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氣成雲,揮汗成雨。
來來去去,熱鬧嘈雜的人群。
這兒便是西周王朝的第一名城,國都鎬京。
此是周宣王靜在位的第三十九年。
武王丹書。
成康教化。
重譯獻雉。
宣王中興。
但是,在這看似華麗的末世京城之中,卻很少人知道,這個偉大的西周王朝,這座雄偉的名城,在不久之後,便要走上宿命,終究也免不了崩頹的命運。
小童羊舌野的腳步走入鎬京城之際,正是這個城市綻放最美的末世芳華時期。
在山林間葬了說故事爺爺之後,羊舌野便四處流浪,在田野大地上獨自一個人生活,渴了就喝泉水,餓了就採野菜充飢。
後來,他在一個水源處遇見了一群獵野狼的獵戶,獵戶之中有一個中年人和羊舌野的父親是好友,相談之下,羊舌野便和他們在山林間打了幾天獵,也和幾個粗豪男人變成了好友。
後來幾個獵戶打算到鎬京城來賣毛皮,反正左右無事,羊舌野便跟著他們來到了鎬京城。
在鎬京城中,羊舌野像是個第一次進入寶庫的小童一般,望著來往的熱鬧人群,街道上的琳瑯物品不時驚歎不已。
獵戶們一進城便個自分散開來,有人到市集上販賣毛皮,有人則一臉神秘地說要去「小孩子不可以知道」的所在。這一陣子的山野生活下來,羊舌野已經習慣了獨來獨往,對於自己一個人逛逛鎬京也不以為意。
在城市的市集裡,羊舌野看見了許許多多的有趣物事,在西市的廣場上,有三頭怪人表演吞火,也有長著麟角的龍族人敘說自己在千年前和大神們交往的傳說,有蒙著頭臉的老太婆拉著他的手,說要告訴他未來六十年的吉凶,也有表演雜耍的小女孩,她的父親含著淚,將她蒙在布袋內砍下四肢,最後在圍觀者的掌聲下復原,走出布袋領大家的賞錢。
走到東市,有一個地上佈滿乾枯血跡的廣場,聽人說那便是京城處決人犯的地方。在那兒,羊舌野還見著了幾株顏色鮮紅的小草,他好奇地走過去,想要碰碰那草,卻發現四周的小草已經開始輕輕地搖動。
這時候,他對自己駕馭植物的本能已經有了初步的瞭解,知道這是跟在他身邊的「后稷」開始接觸這些草的徵象。
突然之間,四周圍的人聲陡然靜寂下來,空氣、溫度、光線也一下變幻成另一種色調和感覺。
而從眼前的許多株紅色草上,開始蔓生出許多虛幻的景像。
在景像中,有著不少身上染著鮮血的人,有的人的表情悲傷,有的人的表情震駭,有的人的表情漠然,有的人的表情則是有著沖天的怒氣。
這樣一幅宛若鬼魅的畫面,如果在不久前讓羊舌野看見了,一定會嚇得屁滾尿流,但是在經歷了父親慘死,村人追殺,還有說故事爺爺的教導之後,羊舌野覺得,人世間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害怕了,因此,面對著眼前鬼域一般的情景,他雖然有些錯愕,卻沒有什麼害怕的感覺。
就在這時候,彷彿有人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話。
「這些人哪……」那聲音非常的輕,彷彿一不小心就要飄散在風裡。「是在這兒被處決死掉的人們,這些草叫做斷頭草,是吸附死人斷頸的鮮血,長出來的奇草,因此它們的身上有著死者們的怨念喲……」
羊舌野仔細地傾聽那聲音,雖然這是第一次的經驗,卻覺得那聲音非常的熟悉親切。
「你是誰?」他好奇地問道。「你是我身邊的祖神嗎?您就是『后稷』嗎?」
那聲音輕輕地笑著,不再答話。
過了一會,聲音也就逐漸遠去。
而羊舌野身邊的奇幻景象也逐漸變淡,消失,最後回復到原先熱鬧的鎬京東市。
他有點好奇地再看一眼那鮮紅的「斷頭草」,正在想著方才流入耳中的輕柔聲音,想得正入神時,卻又聽見一陣孩童稚嫩的歌聲。
順著歌聲望過去,原來那群唱著兒歌的孩童正聚在城牆的旁邊,一群不到十歲的垂髻幼童,此刻正興高采烈地拍手唱歌。
