮叫道。

「還和他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我一劍結果他算了!」

眾妖精聞言紛紛拍手叫好,玉石琵琶精動作也是極快,從地上一把撈起自己的玉石刀,高舉過頭,便往桑羊荻的頭上斬落……

桑羊荻雖然垂危,眼睛越仍然看得清楚,他一見玉石琵琶精走過來便知道自己絕無倖理,但是他的本性極為堅毅,雖然到了這種地步,仍然怒目圓睜,絲毫沒有懼怕的表情。

玉石琵琶精一聲怪吼,一劍斬落,卻突地聽見低低的「錚」一聲輕響,它這一劍去勢非常的猛,直插入地,但是插入的卻是數丈之外的青石地。

不曉得什麼地方來的一塊石頭,後發先至,將玉石琵琶精的右臂打斷,帶著玉刀的手臂遠遠飛了出去,餘勢未衰,還斜斜插入青石地上。

眾精怪又驚又怒,紛紛四下張望。這時候妖精們昇起的邪火已經漸漸黯淡下來,夜涼如水,重霧深鎖,從不甚明亮的光線中,樹林子的西端這時出現了兩道淡淡的人影。

玉石琵琶精失了右臂正在驚疑之間,卻看見來了這樣兩個不速之客,一聲狂吼便要衝過去將來人碎屍萬段。

但是等到它奔近了些,看見來人的相貌,整個身體卻像是狂風中的落葉一般簌簌簌抖了起來,再也不敢向前,只能求饒似地回頭看看同伴。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之間,邪火堆前的所有妖精居然已經走了個乾乾淨淨,連個鬼影子也沒有留下。

桑羊荻虛弱地躺在那兒,重創的身子已將他的思維帶走,但是這突來的變故卻看得清清楚楚。

那突地出現的兩人逐漸走近,繞過楞在那兒的玉石琵琶精,居然對它來個視而不見,而玉石琵琶精卻仍然木在那兒,彷彿連動也不敢動彈。

等到那兩人走近了些,桑羊荻才看出來那是兩個形貌特別的男人,一高壯一瘦小,一老一少,身上卻透現出許多不搭調的詭異氣氛。

那老人身材細瘦矮小,卻攙扶著那名高大的年輕男子。細看之下,那老人臉色凝重,那年輕男子雖然面上有著枯槁的病容,卻一臉輕鬆,不時帶著溫和的笑容。

桑羊荻再細看一下,忍不住在心中「咦」了一聲,因為那年輕男子的身後,居然有一對緩緩揮動的翅膀!

老人和年輕人走到桑羊荻的面前,那年輕人輕咳一聲。

「我沒事,去看看他們怎麼樣。」

老人蹲下身來,先探了探桑羊荻的手腕,臉上的凝重表情更加嚴肅,連眉頭都皺了起來。

然後,他一伸手撫了撫羊兒的胸膛,突然「呼」地暴喝一聲,便將羊兒小小的身子拎了起來,把他當成個麻袋似地上下拋擲。

桑羊荻一驚,無奈身體太過虛弱,只能艱難地舉起手來,想要呼喝出聲,喉頭卻只能咯咯作響。

那年輕男子見狀,戰巍巍地走過來,將手掌印在桑羊荻的掌心,溫和地笑道。

「不礙事,他只是在幫那個小孩散散妖毒,待會才好治,懂嗎?不要緊張。」

他的掌心彷彿淡淡地傳來了溫暖的熱流,像是生命的泉源,雖然桑羊荻的虛弱依舊,卻已經可以微弱地說話。

「請……請你……」他艱難地說道。「請你叫你的朋友……不要辱我兒的屍身,他……他命已經很苦了……」

那年輕男人卻不再答話,只是看著那老者拋動羊兒的動作,臉上卻彷彿在思考著什麼難解的問題。

拋擲一會之後,老人又是「叱」一聲大喝,這才將羊兒抱在懷中,臉上卻已經是大汗淋灕,彷彿已經用遍了他的氣力。

「能治嗎?」那年輕男子笑笑,沉靜地問道。

「他……」老人指著桑羊荻,搖了搖頭。「心脈已斷,心肌重殘,我沒辦法治。」

桑羊荻早知道自己已然無救,聽見老人這樣說也不覺得有什麼驚訝之處,但是年輕男人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燃起無窮的希望。

