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次，在西雅圖的電子商場中遇見過一個拒說中文的華人售貨員，因為印象非常深刻，到現在我還常常思索著這件事引發出來一些思考疑問。
當時，我正想添購一具音響，便到社區內的各處賣場參觀比價。在美國，販賣音響、電腦、家電等器材的售貨員很多是可以抽佣金的，他們游走場地，泰半西裝革履，溫文有禮，對產品的瞭解相當夠，所以能善用的話，是非常有用處的活指南。和那位華人推銷員，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認識的。
當時，我對一套東芝的音響系統頗有興趣，便叫了他前來解說。這位華人售貨員年紀相當的輕，自我介紹叫維克，看看姓名牌上寫的是姓黃，攀談了幾句，我發現他對音響的認識相當的豐富，英文說得很流利。經過他的詳細解說後，我決定買下那套音響，在填寫一般資料時，我順口問了句話。
「你是中國人吧？會說中文嗎？」
聽了這樣的問題，維克一點也不猶豫地搖搖頭，仍然用很流利的英文說他從小就來美國，中文早就一句也不會說了。
這件事情，如果不是幾天後在大學的餐廳偶爾遇見他，可能就這樣淡淡帶過。但是幾天後，我很巧地又在學校吃午餐的時候遇見他，他客氣地問了我幾句新音響的功能如何如何，我便約了他一起吃飯。在排隊買食物的時候，他想了一下，才用字正腔圓的中文和我交談。
「其實，我是會講中文的，而且講得比英文好，因為我是十四歲才來美國的，」維克帶點歉意地說道。「但是在工作的地方，我絕對不和客戶講中文，絕不！」
於是，在大學餐廳的落地窗前，維克才將他拒講中文的原由委委道來。
原來，在一開始的時候，維克也和所有的年輕孩子一樣，覺得在異國的環境看見自己的同胞，或是操同樣語文的人們是件令人愉悅高興的事。所以，剛開始在電子大賣場工作的時候，如果有說中文的客戶的話，他也很樂意和他們用中文交談。在他的想法中，有些同胞的英文表達能力比較不行，所以用中文可以讓他們更清楚，更瞭解產品的特質。
可是，後來才發現，事實並不是這樣。在美國的銷售體系上，並不太時興討價還價這一類的習慣，尤其是電腦音響設備，它們的價位並不像汽車洋房那麼高，在大企業集團以量取勝的銷售前提下，利潤本來就不多，再加上售貨員的佣金，所以議價的空間並不大。但是，據維克說，如果是美國售貨員說出這個理由的話，同胞們也許會相信，也因為語言隔閡，纏鬥下去的機會也不大。但人會講中文的售貨員就不同了，同胞們可以從產品的瑕疵開始掰起，最後還可能扣上一頂「欺負自己人」的重帽子。
後來，有位闊太太的事發生之後，維克便下定決心，永遠要做一個拒說中文的售貨員。
據他說，那位闊太太自稱是維克長輩的朋友，開了一輛高級賓士來大賣場買一組音響。因為是長輩，所以維克用盡一切方法幫她找折扣，給了她一個權限內最低的價格。可是，闊太太仍然不放棄最後一個機會，最後，還把主意打到維克的佣金上。
「對了，你可以把你的佣金扣進去，再算我便宜一點嘛！」
維克說，當時那套設備因為打了許多折扣，連帶也影響到他的佣金，只剩下不到美金十塊錢，折合臺幣不過兩百多塊錢的小數目。問題當然不是出在這筆小錢上，而是出在其它的舊恨新仇上邊。所以，當時維克便當場失控，臭罵了這個闊太太一頓，把她轟出店去。這次失控的後果是，從此華人社區沸沸揚揚了好一陣子，都說某人某人的姪子真不是東西，居然在電子專賣場欺負自己的同胞。
所以，從此維克就成了個拒說中文的售貨員，連交朋友也很少再交華人了。
維克的故事，在我居住美國期間，絕對不是一個個案，事實上，同樣的故事，以不同的面貌不停地在華人社區中上演。
某某人，為了自己同胞賣機票時不肯再少上五塊美金，便跑去跟美國人買，因為「如果同樣價錢，我為什麼要跟同胞買？」
某某人，因為「大家都是從同一塊土地出來的」，便稱兄道弟，如膠似漆，一起投資，一起創業，等到後來蜜月期一過，發現理念不合時，便像是累世仇儲般決裂，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中國文化最引以為傲的「人情味」，在我聽過維克的故事後，便開始在心中變質，並且很認真地去省思它的真正本質。
「人不親土親」，是中國人最喜歡掛在嘴上的話，放眼世界，「同鄉會」是華人最喜歡組成的社團，「同姓宗親會」也是相當受歡迎的組織模式，但是與其它文化相較之下，我們很少會看見美國人組什麼「肯塔基同鄉會」，也很少會看見日本組什麼「鈴木氏宗親會」。固然，華人們這種同鄉會宗親會的組織在某個程度上幫助了一些特定族群，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是不是也侷限了其它不在小圈圈內的人呢？
而我在美國的歲月裡，聽過會與會之間的纏鬥傾軋，會內的爭權分裂事件更是不勝枚舉。
在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裡，來自不同文化的學生們都會組織同學會。有趣的是，像菲律賓人就只有一個菲律賓同學會，印尼人也只有一個印尼同學會。但是中國學生呢？在我求學的期間，華盛頓大學光是中國同學會就有五種，除了兩岸三地各分一個之外，其它兩個是因為吵架而鬧分裂出去的。
所以，現在每當有人告訴我「人情味濃是我們的特質」，或是「人不親土親」的時候，我總會不自禁想起那個拒說中文的華人售貨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