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难民们来说,能葬在漏泽园里,已是件幸事了。很多人,在逃难途中而亡,只能就地刨个坑草草掩埋,甚至还有些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曝尸荒野。
家乡是回不去了,这些人既然到了杨五花手里,她自然也不希望他们再回去。为了让大家以庄为家,死心塌地的在花园里定居,杨五花特地修建了一个小祠堂,专门供奉各家先人的牌位,颇有些异性宗族的意思。
当然,也包括她们老杨家。
老杨家的祖宗牌位,自然摆在最中间。其余各家的,则分摆至两旁。这些人家,基本上都是一家一个大牌位。没办法,人太多,一人一个可放不下。而合用一个,则可以写上很多人。
就好比,孙麦子家的先人牌位,除了带他们姐弟仨逃难的二叔俩口子,还写上了他们早逝的爹娘,甚至爷奶。这样就不怕人在异地,没法给老祖宗上香了。
类似这样的还有张阿菊、张囤儿等人。只要大家想得起来,又说得清楚的,都可以写上。
也有说不清楚的。比如,黄桂枝母女,还有陈三十。前者被夫家休了,又被娘家所不容,自己带着女儿搬出来单过,早十几年前就没联系了。后者虽然同家人住在一起,但从小就被虐待,逃难的时候还丢下他跑了。没有联系,不知其具体情况,且感情又不深,自然也没必要给他们领个牌位。
香烛要钱。日日香火供奉,那是没有的。但每月初一的燃香小祭,以及除夕、清明、重阳、中元四节,供奉饭菜茶酒的大祭,那还是有的。这就已经比一般农家要“勤快”许多了。
此外,杨五花还准备花钱把老杨家祖坟边上的那块荒地给买下来,用作花园里未来的集体墓地。为了让老人们安心,她甚至还准备了一副棺材,就放在小祠堂的杂物间内。算不得有贵重,但也绝对不薄,对普通庄户人家来说,已是极好了的。另有两匹好料子的布,备作寿衣用。这些东西,对于这时代的老人们来说,非但不会觉得不吉利,反倒还很安心。
杨五花对这方面没什么讲究,也不拘什么孩童和未嫁女是否吉利,反正将来,要葬就一起葬,要祭就一起祭。主家都不介意,底下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少有所养,老有所依,婚丧也有人管,那还有什么可恐慌的?大家老老实实地干活,本本份份地过日子就是了。
杨五花虽然造了小祠堂,并把相关事宜安排的很好,但她自己却极少去,反倒不如杨阿花去的多。
她胆小!
虽然只是几个木牌牌,但一溜摆开,那架势看起来也有些渗人。更何况那杂物间还停了口棺材,虽然是全新的,也是全空的,但看起来,她也觉得怕怕的。
她不光自己很少去,也很少带底下的几个小家伙去,反正有人代劳不是?
特别是小久儿,一次都没去过。这倒是有个正常理由,小娃娃年纪小,怕给冲撞了不是?
而她对于小久儿,也偷偷留了一点自己的小心思。虽然没有刻意隐瞒,但她也不会主动细说,更不会因为小孩儿不记事,而不厌其烦的反复说。
没有参与过祭祀的小久儿,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娘,反正家里的姐姐们,不都没有娘?
虽然知道自己捡来的,却又一直觉得自己是亲的,反正家里的姐姐们,也都是从外边来的呀!
呐,像小姐姐,她是小仙女呀,她老说她自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呢!
像六姐姐,虽然她自己没有说,但小姐姐会说呀。小姐姐说了,六姐姐是花仙子,那当然是从漂亮的花花里面开出来的啦。
还有,二妞姐姐是一文钱买回来的。阿绿姐姐呢,就贵了一点儿,花了五文钱买的呢!
还有还有,小年哥哥和可心姐姐,都是送子娘娘送的。香香大外甥女,是山神娘娘送的。像庄上的其他哥哥姐姐们,也都是送的,是五姐姐买地的时候,衙门送的呢!
只有小鱼姐姐和他一样,是捡来的,还是一起捡的。但小姐姐说啦,在外头能捡的孩子可多啦,像二姐家的那几个,还有在京城大院子里给他们看房子的,都是捡来的。
所以呀,就算他也是捡来的,那又怎样?一点儿都不奇怪的!就是因为喜欢他,才会捡回家养呀!他就是姐姐们的亲弟弟呀!
