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時代,卜筮的風氣已經發展到相當的完善,而如果有人懂得如何去算這個少年的命,恐怕立刻就能成為一代的偉大宗師。
少年常常對人自稱名字叫做旅,但是一直到十二歲才勉強有了一個姓,姓東關。
所以十二歲以後,少年的名字就叫做東關旅。
東關旅短短的十六歲生命之中,經歷過的奇事怪事可能已經是十個七十歲老人的總和,十六年的生命中,充滿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噩運,也時時出現不可思議的好運。
東關旅剛出生的時候,本來有一個名字叫做菟兒,是楚國方言「於菟」(老虎)的意思。
他的親生父親是楚國的成王,但是出生後不久,卻因為奇詭的宮廷政變,被人偷天換日,變成了前任楚王熊谿的兒子。
身為楚成王私生兒子的時候,楚成王還沒有成為楚王。
而成為熊谿兒子後,只是一眨眼工夫,熊谿夫婦便死於非命,東關旅自己還被推下萬丈懸崖。
無論從那個角度來看,不管楚王是熊谿還是成王熊琿,東關旅都可能有資格當楚國的太子。
但是從另外的角度來看,毫無憑證,他也沒有任何資格被認定是楚國的王族。
懂得算命的人,真的應該算算這個孩子是個天字第一號的福星,還是個霉黑到底的煞星。
當日被楚熊琿的手下推落山崖後,楚王座車落下萬丈深谷跌個粉碎,但是東關旅因為身體輕,襁褓在最後關頭掉了出來,勾在半山腰的一處樹枝之上。
但是弔了不到片刻,樹枝吃力不住,襁褓便掉落在半山一處鳥窩之上,說也奇怪,鳥窩中的鳥群不但沒有將他啄食而死,反倒是幾隻鳥兒合力將他叼起,送到附近一處河邊沙洲之上。
一個初生的嬰兒在曠野之中,沒有吃食也沒有禦寒的衣物,通常不到半日便會死於饑寒,但是在年幼的東關旅在沙洲上卻時時有虎、狐等獸類前來依偎取暖,也有母獸像是哺育自己小獸一般,讓東關旅吮吸自己的乳汁。
這種野生獸類不會將嬰兒吃掉,反倒費力費時哺育於他的情景聽起來極為荒誕可疑,但是在古史上卻是屢見不鮮,彷彿是在預言著這些嬰兒日後不凡的成就。
西周末年,幾乎將整個周朝基業傾覆的傾國美女褒姒,據說年幼時便曾經被無數大鳥哺育。
而楚國著名的賢臣令尹子文,剛出生時也曾經在冰封的雪地上被老虎呵護了許久,才被人救回去。
這種和動物奇異的感應能力,很奇妙地常常出現在楚國的貴族血統之中,咸信和東周初年常見的一種奇能「元神」有關,東關旅是楚成王熊琿的後代,擁有此類能力也許並不是什麼令人訝異之事。
在沙洲上渡過數日,東關旅終於被一對路過的獵人夫婦救了上來,這對獵人夫婦早在數日前便曾經在崖上、河邊聽見嬰孩洪亮的哭聲,原先以為是山精水魅不敢理睬,後來才大著膽子涉水到沙洲上察看,才將這個玉雪可愛的孩子撿了回來。
獵人夫婦是長居在山中的尋常平民,春秋時代的平民大多只有名沒有姓,兩人見這嬰兒長得可愛,又曾在崖上、水邊有過這樣古怪的際遇,便給他取了個名字,叫他作「旅」。
沒有姓,就只有一個名字。
「旅」從此之後,便和獵人夫婦在山中住下,玩耍、嬉遊、長大。
山中的生活雖然清苦,但是比起外邊世界的紛擾,卻要平靜上許多。
其時正是春秋時期,眾封國間傾軋爭戰正烈的時候,春秋早期的幾個霸主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都已經相繼凋零,各封國間已經許久沒有一個強而有力的霸主,幾個超級大國蠢蠢欲動,其中又以「旅」和父母身處的南方楚國最為積極。