而他們的歌聲是有人在教著的,羊舌野遠遠望過去,看見在孩童們的上方,城牆的一個小小凹處,坐著一個年紀更小,大概只有六七歲的紅衣小兒,那凹處看來並不大,紅衣小兒卻坐得安安穩穩。
羊舌野走近一些,看見紅衣小兒坐的地方附近也沒有上去的階梯或繩索,也不曉得他是怎樣上去的。
不過,這些對小孩子來說並不重要,因為那紅衣小兒的嗓音極為純淨,唱起歌謠來很悅耳,會讓人不自覺跟著唱下去。
羊舌野畢竟也只是個十歲的孩子,玩心仍然很重,看見這一群小孩,他便興高采烈地走過去,也一句一句地學著紅衣小兒唱著那首簡單的歌謠。
「黃澄澄的新月,將要昇起,」
「紅艷艷的太陽,快要落下,」
「山桑木的弓呀!箕草做的箭袋,」
「神龍家的女孩,」
「幾乎幾乎……」
「就要亡了周國……」
羊舌野高高興興地混在小孩群中,和大夥唱了好一會兒快樂的童謠兒歌,只是他卻沒有注意到,坐在城牆上的那個紅衣小兒從他一出現,眼睛就不曾離開過小童羊舌野的身邊。
而他那白嫩可愛的小臉,卻不知道為什麼,偶爾會有殘忍的神情一閃而過。
就在小孩們興高采烈地唱歌的時候,四周圍的人群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列衣甲鮮明,騎著高頭大馬的京城衛士。
小孩們哪知道厲害,雖然有人看見了這群衛士,卻不以為意,全然不知道衛士們那致命的重重馬蹄,閃亮的刀槍劍戟會產生什麼樣的嚴重後果。
大夥的心中,還是只專注在遊戲之上,眼前他們心目中最重要的事,還是唱著紅衣小兒的兒歌。
只是,他們卻沒有注意到,城牆上那個紅衣小兒此刻早已不見人影。
「……月將升,日將沒」
「厭弧箕菔,幾亡周國」
「月將升,日將沒」
「厭弧箕菔,幾亡周國……」
衛士首領再也按捺不住,鬚髮箕張地大喝。
「大膽小兒,都給我滾過來!」
他這一聲大喝,小兒們才知道事態嚴重,一旁的衛士此刻也開始大聲喝罵,於是大家驚呼、哀哭者盡皆有之,亂烘烘地鬧了一陣,眾小兒便一鬨而散。
在城牆旁,此時只剩下兩個孩童,一個年紀太小而不知所措,只能坐在地上,皺著臉哀哀啼哭,另一個小童年紀大約十歲上下,神色卻頗為鎮定,正是剛剛從山林間進京的羊舌野,原先他也想趁亂隨著其他小兒逃走,但是卻不忍心離開這名無助啼哭的小兒,手忙腳亂想抱起他,這一耽擱,卻已經被衛士們團團圍住。
那衛士首領卻也不來難為他們,只是使了個眼色,叫來一名高大的衛士將兩名小孩抱上馬。
「小兒,我不會傷害你,」那衛士首領的長相粗豪,說起話來卻相當親切。「我王只是要叫你們進去問問話。」
這是羊舌野平生第一次騎馬,鎬京衛士挑的馬本就極為高大,坐在馬上穿過京城,從行人的頭上掠過,是一次非常有趣的經驗。
羊舌野本就是個膽大好奇的孩子,此時他輕輕地撫著另外一名小童的頭髮,溫言安慰他不要心驚,眼睛卻盯著四周圍的京城景緻,一雙大眼骨碌碌地轉個不停。
不多久,一行人便到達了京城的王畿,雕樑畫棟,神采不凡,那便是周朝宣王所在的宮闕巨殿。
幾名衛士領了兩名孩子,穿過重重的門牆,來到一座巨殿之前。
「孩子,我王要問你們話,進去吧!」那衛士首領低聲說道。「只要說實話,我王是個賢明之主,應該不會難為你們的。」
那年紀較小的小兒嘴巴一扁,又要哭了出來,羊舌野捂著他的嘴,低聲安慰,這才把哭泣硬生生地壓了回去。
「砰」的一聲巨響,宮殿的大門打開,走出來幾個臉色白淨,沒有鬍子的男人,其中一人低聲說道。
「進去,叫你說話,你才說話,不叫你說,就什麼都不要說。」
羊舌野畢竟只是個孩子,見了當今周王這般氣勢,心中也不禁有些顫慄起來,但是眼前已經到此,只好咬咬牙,走進大殿。
在大殿的正中央,橫著一條巨大悠長的猩紅巨毯,周朝以西方諸候身分得到國家的權柄,因此以金德立國,國運主金,屬水,顏色尚白,因此大殿中的衛士、從人都是一式的銀白色,月牙白色裝束。
巨毯的尾端,便是當今宣王的寶座,此刻坐在寶座上的,是一名形貌俊雅的高大老者,那便是當今周王姬靜。
