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层都是画卷,几个架子隔出了后头的一小方空间,里头放着一个书案,书案上头笔墨纸砚都仔仔细细的摆放完整。
“去取一只炭炉来,”司信泓将自己的外袍脱下,里头穿着轻便的常服,他对早木吩咐道,“放在那边,一会儿子桑姐姐怕是要怕冷的,”
他说完又对蔺子桑道,“子桑姐姐,一会儿也没有多少事情,你帮我磨墨,有时候帮我那两本书过来便是,闲着便在那儿坐着吧,”
司信泓手指的那一处是两处书架隔出来的一小块封闭空间,只有一处对着书案的出口,书架上堆着的各类字画有些都快落了灰,不知道多久没有动过了。
蔺子桑拢了拢衣袖,心觉得司信泓体贴,开口向他道了谢。
一个多月不干粗重的活计,又日日用滋润的脂膏护养着。这个时候蔺子桑的手已经早就不是当年秦家湾的秦三妞拥有的。葱白纤细的指尖握住沉黑的墨块,在墨黑色的砚台里研磨出厚重的颜色,淡淡的墨香从里头细细的散发开来。
司信泓的视线从蔺子桑圆润粉嫩的指甲盖移到她白皙的手上,唇角微微露出些笑意来。
蔺子桑研好磨,早木便从外头提着炭炉回来了。他一手拿着炭炉,一手还拿着一四角凳子,全都一起放在了那一处小隔断里。
司信泓问道,“放两张凳子做什么?”
早木不知他为何发问,便老实答道,“奴才闲着无事,想着也能在这儿坐一会儿?”
司信泓一向是很好相与的,说话徐徐,半点不像是个十岁孩子的模样。早木跟在他身边也算有些日子,心里便不太怕他了。
这本也没什么,让早木过来原本为的不过也只是怕万一有路途远些的跑腿活计,总是还要另有一个人的。不过就算都是奴仆,一男一女这般亲近却还是不好。
司信泓摇了摇头,将早木的心思给掐断了,“不可,你将凳子拿过去,坐到窗边,”
不仅不给小隔断挡风,干脆直接将人给指到正对着风的地方。早木心里叫苦,可面上也只得听从司信泓的吩咐,垂头丧气的端着四角凳子过去了。
蔺子桑站着为司信泓取了两本书便彻底的闲了下来,她在小隔断里头坐下,周围层层叠叠的画卷便摆放在她的眼前。有露出一两个边角的,有整齐装在盒子里头的,有一只木盒的角落里还用蝇头小楷仔细的刻着年份:元兴十年。
十年前作得画,却不知是不是在这书架子上摆放了有十年。
蔺子桑兀自出了一会儿神,面前熏着热气哄哄的炭炉让人舒服极了。她看了看似乎半点不觉得冷的司信泓,又想到方才在楼上看见司元时,他便也只是穿了薄薄的常服,在那阴寒的天气里头十分自在。
这世上好看的人不少,可是那般有气度的人却很少。蔺子桑心里向往,在脑中反反复复将方才一眼瞥见的司元的样子想了好几次。
直到一位老妇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面前。
“子桑姑娘?”刘婆婆手里拿着两件深色的袍子,以放在在藏书阁前面那个僵直的姿势垂头看着蔺子桑,脸上倒还是笑,只不过那笑并不深,多只是客气。
蔺子桑恍然才回过神来,却被刘婆婆身上生冷的气势弄的心头一寒。
“将军院子里没几个人,手下会修补的就更是少了,如今正是巧,便烦请子桑姑娘多费点心力了,”
那两件袍子被放在了一边空出一格的书架上,连针线篮子也没有落下,仔仔细细的放在了那里。
蔺子桑虽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可也连忙应承下来。
刘婆婆如同来时一样,轻飘的如同没有脚步,离开了。蔺子桑转头看向书案前头的司信泓,他连头也没抬。
主子的衣物的浆洗,每日都是要送去净衣房一起浆洗,府里更也有专门的绣房,缝补新制一类的全都交由她们归管。就算是起居里再没有称手的人,总也不至于这般吧?