其時楚國國王是「穆王」楚商臣,雖然「旅」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實際上他是前任楚王熊琿的兒子,和當今楚王算是兄弟。
楚穆王商臣和父親一樣凶殘暴戾,當年楚共王的王位是殺害手足得來的,如今穆王便依法泡製,也是發動政變,殺了共王之後才得到的王位。
這樣幾場宮廷政變下來,楚國王宮的權力變得脆弱,反倒是貴族世家的勢力興起,加上近年來楚穆王的身體益發衰弱,幾個世族便趁機坐大,其中又以鬥氏一族的勢力最為龐大。
楚國鬥家,是歷代楚王極為倚重的世族,在前幾代的楚王在位期間,也著實出過幾個治國的良臣。
像那位被老虎哺育過的「令尹」子文,便是鬥家的出色人才。
人才也者,有時便像是河水一般,可以載舟,亦可覆舟。那鬥家雖然在輔佐國政上有很大的功勳,但是經年累世下來,卻隱隱成為威脅楚國王室的隱憂。
但是這些宮廷間的矛盾,和長住在深山裡的「旅」其實是沒有關聯的,山野人家,整日只要求得溫飽就已經是萬幸,當然也不會有什麼閒情逸緻去沾惹這種天下最複雜的宮廷矛盾。
在深山之中,「旅」因為有著與常人不同的感應能力,從小便常常見到古怪特異的物事,尋常人見不到的山精水怪,他早在五六歲時便已經看到習以為常。
有時在半夜時仰看星空,看完後還會嘰嘰喳喳地回來告訴獵戶夫婦,說有天外奇人飛下來與他交談。獵戶夫婦二人本是怯羞平凡的普通人,遇上這個資質不凡的孩子也不知道該如何教導他,只是時時好脾氣地呵呵而笑,也不曉得該怎樣和孩子說話。
到得「旅」十二歲那年,他在深山中偶然遇見一個光頭黃膚的奇怪老人,那老人的身材極為高大,身上錦衣燦然,臉上皺紋雖然深如樹瘤,但是身手卻仍然極為矯健,在山林間縱躍而行,便是年輕人也要自歎不如。
仔細一看,那高大老人的身後居然還有巨大昆蟲狀的黃色光影盤踞。那老人原先只是從山林經過,偶爾得知「旅」看得見他身後的光影,大是驚奇。與他在山林間聊了一會,老人便慨然提議,願意收他為義子。
老人自稱名叫東關清揚,晉國人士,是個來往各國之間的大客商,年齡已過百歲。在言談中,東關清揚曾經約略敘述過自己的來歷與身世,那少年「旅」一方面年幼,一方面也見聞不夠,便沒能聽清楚他的敘述,只知道這東關清揚有異類的血統,母親是晉國沙漠一種名為「蜮獅」的半人半妖奇異種族,所以才會生下東關清揚這種不同常人的非凡相貌。
這老人東關清揚說要收「旅」為義子的言語果然不是隨便說說,他和少年聊了幾句,便要求少年帶他到住處拜見獵戶夫婦,說明來意後,便留下三十六顆混圓晶亮的夜明珠以為信物。
那獵戶夫婦二人什麼時候見過這樣天神一般的人物?只聽了東關清揚聲若洪鐘地說了幾句話,兩人便忙不迭地點頭允可,反正兩人在春秋時代屬於賤民階級,無法給少年「旅」一個姓氏,如今有東關清揚前來認義子,兩人也為少年「旅」高興。
從此之後,這少年便有了個姓氏,他的名字便叫做東關旅。
那古怪雄偉老人東關清揚只在山林中待了半日,指點了東關旅一些奇異的術法,便說有要事去辦,臨走前與東關旅相約半年後相聚。
但是老人這一去,卻再也沒有回來,半年之期未到,東關旅有空便到當初與老人相遇的所在,希望能老人能夠提早赴約。
幾個月過去了,半年之期轉眼已到,東關旅在山林中等了好久好久,老人卻仍然沒有出現。
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東關旅從孩童等到了少年,從十二歲等到了十六歲,老人東關清揚卻再也不曾出現。
