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楠醒过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昏黄烛光摇曳着打在红罗纱帐上，打在他的眼里。他睁眼将这小方的晕红天地细细看了一圈，最后直直盯住那对龙凤高烛，无声而笑。
良久，他才开口，语气温柔：“小樨，那对烛，是红色的吗？”
小小微愣了几息，才疑惑点头，“是的，漆金红烛。”
木楠依旧笑：“小妹不知道吧，大哥的眼睛，除了黑白，是看不到其他颜色的。所以，他只穿白色的衣袍，因为这样我看到他的就是真实的他；他只用这黑白色的东西，因为这样，他看到的天地就能和我的一样。你说他是不是，傻气……”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木楠的眼泪突然就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他只得赶紧闭上眼，咧开嘴想说些什么来掩饰，却哽咽地不能成声。
小小看着鼻酸，用力点了点头，应道：“是！傻得可爱！”
木楠也点头，嘴咧得更大，泪水也涌得更快。
用了一刻钟，他才收回情绪的控制权，慢慢扶坐起来，要了杯茶捧着。轻啜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出声，鼻音厚重：“他其实并不是魔帝转世。”
“啊？”
小小正在琢磨他不能分辨颜色这件事，木楠突然蹦出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当年魔帝长眠之前，留了一滴魔丹血给魔族，告诉了他们，若魔丹血翻涌，即可推算他的转世之期。二十年前，沉寂万年的魔丹血终于有了异动，大祭司推算三日，得一“皇”字。便立即着手在九天大陆五大皇族内秘密安插人手，引导那五位将与历届魔帝同月同日出生的皇子修魔，并每人给了五分之一的魔丹血，以助早日炼就魔心。安排来赵国的第一位，便是那个从异界跌落到魔域的杨皇后。她虽不是魔修，但身上被种了印记，又贪恋宫中荣华，所以尽心尽力替魔族办事，找到了云田！
他当日困你，也并非为了要挟我，只是因自身身份无意暴露，才将计就计，借你之手误导众人，方便其他四处行事。他也知道，就算没有你在手上，我也会主动去寻他，道别！”
“啊！怪不得莫名其妙跑进去跟我说这一通，还以为是太过幼稚故意来气我！对了，那他怎么知道我一定能将消息传出去？”小小感慨，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帮凶，还以为是立了大功呢！。
“你是我妹妹，他自然关注你。那日他去茶楼，既是为了周姑娘，更是为了你。当时留意到你腰间别着灵兽袋，便猜出你有契约灵兽，也打听过灵兽与主人之间都有特殊的传讯方式，之后制定计划时才……所以他临走前，让我替他与你说句抱歉，利用了你！小樨可以原谅他吗？”
“当然可以，也算不上利用啦，也没完全骗我！嗯，大哥现在很伤心吗？”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泛红的鼻头，小小小心翼翼问到。这是木楠当初用来安慰哭鼻子的木樨最管用的一招。
“嗯，比当初看你离家的时候还要伤心一点。大哥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出来，像老头子一样絮叨，小妹愿意听吗？而且还要答应我，听完之后就忘掉，再不准提。”木楠哼了哼，笑着皱鼻子，笑容如平日一般温和，眉目间却有掩不住的悲凉。
小小笑着点头：“愿意，如果说出来可以让你的伤心少一点！”
不长的一段话，木楠说了许久，确实像个年事已高的老头子，有时一句话会重复几次，有时说到一个词，就停顿半晌。小小静静听着，不打断，也不催促，只同样含笑看着他，看着记忆里那个向来处事不惊的温润公子，如今眼神迷惘，笑容哀伤。
他说：云田从一开始便不相信自己会是所谓的魔帝转世，哪有魔帝会活得他那样窝囊。与杀死生母的仇人共事，拜杀害恩同生母的恩人的魔人为师，明明是背负许多人命的恶人，却要每天假惺惺地笑着附庸风雅，淡泊明志。
若不是十岁那年遇上了小狐狸一样的木楠，他就真的心甘情愿窝囊一辈子了。
院外上古防御阵大阵，是他的师傅所设，五座皇城内均有，据说除非有化神修士出手，否则他们就都能够全身而退。而族中为了表明看重。便将控制阵法的五枚玉牌，交付在他们五人手上，