「我知道,」年輕男人笑道。「我是說小孩兒。」

「這小童的話……」老人沉吟道。「不過,狄師您老人家……」

那個被老人稱之為「狄師」的年輕男人看來要做他的孫兒只怕還要太年輕,如今老人卻以「老人家」稱呼,這兩人之間,果然透現出令人耐人尋味的氣息。

但是這樣的細節桑羊荻是不會注意到的,他只聽見那「狄師」口氣中彷彿仍能救活羊兒,這時候身體裡不知道從何而來的一股力氣,他重重地吸了口氣,居然緩緩坐起。

那年輕男人「狄師」連忙過來攙扶,但是他自己也虛弱得很,一扶之下兩個人幾乎同時跌倒,那老人冷著臉,動作卻是極快,一手一個,便將他們拉了回來。

桑羊荻眼露求懇之色,希望這位「狄師」能將他的羊兒救活。「狄師」會意,連忙溫和地笑道。

「我會救他的,我會救他的,」他的語氣雖然溫和,卻透現出堅定的風采。「不說你對他如此疼惜愛重,就算你們只是個路人,我也會好好救你們。」

一旁的老人聞言不禁大驚,連聲說道。

「不行!您的身子已經這樣了,怎還能救那小孩?要知道,如果您救了他,您您您……」

「狄師」大笑。

「無虧無虧,你和我相處了這麼久,怎麼還這樣看不開?當年我不也是這樣救你的?」

「可是……」那老人「無虧」陡地語塞,卻仍然嘖嚅道。「……可是當年您並不是……」

「人生在世,總有一天要化為塵土,我雖然比較奇特一些,但是也不免要走這一遭,」狄師爽朗地說道。「不論貴賤,不管貧富,年輕的永遠比年老的重要,活著的人也永遠比死去的人重要,這點我要你一直記住,知道嗎?」

那老人無虧不再出言阻止,只是微微垂下頭來,隨侍在一旁。

桑羊荻眼露感激神色,目不轉睛地看著狄師緩緩地走近羊兒的身旁。

然後,狄師伸出左手,他的左手也和常人大不相同,比右手要大上一半,色澤灰暗,而且在表面上有著如鱗似角的紋路。

只看見狄師微一凝神,便用左手的尖銳指甲在右手腕上劃過,登時出現了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

那傷口雖然極深,卻沒有鮮血流迸出來,桑羊荻知道手上有著大血脈,如果有傷口的話,鮮血會像是噴泉一樣迸射出來。

但是,此刻狄師卻像是個玩偶一般,在身體內居然見不到一顆血珠。

桑羊荻目瞪口呆地注視著那傷口極深的手腕,良久,才輕輕地泌出一顆透明的液體,滴在羊兒的唇上。

那老人無虧彷彿是失掉了最心愛的寶物一般,這時憤憤地跺了跺腳,像是看見了最不可能挽回的事物。

透明液體泌出之後,狄師再也支撐不住,一個翻倒,幾乎就要坐倒在地,老人無虧急忙過來攙扶,他微弱地笑笑,示意他並沒有什麼要緊。

「你……」狄師轉過頭來,對桑羊荻笑笑。「……你兒子沒事了……」

桑羊荻覺得那種意識要離開身軀的感覺已經越來越強烈,但是他仍然有未了之事,因此只能哀求地看著狄師和老人無虧。

而他也驚訝地發覺,狄師在這一彈指之間,居然像是平白老了數十歲一般,臉上更現枯槁神色。

看來,難道老人無虧不肯讓狄師醫治羊兒,原來這樣的醫治過程會讓狄師受到重大損害。

狄師看著他的眼神,知道他掛心之事,於是緩緩點頭。

「你要我好好照顧你的兒子,是嗎?我不能治好你的傷,但是這一點,卻還是做得到的,好,我和無虧答應你。」

桑羊荻歡喜不已,於是,從體內深處這時湧現了最後一股迴光反照的力氣,他一開口,卻發現自己已經再一次能夠說出話來。

「狄師……狄師這番大恩,桑羊荻……這輩子是報不了了,只盼我兒能侍奉您,生生世世……」

「哪兒的話?」狄師虛弱地笑笑。「你還有沒有什麼要交代的?」

桑羊荻只覺得眼前一切已經逐漸淡去,連思緒也無法繫在身軀之上,腦海中一片混亂,卻脫口問了個突兀的問題。

「卻不知道……狄師是哪裡來的仙……仙人……」

狄師聽了他這句話,微微一怔,又轉頭望了老人無虧一眼,才悠然歎道。

「久遠之事,我也不太記得了……」他的思緒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個一個時空之前的遙遠世界。「有時候我幾乎會會忘了自己的名字,不過,現在倒是有點記得的……」他頓了頓,像是在回憶著什麼淡忘已久的往事。「我啊!我的名字就叫做狄孟魂。」