靜靜坐在深山裡,東關旅常常在深夜仰望星辰,也有時候會凝神注視多年前老人東關清揚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方向。
那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可以和他暢快地談話,縱使老人只和他相處了短短半日,但是說話時的相知之感,卻是生平從未有過的美好經驗。
只有老人聽得懂他在說些什麼,也只有老人知道這個奇異少年看見的異象並不是他的腦子出了什麼毛病。
「你看見過的東西,深邃奧妙之處,連我都只是知道皮毛,」東關清揚沉聲說道。「但是這個世上廣闊似大海,能人異士,殊方奇物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也許總有一天,有人能夠告訴你,那些你見過的東西是什麼。」
老人的智識,在春秋時代可以說是驚世駭俗的,他年少時曾得奇人撫育,對整個天地的真相瞭解已經超過當代最聰明的學者千倍萬倍。
東關旅雖然對老人的淵博一無所知,但只是和老人相處了半日,便被他的奇異敘述悠然神往。
比方說,東關旅在幼年時代常常在星空的幻像中看見一顆水藍晶瑩的大球,老人卻說,那大球便是芸芸眾生所居住的這片大地,藍色的部份是大海,土色的部份便是人們居住的實地。
這個藍色大球,便叫做「地球」。
東關旅雖然不知道這片放眼望去無限寬廣的大地如何能是一顆水藍的大球,但是卻對老人的說法極有興緻,老人拗不過他的追問,便簡單地說了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我們抬頭可見的艷陽,其實也是顆更大的球,而且是顆大火球,比我們所在的這顆藍色大球要大上數十倍。
在這顆大火球的周遭,有九顆小些的球繞著它飛行,我們所在的這顆藍色大球排在第三,而其它的八顆球則是大小不一,形貌也個自不同……
其實,這些大球你可能都見過聽過的,像我們常提起的熒惑、太歲、太白金星都是這八個大球之一呵……」
東關旅心中雖然有千百個疑惑,但是看見老人威嚴的神情便不敢再多說,只是笑笑說道。
「那晚上見到的月兒,也是這八個大球之一了?」
「不,」老人搖搖頭。「它是一顆比太陽火球要小上百倍的小球,繞著我們的水藍大球而行。」
「小上百倍?」東關旅小小的臉透現出無比的迷惑。「那它們又怎麼看起來一樣大小?」
東關清揚大笑,伸出右手的食指。
他的手掌極寬極大,便只是一根手指,放在東關旅的小臉前便幾乎要遮住他的眼鼻。
「這不過是人眼睛看岔了才會如此。我問你,是我的手指大,還是前邊石山上那株最大的樹大?」
東關旅笑道。「那當然是那棵樹大。」
東關清揚點點頭,將手指放在他的眼睛前方。
「那你現在看看,從你的眼睛看出去,是我的手指大,還是那棵樹大?」
東關旅會意,拍拍手笑道。「果然,果然現在便是您的手指大得多了。」
東關清揚呵呵大笑。「這世上的東西,可不能全部相信你的眼睛,有時候看錯了,可就會讓你迷迷糊糊啊……」
那爽朗的笑聲,彷彿像是昨天一樣的清晰,迴盪在深山之中。
只是,那卻已經是多年前的舊事了。
晚春的夜風傳來,帶著草木的芳香,十六歲的東關旅枕著手臂,躺在一片草地上仰看星空中的銀河,心中想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到這樣的河裡泛舟遊玩?