所以，他才可以在确定自己不是魔帝后，立即撤去阵法，将院外尚不明情况的魔修打个措手不及。
五位元婴魔尊，当时都守在凤临殿维持万里传送阵，留下来等待接应他的，修为最高只金丹期。在阵法消失后，他们比阵外之人更诧异，直到感受到元婴修士靠近，才反应过来匆匆逃命，顾不上他这个叛徒。也让他可以和木楠多待一会儿，将当初夺走的，偷偷还回来。
十岁那年，他耗去自身半数修为，为木楠种上元婴魔尊培养出的魔种，至阴至阳中和，连元中的叶来都没发现他的单火灵根和纯阳之体。如今想要不留痕迹地还回去，只有魔丹血……
“阿楠，你体内有我的魔息，你一举一动我都看得见。那日你见到那位周姑娘时，笑得真好，连眼里都是喜悦，看着真让人嫉妒。所以啊，我那天就怀着醋意巴巴地凑了上去。她确实很特别，明明长得那么美，却把自己易容得那般丑，哈哈，她还和你一样，喜欢用喝茶这招来晾人，嗯！尤其是那双眼睛，和你真像，平静漠然却暗蕴波涛！怪不得阿楠才见了一面就喜欢上！所以，我允她陪你了。如今你有了灵根，又有了与她般配的体质，再不需顾忌仙凡有别，多好。
当初为了一己之私，耽误你十年，我其实一点也不觉得抱歉。我对你唯一抱歉的，只是在我心里，你没比嬷嬷更重要，我没有机会耽误你一辈子……”
云田趴在昏睡过去的木楠身上，含糊说着自己的每一分恶，每一分恨和每一分爱。他知道他承受着剧烈的疼痛，所以心疼地用手去抚他紧皱的额头。却不知道，疼痛到一定程度时，昏睡其实是种奢望。
他说的每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每个字里的绝望，他也感受得真真切切，如刀剜心。
小小全程默然，她不会也不想劝他，心都见了血，还怎么装傻？
“那你，要走吗？”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见不思，这是小小能想到的最好的决定。
木楠摇头，“一切都会跟从前一样。”只是这座皇宫，他再也不会进了。
“嗯？”
“小妹不需为我担心，大哥会活得很好，好吗？”
“好……”
跟从前一样？就继续做个凡人，孤独百年后，入土为安吗？
兄妹二人离开偏殿时，天已露白。
小小一接到周云的传音符，就丢出一个碗状灵器，带上木楠全力飞往木府。
木樨树前，一片狼藉。记忆中那些雕廊画栋的屋宇，流水潺潺的亭阁和接天映日的荷塘全数不见，只余一个又一个深坑。当初偌大一座宅院，只见残垣。
庆幸的是木桐与薛芷兰被刘子逸等人及时护住，没受什么伤害，只是神色颇为哀戚。看到两子女赶来，秦子衿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一把抱起小小，不住颤抖！“樨儿，还好你没事，娘好担心你啊，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去修仙，实在是……”
“兰儿！不要说胡话！”木桐沉声打断，若不是木樨的同门，他们二人哪还有命在。
薛芷兰也知失言，急急住了嘴，只搂着女儿默默垂泪。
小小有些难过，薛芷兰是真的老了吧！年轻时她还对修炼存有念想，对待儿女与对陌生人并无差异，连最幼的木樨，也直到她四岁才开始搂抱。如今孩子都长大离家了，她反而愈加上起心来，修炼倒变得可有可无。自己这才回来几日时间，她竟已两度落泪。
可见那个孤韵清雅的修仙小姐，终究是被岁月染上了烟火气，成了一个倚门而望的寻常妇人，终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怜瘦问苦的唠叨老太！
安抚了好一会儿，薛芷兰才渐渐平复下来，与木桐一起询问着木楠宫里的情况。小小也趁机去寻周云打听。
“我知道的也不多。接到吕长老的消息赶过来时，双方元婴修为的已经打了起来，似乎是在争抢一个女人。后来魔修急于突围，导致那女人被法术误伤时，你爹大喊了一句“子衿”，我才知道那是你二娘，便马上通知你了。现在各派尊者都紧追着魔人离开，最终结果如何，尚难预料。不过，我们回山的命令，已经下来了。”
“什么鬼，魔族抢我二娘？难道她才是那什么魔帝转世？这年龄性别相差也太大了吧？”魔族的数学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