但是,這個名字對桑羊荻卻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即使是他仍然活在世上,「狄孟魂」這三字對他也沒有任何的意義。

更何況桑羊荻這時已經閉上了雙眼,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早已經沒了氣息。

那「狄師」狄孟魂靜靜地歎了口氣。

「人生在世,比如朝露……

[一朝為光,一朝化塵,

[潮生潮起,緣起緣盡……」

在狄孟魂的歌聲中,老人在附近找了個所在,將桑羊荻的屍身葬好,還在上面立了個簡單的墓碑。

吟唱了一會之後,小童羊兒這時「哼」了一聲,又緩緩起呼吸起來。

而且,他臉上的黑氣也已經褪盡,又逐漸恢復原來紅潤。

「這孩子,面容不凡,但是一生多劫難……」狄孟魂歎息道。「我既已答應了他父親,就得好好照料他,無虧,就將他帶回我們那兒吧!」

老人無虧躬身道。

「是。」

看著老人將小童揹了起來,狄孟魂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咦」了一聲。

「這個小童,不知道姓什麼名什麼?他的父親已然過世,也不曉他們叫什麼名字。」

「我方才埋喪那人的時候,曾經看見那人的衣帶上繡有『桑羊荻』三字。」

「所以他叫做桑羊荻便是了……」狄孟魂沉吟道。「那麼這小童也姓桑羊囉……」

「只是不曉得他的名字,我翻過那桑羊荻的身上,也沒看見任何字跡。」

「既然是跟著我們,我們就給他一個名字好了,」狄孟魂笑道。「無虧,你就給他取個姓名好了。」

「我看過這個孩子的面相,無土無金,還有,他的手相也正如狄師所說,一生孤苦患難,難得真情,雖然資質不凡,卻有孤苦寂寞之相,因此,如果要談相沖相剋,一個不祥的名字會比較適合他。」

「好吧!你就據此給他一個名字吧!」

老人無虧閉上眼睛思索片刻,便睜開雙眼。

「此子年幼喪母,現在又喪了父親,與我們一起的話,此生或許便要長居地底,註定不會再有歡樂笑語,」他冷冷地說道。「我就幫他取名『無歡』吧!」

「無歡無歡……」狄孟魂喃喃唸了幾次,臉上露出歡喜的神情。「桑羊無歡,桑羊無歡,好名字,真是個好名字!」

「這個名字,按照狄師的教法,天地人三格未必最佳,但卻能導出他的良善本性,」老人無虧說道。「我雖不曉得這個孩子的本命,但卻知道他命中主剋親人,而他本領若是極強,親人中若有死於非命者,恨心若重,常常易與他人爭強鬥勝,不僅害人,也害了自己。」

「因此,你便為他取了這個名字,讓他命中主本性寬洪,不善記仇……」狄孟魂笑道。「很好,我教了你這麼多年,眼見我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你能有這樣不怨不憎,不忌不求的念頭,也不枉我教了你這麼多年。」

老人走過來,一邊揹著小童「桑羊無歡」,一邊扶著狄孟魂,三個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月色之中。

而狄孟魂清朗的聲音,也幽幽地傳送在風中。

「這個孩子,就是我們剩下來的希望了……」他彷彿夢囈似地說道。「否則……崑崙哪……崑崙……」

最後,他的聲音更是低微不可聞,但是那聲音卻隨著晚風逐漸飄散出去。

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會呼喚一個人的名字,無虧與他相處數十年,雖然從來不知道這個名字有什麼意義,卻早已對這個名字熟悉萬分。

狄孟魂時時在口中唸的名字,便是「姚笙,姚笙……」。

夜色低迴,夜風如醉。

夜風吹過森林,夜風吹過平野。

夜風也吹過女人的衣袂。

一陣輕盈的晚風吹來,將姚笙的白衣裳吹動,在黑夜裡飄逸如夢幻仙子。

有那麼一剎那間,她彷彿聽見夜風傳來熟悉的聲音,而那聲音卻靜靜地呼喚著她的名。

她有點期待地轉過頭去,當然也只見得著那一片夜來的淒冷冷清。

那個會呼喚她名字的人,此刻很可能長眠在地底,因此要說聽見了他的聲音,豈不是個無聊至極的想法念頭?

可是,為什麼那柔軟夜風中的聲音,聽起來又那麼像是她朝思暮想,魂繫夢牽的狄孟魂?

夜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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