想著想著,眼睛有些迷濛起來,彷彿有了幾分睡意。
半夢半醒中,空間裡突地再次泛出奇異的聲響。
那種奇異聲響有點像是絲竹之聲,有高有低,但是卻是持續不斷,從來沒有中止的時候。
如果真的是絲竹樂器,彈奏的人總會手痠,吹奏的人總要換氣吧?
而且這種聲音不像絲竹聲那樣悅耳,相反的總會讓人覺得有些不快。
這樣的感覺,東關旅是絕不陌生的,因為這便是那些古怪異象將要出現的預兆。
因為已經太習以為常了,東關旅還能翻了翻白眼,無奈地歎一口氣,準備接下來即將出現的古怪場面。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在深邃的黑藍夜空中,逐漸發出了濛濛的光亮。
在光亮中,出現了一群裝束古怪的人,但是這些人身上的線條卻極為明亮,輪廓像是不同顏色的亮線構成的。
這些人的身上當然穿著衣服,但是他們的衣服卻和春秋時代的寬袍大袖極為不同,緊緊地貼在身上,不細看時倒像是光著身子。
而這些衣服的顏色卻極為醒目好看,有的人服色艷紅,像火一般,有的人服色湛藍,像大海也像天空,有的人穿的是鮮黃的衣飾,醒目得像是雷雨時的閃電。
另外有幾個人,卻像是鬼魅一般,似有似無,有時只剩下透明的影子,有時卻整個顯現,但是身上的衣物卻和周遭的景物同樣顏色,簡直就像是溶在風中。
這些人或坐或臥,彷彿正在等待著什麼重大的事情,每個人的神色嚴肅,而這些人的相貌也令人費解,有的人皮膚白得像是象牙,頭髮卻像是金子一樣燦爛,有的人卻是高鼻深目,眼珠子藍得像是透明一般。
奇怪的一群人,奇怪的虛無影像。
但是更奇怪的是,要說這是幻夢,東關旅總是能將所有的細節看得清清楚楚,就像那顆藍色的「大球」,有好幾次的面貌都大不相同,有時球面上的藍色美得令人窒息,有時卻是深暗骯髒,有一次還在球面上出現了大顆大透明珠子,算算一共有十三顆。
這樣看了一會,那些怪人們的影像開始有些抖動不清,看見這樣的情景,東關旅不禁歎了一口氣。
因為這些怪人他已看過了好幾次,早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果然,只是片刻之間,這些怪人的身形便開始模糊起來,有的化成火光,有的化成灼亮的閃電,有的索性化為一灘水,有些人更是一扭身就消失在風中。
好好的人,怎麼可能變成火、變成水、變成閃電,變成風呢?
這大概只是自己腦子有毛病吧?
好在這種事我從來沒對人說過。東關旅自嘲地想著。只要我不說,人家就不知道我腦子有毛病。
過了一會,這些奇怪人們的幻影逐漸散去,東關旅忍不住鬆了口氣,輕輕鬆鬆地看著他的夜空發呆。
通常這樣的仰望沉思都可以持續到中夜,絲毫不感厭倦,但是今天不曉得為什麼卻有一點不太尋常的感覺。
彷彿有些焦慮,但是又說不上來有什麼事情值得焦慮。
空氣中傳來淡淡的燒灼味道,有點像是草木燃燒。
「山火嗎?」他皺皺眉,想要聞出來是哪一個方位,但是嗅了一會,那燒灼味道卻淡淡地消失了。
便是這些古怪的感覺,少年東關旅便再也沒有興緻躺在那兒了,於是翻身一躍而起,輕巧巧地踩著山路回家。
走到家前的山道時,卻看見了遠遠的山道彼端有著一串半明不暗的火光,還有隱隱約約的人聲傳來。
雖然已經是入夜時分,但是在這兒出現人聲、火光卻並不希奇,因為這一帶是楚國軍士喜歡圍獵的所在,東關旅就常常在山路上遇見楚國的士兵。
