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旎犹豫再三,良久方开口言道:“那日奴家自父家返回夫家,行至大道,等候兄弟曹明时,忽见奴家以前邻居樊仲与一个仆人行来。因奴家与他有过一面之交,故此不好不搭理他。当时他和颜悦色地问奴家欲往何处,奴家告知他欲回城中夫家,兄弟曹明在后,稍后便要来到。等了多时,不见兄弟到来,奴家便与樊仲折回原路,却仍未见兄弟踪影。当时奴家自思,许是已近大道,兄弟以为不必继续护送便抄近道折返家中去了。此时樊仲说他也去城中,可以相伴奴家同往,并建议奴家与他一同走那泥泞小路,说是此路已经修整,不难行走,离城又近,可省却许多时间。当时奴家也不愿只身一人从那大道边破庙处经过,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此后我们便向那泥泞小路方向行去。待行至樊仲庄园入口小茅屋处时,樊仲对奴家说,他有要事须告知家中佃户,让奴家在那茅屋中稍候片刻。奴家信了他的话,便下马进屋歇息。樊仲在屋外对仆人说了什么之后,也走进茅屋,两眼不怀好意地上下瞟视奴家,哄骗奴家说已吩咐仆人回去通知,只等家人回来便走,并说他想与奴家单独消磨一些时光。”
曹旎说至此处,一时语塞,两颊泛起红晕。迟疑片刻,她才又低声言道:“他将奴家拉至身边欲施轻薄,奴家将其推开,警告他休得无礼,否则便要呼喊叫人。可他毫不理会,呵呵大笑,说是任凭奴家如何嚷叫也不会有人听见,劝奴家顺从他。奴家不从,他便动手撕扯奴家衣裳。奴家虽竭力抵御,却怎抵得过他那般强壮之人。他将奴家衣裳剥光,又用奴家腰带将奴家双手反绑于身后,把奴家扔在柴堆之上,随后便对奴家恣意奸淫。事后他给奴家松了绑,叫奴家穿上衣裳。他说他喜欢奴家,要奴家与他在庄园里过夜。又说次日会亲送奴家进城,见到奴家官人时,只需编套谎言便可骗过,无人会知晓真情。”
“奴家知道他的话不可信,但一时又难逃魔爪,只得随他去庄园过夜。吃过了晚饭,我们便上床歇息。待樊仲睡熟,奴家便要起身,意欲逃回父亲家中。可刚要坐起,忽见窗户被人推开,跳进一个面目狰狞的凶汉,手中攥着把明晃晃的镰刀。奴家当时心中害怕,急忙将樊仲推醒。可那凶汉已经跃上床来,照着樊仲项间便是一刀。樊仲只哼了一声便倒毙在奴家身上,鲜血溅满奴家胸前与脸面……”
说至此,曹旎双手掩面而泣。狄公示意班头取碗茶水给她。曹旎摇头拒绝,继续讲述当时情形。
“那凶汉咬牙切齿辱骂奴家:‘你个龌龊放荡淫妇。’口中不干不净地又骂了一些脏话,便一把揪住奴家头发,将奴家的头摁在床头边上,挥起镰刀便向奴家颈项处砍来。当时只听得耳边砰的一声,奴家便死了过去。”
“后来奴家渐渐苏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一辆推车之中,那车正行驶在高低不平的田间土路之上。奴家身边躺着樊仲那赤裸冰凉的尸身。此刻奴家方才知晓因那镰刀是弯的,加之那人一时性急,将镰刀弯头砍入床头木架之中,因此并未伤及奴家,只是奴家颈项处被那镰刀后缘平钝处擦了一下而已。奴家躺在车中想,这推车汉子定是凶手无疑,他必是以为奴家已死,于是奴家不敢动弹,只是闭目装死。忽然间那车停下不再行驶,一头翘起,奴家便与樊仲尸首一同滑落地面。那凶手将一些干树枝扔在奴家与樊仲尸身上,此后便听得推车离去的声音。当时奴家一直未敢睁眼,因此不知凶手是何长相。只是在他进屋行凶之时,模模糊糊地见他像是个瘦高个子、黝黑面庞之人,不过当时屋内油灯甚是暗淡,忽明忽暗的,实在看不真切。”
“当时奴家听得四处无声,便挣扎爬起,四下张望,借着月光发觉自己正在离樊仲家不远处的桑园中。正在此时,奴家忽见一个和尚从城里方向沿小路走来,因奴家光着身子,不好见人,方要去树后躲避,却已被他发现。那和尚立刻奔至奴家身边,手中拄着一根禅杖,先看看奴家,又见奴家身边樊仲的尸首,便对奴家道:‘必是你这小娘子杀了自家奸夫。小娘子若是知趣便随我去那破庙陪伴我数日,我保证为小娘子保密便是!’说罢,他便伸手拉扯奴家,奴家心中惧怕便叫出声来。此时忽地不知从何处又跳出一个男人,朝那和尚吼道:‘大胆秃驴,怎敢借那破庙奸淫良家女子,是何人指使,快快说来!’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一把长刀。那和尚吃了一惊,骂骂咧咧地举杖便打。可忽又见他气息紧促,手捂心口,一声未吭便扑倒于地。边上那人急忙俯身察看,发觉和尚已死,脸上显出极其扫兴的样子,自言自语地埋怨了一番。”
此时狄公插话道:“且慢,本县问你,你看那后来者与那和尚相识与否?”