周宣王高坐在寶座之上,看見兩個孩童走了進來,皺了皺眉。
「這便是在街上唱童謠,蠱惑人心的小童嗎?」他的聲音重濁,卻頗為響亮,說起話來震得大殿中隱隱出現回聲。「大膽小兒,為什麼要在我京中高唱大逆不道的童謠?」
那年紀較小的小兒何曾見過這樣的威武陣仗,面對著一國之主,就是尋常大人也要嚇得筋酸骨麻,他這一驚,再也按捺不住,便哀哀地開始啼哭,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宣王不耐煩地瞪了那小孩一眼,眼神一轉,便盯住一旁的羊舌野。
「你!你說說,為什麼要在街道上唱大逆不道的童謠?」
羊舌野想了一下,訥訥地說道。
「這首歌,不是我們自己會唱的,是有一個紅衣小孩教我們唱的。」
「紅衣小孩?」周宣王奇道。「什麼紅衣小孩?」
「我聽得身邊的玩伴說,那紅衣小孩打從三日前便已出現在城裡,有時在城東,有時在城西,教得大家人人會唱,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首童謠一唱就唱得很開心,一下子就能學會。」
大臣群中,有名細瘦的老臣子這時也出列稟奏說道。
「這孩子的所言應該非虛,臣下近日也曾聽過這首童謠,派人出去尋訪,也說是有紅衣小兒教會孩童,四下傳頌。」
周宣王眉毛一揚,森然問道。
「那麼,那紅衣小兒人在何方?又是何方神聖?」
那老臣子的學問頗為淵博,立刻回答道。
「紅衣小兒,相傳是熒惑星幻化。大凡市井上沒有根據的言語,稱之為謠言,上天的天神為了警諭君王,會令熒惑星化為小兒,教會市井小兒歌曲,就叫做童謠。熒惑屬火,又稱作火星,所以出現的形象是紅衣小兒。」
「那童謠呢?這首大逆不道的童謠,難道也是上天的旨意?」
「童謠的內容,大至舉國兵馬文治的成敗,小至一個人的占卜吉凶,都很可能應驗,老臣認為,這童謠的用意是上天以此警示吾王,小心治理國家。」
周宣王冷哼了一聲,重重拍了拍座位。
「雖然是上天的旨意,卻也不能任其在我國中散佈謠言,傳我命令!」他大聲地對一旁的臣子叫道。「過去唱的,我也不來與他們計較,但是從此京城內不許再唱此曲,如有小童高唱這首童謠,坐罪他們的父親長兄!」
他回過頭來,看見羊舌野兀自站在殿前,另一名小兒仍然哭哭啼啼,於是宣王不耐地說道。「放這兩名小兒出去,不許你們再唱那首童謠!」
一旁的寺人連忙將羊舌野等兩人領出去,看著兩個小小的身影,宣王的心中突地煩燥起來。
「太史官!」
從大臣群中,這時走出了掌理史籍的太史官伯陽父。
「對於這首童謠,你有什麼看法?」周宣王問道。「『月將升,日將沒,厭弧箕菔,幾亡周國』,你有什麼樣的解釋?」
太史伯陽父說道。「日者,人君也,月者,陰柔之象,這首童謠中說,日將落,月將升,是王朝多事之兆。」
「多事之兆?」周宣王緊張地問道。「如果要防止,有沒有辦法,出問題的話,會出在什麼地方?」
「月者,主陰柔,也主女事,如果要出問題的話,可能會應在女人的身上。因此,要改善的話,要從人主的德行下很深的工夫。」
這樣的說法,是提不起周宣王興緻的,他沉吟了一會,突然間像是想到了什麼,興奮地問道。
「還有,還有那句『厭弧箕菔』,厭弧,是山桑木做的弓,箕菔,是箕草做的箭袋,」他的眼睛發出光芒。「所以,如果我把國內所有賣山桑弓,箕草袋的全部趕走,將這些弓箭焚毀,是不是就不會應驗了?」
太史官愕然,但是看見宣王興沖沖的樣子,卻也不好打斷他的興緻。
「這……」他有點勉強地點頭。「或許有所益處也未可知吧……」
「不是未可知,而是一定有用,傳我號令!」宣王朗聲大笑,發出命令。「即日起,國內禁賣山桑弓及箕草袋,如有違者,必當重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