這些士兵大多如狼似虎,每個人手上都有武器,因此在山林中,獵戶們碰上這樣的獵隊總是要退避三舍,免得遭了兵老爺們一時興起,拿你當活靶玩的災厄。
這時候,東關旅也很精乖地隱身在道旁的樹叢之中,等著這群楚兵魚貫而過。
果然,不久之後那隊楚兵緩緩地走了過來,在山林夜色中,看看人數大約有五十來人,一群人顯是打獵打得暢快淋漓,說起話來又高亢又興奮。
幾個人彷彿是在談論一頭非常頑強的獵物,說那獵物不曉得發了什麼神經,護著一些寶物什麼的死不退讓,還把一個兵士的臉抓傷。最後還是一個帶隊將軍將它射死,有人還砍了它幾刀,這才氣絕而死。
但是看看這些人肩上扛著的,卻是一些尋常的獐兔狐狸,也沒看見有什麼「藏著寶物」的珍奇異獸。
這一群楚兵高談闊論,有人且提到了自己乃是楚國宰相「令尹」子玉的衛隊,就因為主子的神威不凡,強將手下,當然也不可能有弱兵。
這些高論誇張之言,東關旅也不是聽得很懂,只是靜靜地躲在草叢中,等待這些楚兵們浩浩蕩蕩地過去。
好容易等到他們的高聲談笑都漸漸消失在山道盡頭了,東關旅這才從草叢出來,繼續走回家去。
但是,走了沒多久,便察覺情況有異。
空氣中有著燒灼的焦味傳來,遠遠的還彷彿兩以見到火光。
東關旅大驚,連忙快步狂奔,奔過一處小丘,卻看見家中已經冒出熊熊的火光。
獵戶夫婦和東關旅所住的房子極為簡陋,是一棟簡單搭成的茅草小屋,平素雖然簡單粗陋,卻是父子三人和樂相聚的地方,如今在夜空中,茅屋的屋頂已經幾乎燒光,只剩下搭屋的粗木骨架。
「啊呀!」東關旅狂呼大喊,衝下小丘,便沒頭沒腦地往門前鑽,在那兒火勢較小,已經燒成了焦炭,但雖是如此,東關旅跑進去的時候,還是被熱氣和濃煙嗆得涕淚直流。
奔進屋中,只見屋內火光處處,但是火勢已經減小,只見獵戶的身體橫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轉頭一看,獵戶妻子更是悽慘,橫臥在柴房灶旁,整條腿已經開始著火。
東關旅大聲哭喊,臉上又是黑煙,又是淚水,一陣熱風襲來,只燙得他頭髮都捲了不少。
在柴房的水缸中,早上東關旅才打了一滿缸的水,此時他像是發了狂一般,拿起瓢子便向獵戶妻子的身上猛潑猛灑,又拿起一張竹席不住在她身上拍打,彷彿這樣便可以讓她活轉過來。
好容易一邊潑水,一邊拍打地將火勢阻了下來,火光黯淡之後,整個濃煙滿布的空間只剩下了月光,從方才的燃燒悽厲,突然變成了詭異肅殺。
這一陣子滅火下來,著實費了東關旅好多的力氣,再加上他狂吼哭號,手下不停,過了一會,整個人卻突然腳一軟,坐倒在地,只能荷荷荷地的喘氣。
喘了一會,想起獵戶夫妻二人的死狀之慘,東關旅忍不住又流下淚來,此刻他已經從火場中將兩人的屍身拖出,就著月色,便在跪在兩人焦黑的屍身前嚎啕大哭。
早在十二歲得遇東關清揚後不久,獵戶夫婦便向東關旅直言,說他並不是二人親生的孩子,而是在山中偶然撿回的。但是這並沒有影響三人的親近之情,獵戶二人仍然視東關旅如己出,而東關旅也在心中認定兩人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此刻見到這兩名老實一生的好人如此橫死,東關旅除了悲泣之外,心中也有著眾多的疑惑。