蔺子桑抱着满腹狐疑,将那两件袍子放在自己的膝头,仔细的找寻上头的漏缺。
袖扣,衣摆,衣服上容易出错的地方,上头一点痕迹也没有。可偏偏在心口处,不知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个大窟窿。蔺子桑伸手略一比划,那处破洞足有她大半个指节那么长,宽也差不离。这衣服要是穿在身上时被这么给戳破了,那穿衣服的人心口岂不是也被戳了一刀?她压住脸上的惊讶,仔细的将另一件衣服也仔细的拿出来看了,这回却不是在心口上找到一个窟窿,只是也不浅,那衣服的后背上有一道长长的裂口子,几乎横跨了整个脊背,衣服断裂的地方十分整齐,显然是利落的动作所致。
这两件衣服是刘婆婆拿过来的,且不可能单纯是刘婆婆的意思。蔺子桑起初安慰自己,武将征战沙场哪里可能不受一点伤,大将军以血肉之躯保大齐王朝的安稳,更就是难事,刀剑无眼,落到身上越发不留情。可是这点安慰即可便被她自己推翻。
这两件都是绸布缎子,处处透着华贵与奢靡,哪个上战场的时候还会穿这样的衣服?
在疆场时刀光剑影也便罢了,难不成这京都之中也并不太平?她猛地想起那几乎已经被自己抛到脑后的那一夜,那个黑衣人,那毫不留情要夺去自己性命的招式。这样的生活如今并不只存在话本说书人的嘴里,而是真真切切的在自己面前展开了。
蔺子桑浑身一颤,眼前那个烧的正旺的炭火炉子都显得冰冷起来。
这两件衣服要修补起来自然比司信泓身上的那一件难许多,等到太阳渐渐矮了下去,滑落到半天便时,她不过才缝补了其中一件的一小半。
刘婆婆中途来看,见是这个情景,也不多说,只让她做不完便带回云山院里去。
等司信泓也从书案旁站起来,蔺子桑便收拾好了针线篮子,顺便将两件衣服小心叠好放进那针线篮子的底下。
她走时是空着手的,等回来却拎了东西。阿灵躲在门后面一路看着蔺子桑从院门进来,目光紧紧的盯着那只篮子。
她们虽然升了二等丫头,平日里的活计也的确比山字打头的那一辈要轻松些,不过吃住却还是全在一块,通铺连在一起没什么讲究。
蔺子桑穿过院堂,远远的瞧见山栀委委屈屈的站在厨房门口,李厨娘一手拿着菜刀,一边讲话一边时不时的挥动两下,看着好不吓人。
她快步走近了,隔着三丈的距离问了一句,“李婶子?这是怎么了?”
李厨娘没什么好声气,指着山栀道,“这丫头笨手笨脚,连择菜都择不好,留在厨房里有什么用处?迟早送回乡下去罢了,”
山栀手脚到不能说不灵便,只是显然并不熟悉厨房的事情,李厨娘对做菜一向又是精细的,遇上个笨手笨脚的,哪儿有多少耐心耗费。
山栀见蔺子桑过来,便有些希冀的看着她,只盼着她为自己说两句好话。
蔺子桑看了她一眼,微一抿嘴,扯出一点笑来,不过等转头到李厨娘哪儿时便消散的差不多,“我这会儿都闲着,婶子不嫌弃我的手脚,我便过来帮手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上的篮子交给山栀,“帮我放到房里去,”
山栀因此得救,她见李厨娘没说话,连忙便接过了那个针线篮子,快步的跑开了。
李厨娘冷哼一声,扭头往厨房里头去,“你倒是心善,谁有事情如今都先想到你,你倒是一个个都能救下?”
“我管着次次救他们作甚?”蔺子桑一边往里头一边将衣袖挽起,她的面色如常,嘴里说出的话却是冰冰冷冷,却不像是平日里那个和善的了,“院子里规矩少她们便轻巧躲懒,这是她们自个儿的事情,后果如何也是她们自个儿的事情,我顺手做的不过是于我也好的。”
她这般开口,却引了李厨娘发笑,“哦,你倒是说说这事情于你哪儿好?”
蔺子桑动作轻快的将那几盆浸在水里头的菜择干净捞起来,放在一边的篮子里沥水。
“这边的活做的好了,那饭便做的好,小少爷的吃食是我服侍的,这便是于我的好处。”
她笑眼弯弯,面上露出些狡黠的意味。
李厨娘笑骂了一句,转身展开架势做起菜来。
如何八面玲珑,四处讨好,蔺子桑已经摸了一半通透。
“子桑姐姐可想学写字?”
蔺子桑仔细妥帖的将手上的餐盘一样一样摆放在司信泓的面前,正屈膝行礼待抽身离开,却听他忽地这么问道。
性质差不多的问题子兰曾经在春兰苑里问过自己,他们两人之间的差别不过是一个假定了她会写字,而一个假定了她目不识丁罢了。
“想学,”这个问题并不用蔺子桑多想,她有些惊喜,司信泓这般问了,总不会是没有任何打算随口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