小小声音不大，但一旁的几个同门师兄弟都听得清楚，便一同议论起来。刘子逸听了一会儿，皱眉说道：“不一定是魔帝转世，但肯定与转世之身有莫大关联。魔族之人对此也不比我们清楚，据说他们当时都已发动了阵法准备回去了，木府上空却突然魔气汹涌，并从远处飞来四束红光钻入被魔气包裹的女人眉心。那些魔尊惊呼了声“‘魔丹血’，便果断摧毁传送阵，不顾一切冲上去抢人。”
小小点头，看来如今那四人身上的魔丹血都被秦子衿收了去，只有云田身上那滴，提前被耗尽，再也收不回。也不知少了这一滴，对他们会有什么影响。说起来他们之前推得的那个‘皇’字，也并不错，秦子衿也是皇族，只不过赵国的公主，出嫁后都改了母姓。
之前小小就好奇过，她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竟生出了单灵根的木苍，如今她有了这层因果在，就解释得通了。
至于她具体是怎么染上这因果的，小小就懒得关心了。她对木樨的亲娘薛芷兰也才刚有点感情，对这位二娘，最多就只有一点同情。
同情完，就要开始做正事，她家这么大个宅子，连着毕生积蓄都给轰没，也没地方去说理要赔偿，只能靠她找关系借钱了。清了清嗓子，她朝胡柳露了个甜甜的笑脸，“胡师兄，借我点钱，不然要讨饭了。”
“我哪里有钱！你找掌门去，他可是出身大家，脾气又好，你开口他肯定会借的。”胡柳翻眼，他一个孤儿出身，哪有银钱，借灵石还差不多。
“嘿嘿，找掌门就找掌门，不就一点金子。”小小觉得这个提议挺不错，但她手上没有掌门的万里传音符，只能先找叶来了。
钱已解决，至于权，不管最后谁当这个皇帝，只要有她和木苍苍云门真传弟子的身份还在，就少不了他们木家的荣华。
再次见到木枫是在军营里。木樨的祖父倒是治下严苛，皇宫里都闹翻天了，这里还在按部就班地该干啥干啥，反正就是只服务于帝王，没有皇命，绝不动弹！管你到时候下达的这个皇命，是不是当初那个皇命！
天色已亮，众军士早练完毕，都在排队领早饭。木枫正穿着一身土棕色的军服，头发高高绑起。一只手端着铁饭盆，另一只手拉开条长凳，一屁股坐在中间。然后将满是泥土的灰布鞋侧跨在凳上，右腿则跟随着嘴巴咀嚼的频率，抖个不停。完完全全就是一副乡野痞子兵的做派，哪有一点骚包凤凰的爱美模样。
尽管他一个人霸占了一条长凳，却没有人表示出丝毫不满。宁愿七八个人挤一个桌，也不坐到他对面去。谁让这位爷不仅身份吓人，拳头也很吓人。敢有意见的人，都在军医处躺着呢。
小小隐着身坐在他对面，支着脑袋看他皱眉挑肥肉的矫情样子，乐得不行。“木枫，你怎么挑食啊！军营里辛苦，要多吃肉才是。”
木枫抬头，四处瞅了瞅，没看到人。便低下头继续挑肉，懒懒道：“怎么青天白日的还闹鬼，晦气！”
“……蠢蛋，你才是鬼？本仙人是贴了隐身符，隐身你懂不懂？要不是你老不回家，我才不会浪费一张宝贝灵符来看你呢！”确实很宝贝，也就一块灵石三张而已。
“没办法，老头子管得严，我想回去也回不去啊！蠢包子你来干嘛，不会是特意过来告别的吧？我又不知道你回来了，有什么好告别的！”木枫这次连头也懒得抬，直接扒起饭来，反正抬头也看不到。
“你！哼！不跟你这个凡夫俗子计较！我来就是替爹娘告诉你一声，咱家破产了，成穷光蛋了，你以后花钱省着点，吃饭也再不准挑肥拣瘦！然后你也别问我为什么破产，因为我很赶时间，没功夫跟你多说话！再见！”
小小气闷，怎么一年不见，他气人的功力还越发见长了！说什么不知道自己回来过，周云明明说前天还看到他偷偷溜回家去了！
“知道了，你个惹事精，我才懒得问你，祖父早晚会派人来告诉我。你赶紧走吧，不然别人还真以为我见鬼了呢！”
偏头瞧过去，邻近几桌还真是一脸惊恐地瞅着这边。小小眼珠一转，现出身形笑嘻嘻跳上桌，一手搭在他的肩上，一手勾着他的下巴扭头恶狠狠说道：“你们都给本姑娘记住了，这个脾气臭嘴巴毒人品差的男人是我的人，谁要是敢欺负了他，我就把那个人剥皮抽筋，做成人肉叉烧包塞进你们嘴里！特别是不能带他去妓院！知道吗！”
“知……知道！”姑奶奶啊！他不欺负我们就算不错了，谁敢欺负他啊！这家伙真的已经帅到连未成年的妖怪都能勾引到了？
木枫这时才抬眼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后，低头继续扒饭。
小小：“……”你是饿死鬼投胎嘛！
气鼓鼓地跺脚飞走，发誓下次回来再也不特意来看他了，真是越变越坏了，一点军人的正直有爱都没学到！
木枫嗤笑一声，才长高了那么一点点就敢学别人调戏人，也不看看自己才几岁，还没我腿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