哭了好一會之後,他點了支火把,開始細看獵戶二人的死狀,看了一會,心中除了哀傷之外,更是熊熊昇起一股怒火。
原來,兩人的身上都有著刀傷,看來也許在著火之前就已經中刀而死。獵戶妻子的頭頂和咽喉各有一處深深的刀痕,而那獵戶的死狀更慘,頭上、頸項、胸口被砍了許多刀,咽喉上插了支羽箭,翻過身來,背上更有幾處深可見骨的刀痕。
東關旅滿臉黑灰,滿臉眼淚,淚水和炭痕模糊地四下交錯,楞楞地看著兩人的屍身,看了一會,卻發現獵戶的口中、手掌發出隱隱的光亮。
他心念一動,揩著眼淚,彎下腰將獵戶的手掌掰開,卻發現他緊緊握在手裡的,是一顆在夜色下光色熒然的夜明珠。
在獵戶口中含著的,也是同樣的夜明珠。
這樣的夜明珠,算算應該總共有三十六顆,那是當日奇異老人東關清揚留下,要認東關旅為義子的信物。
東關旅轉身衝入已經幾乎全數燒毀的家中,翻了許久,卻找不到那三十四顆夜明珠的下落。
他的心思極為機敏,縱括前後,立刻便想通了箇中的因由。
山道中,那些楚兵的言語一一清晰地再次浮現。
「那狗子非常頑強,不曉得發了什麼神經,護著寶物死不退讓……」
「最後不是老子將它射死,還砍了它幾刀,這才氣絕而死……」
失去的三十四顆夜明珠……
獵戶背上的刀痕最深……
將這些言語、情景綜合起來,東關旅彷彿可以見到這樣幾幅令他心如刀割的景象。
蜂擁而入,如狼似虎的楚兵……
茫然不知所措的義父母,只能任楚兵在茅屋內翻箱倒櫃……
楚兵不知怎樣地,翻到那三十六顆夜明珠……
為了守護東關清揚留給東關旅的信物,獵戶夫婦奮勇死守住夜明珠,就是不讓楚兵拿走……
掙扎過程中,不知道是誰抓傷了楚兵的臉,因此楚兵便凶性大發,出箭射中獵戶,但是他仍然頑強不退,可能將所有夜明珠抱住,伏在地上……
然後,凶殘的楚兵一刀,又是一刀,重重地砍在獵戶的背上……
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護住東關旅的夜明珠。
夜風清冷,淚已流乾。
東關旅想清楚始末之後,便在兩人的遺體前拜了幾拜,在一旁挑了個地勢高不會淹水的地方,挖了兩個深洞,將這兩位撫養他長大的至親埋葬,並且將遺下的兩顆夜明珠一人一顆,陪葬在兩人的口中。
這兩位一生誠樸老實的好人,居然便是為了這些身外之物送上性命,想起兩人為了維護他的東西奮勇不懼的深切親情,東關旅將最後一把土掩上之後,仍然忍不住嚎啕大哭。
等到埋葬兩位親人的事終告完成時,天色已經濛濛亮了,從墳墓處往下看,燒毀的茅屋已經大部份委頓焦黑,想起自己從小到大便是在此安身立命,如今卻在一夕之間親人、家園化為烏有。
一陣冷冷的晨風吹過,讓東關旅不禁打了個冷戰,但是心中卻有熊熊的烈火逐漸燒灸。
殺了人,便一定要付出代價!
而且,那三十四顆讓義父母喪生的夜明珠,為了兩老,為了當日贈他這樣珍寶的東關清揚,他也一定要拿回來!
鬥子玉!
他知道殺死義父母的楚兵,是一個名叫鬥子玉的人的手下。
無論如何,一定要他付出代價!
只是,東關旅小小的身影映在楚王國的遼闊山河壯景之中,卻又顯得渺小微不足道。
就好像他,一個連姓都勉強才擁有的山林窮苦少年,要向其時楚國權柄最為熏天的鬥家挑戰,又是談何容易?
這個問題,彷彿不用多問,早已出現了明顯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