如此一来,对于“亲生的”和“捡来的”,这二者之间的差别,他并不懂,自然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只知道姐姐们对他好,他也喜欢姐姐们。至于其他有的没的,管它那么多呢,他还小,是听不懂的啦!
杨五花觉得,像小久儿这样迷迷糊糊半懂不懂的,就对啦!等他以后长大了,能分得清了,但那时候也早就习惯了,就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了。
袁满来得有些早,杨五花虽然对他的西洋之行有些好奇,但天寒地冻的,她也懒得立马跑去打听,反正他又不会马上就走,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不是?她把沈花生喂饱,放进提篮里,又盖得严严实实的,交给沈邵风,自己就转身回被窝睡回笼觉去了。
于是,原本还打算好好同小花儿掰扯掰扯的袁满,见自家表哥抱着个长长的篮子走了进来,立马就把那什么“亲生的”和“捡来的”的疑问给抛到大西洋去了。
看到表哥掀了篮子上罩布,小心翼翼地从里头抱出一个白嫩嫩的襁褓小婴儿来,袁满搓了搓了,忍不住地问道:“我能抱抱吗?”
他长这么大,也还没抱过这么小的小孩。事实上,除了幼时的杨小花,他也不曾抱过其他小孩子。
别看他家里已经有了小侄女和小侄儿了,却没有什么互动。小侄女是从小就病病歪歪的,他每次见到,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甚至都不敢大声同她说话,生怕自己控制不好音量,太大声把人给吓病了,又或者,不小心呼出一口大气,把人给吹倒了。
小侄儿虽然身子骨好些,但太小了,又是他大嫂的心头宝,也很少被抱出来,在他走之前压根儿就没见过几回,回来以后更是还未曾见过面。
这也是他一下会把小久儿认错的缘故。本就少接触孩子,心里没概念,偏偏他只听得他娘唠叨了一句:“连你表哥都有儿子了,你还没成亲……”连下文都没听,连表哥啥时候成的亲都顾不上问,就直接落跑了。
而板凳早早地被他派打理“香满园”了,一时半会身边也没个合适的人打听,他连沈邵风成亲了都不知道,自然也就不知道对方是何时有的孩子,以及那孩子有多大。
半道他还觉得奇怪呢,怎么表哥就“背着他”成亲了呢?要知道,他可是一直拿未婚的表哥当作借口,来抵御他娘的催婚的。这表哥不声不响娶了媳妇,还生了娃,他以后还拿什么来抵抗他娘?怕是要不了多久,就得屈服在她娘的压迫之下了。
为此,他这一路,可没少偷偷抱怨他表哥。
但,抱怨了半天,他又忍不住想,怕表哥也是无奈,被家里逼的太紧了。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为儿子的,谁会来采纳他们的意见?
又或者,不小心着了什么人的道,被哪家姑娘给赖上了,又摆脱不掉,才不得不委曲求全,娶了对方。
京师到洪塘湖的路很长,他一边赶路,一边乱想,差点还脑补了一出奉子成婚,甚至是未婚生子的戏码来。直到进了所衙,到了沈家,见到给他端早餐的二妞,他方才知道,表哥原来娶的是杨家的小五妹妹。
然后……他那因为赶了一夜,又想了一夜,缺乏休息以至于有些神思恍惚的脑袋瓜子,直接就糊成了一团。
袁满原本倒也没想过要抱沈花生,毕竟小婴儿这种东西,有些吓人,连他亲哥都很少抱他亲侄儿。不过见到表哥抱,他又觉得好像很好玩的样子,忍不住有些手痒。
沈邵风还未答话,杨小花就先站了出来,摇头拒绝:“不行不行!你从外面来,衣裳太脏了,不可以碰。”
杨五花一贯的养娃法则,就是大娃带小娃。这也是庄户人家常用的法子。她觉得,既能解放她自己的部分心力,又能省下请保姆的钱,还能增进孩子间的感情,至少一举三得。
那些官宦子弟为何内斗那么厉害,还不是因为小孩子都是从小由丫鬟婆子带的,再加上妾室争宠,庶子女争产,等等,相互之间互动少,感情浅,被“有心人”那么一教一带,见了面就是仇人。
小孩子生下来都是一张白纸,不管是性格,还是感情,都是需要从小培养的。只有相互间陪伴着长大,才能持续的相亲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