“大人,奴家不知,”曹旎答道,“事情来得突然,那和尚也未曾呼唤那人名姓,奴家不知他二人相识与否。不过,奴家后来得知此人名叫薄凯。他问我发生了何事。当时他并不关注奴家裸体,听他言语又像极有教养之人,虽然衣冠不甚齐整,却也有些威严,好似官府中人一般。奴家觉得此人可信,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与他听。他说要送奴家回官人处或父亲家。奴家说无颜去见官人与父亲,且告诉他说奴家像掉了魂一般,容奴家心定后再说。奴家还问他有何去处可让奴家暂避数日,并求他可在这几日向衙门禀报樊仲死讯,而不必提及奴家之事,因奴家想那凶手定是错认了奴家,他与樊仲有仇,非干奴家之事。那薄凯说他也与此事无干,但奴家若要躲避几日,他可将奴家暂时安顿于某处,只是不能带奴家去他所住驿馆,因那驿馆夜间不收单身女子住店。因此只有将奴家安顿于水上妓馆,包租一间舱房暂避几日。他说妓馆中人不会打听他人私事,只需编些好话诓骗他们便可。又说他会将两具尸首埋在桑园之中,数日内不会有人发现,如此便可让奴家在这几日内定心想想是否将事情禀报衙门。他叫奴家将脸上、身上血迹擦去,又将那和尚长衫脱下给奴家遮体,然后便带奴家去小路边林子内,那里拴着他的马,他叫奴家坐在他身后。待我二人回到城中,他又租下一条小船,将奴家送至东城外水上妓馆。”
“你二人如何通过城门关卡?”狄公问道。
“他带奴家来到南城门外,叫开门,装作喝醉的模样。那守门兵卒认得他。他向那些兵卒嚷叫着,说是要带一位新‘才人’入城。那些兵卒见奴家确是个女子,便将薄凯奚落一番,然后便放我们进城。”
“他为奴家租下一间舱房。奴家见他与鸨儿悄声说话,却未曾听见什么,但见他交与鸨儿四锭大银,鸨儿满脸堆笑。此后鸨儿一直待奴家不错。奴家害怕怀孕,她便送药与奴家服用。不几日,奴家便渐渐复原,心中也不再惧怕,于是奴家便想等薄凯来时请他送奴家回父亲家去。可今日凌晨,鸨儿忽然带着一名手下到奴家房中,说是薄凯犯了王法,已被衙门捉拿了去,现关在大牢之内。又说因薄凯所付银两太少,不够支付奴家衣裳与房钱,如今欠的账要奴家接客来还。奴家与她评理,说亲见薄凯曾付与她四锭大银,此数足够抵得上奴家身上衣裳与几日开销之资,并不欠她的账。奴家并说要离开妓馆,可鸨儿不许奴家离去,叫手下取来板子,欲教训奴家。奴家心想无论如何不可落入这伙人手中,便假言自己曾亲见薄凯所犯之罪,而且知晓薄凯其他罪行。如此一说,鸨儿方才怕了起来,告诉手下,若不将奴家送官,日后恐要吃官司,于是她便将奴家拽到大人衙门里来了。如今想来,当初应听从那薄凯之言,早早回奴家官人处或父亲家。奴家实不知薄凯所犯何罪,只知他待奴家甚好。当初奴家也该将案情及时禀报衙门才是,但当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一心只想好好歇息几日,静心想想该如何行事,因此拖延了时日。奴家所言句句是真。”
曹旎言毕,书吏便将其供词当堂宣读一遍。因曹旎年少单纯,所言当不为虚,狄公心中很是满意。至此,他已知那日在樊仲卧房床头边所见刻痕的来历。如今阿光误将曹旎认作苏娘一事也已不难解释。当时阿光首先扑向樊仲,樊仲之血溅在曹旎脸上,以致阿光欲杀曹旎时已分辨不清曹旎之真实面目。至于何以薄凯要去帮助曹旎也不难理解。此证实薄凯与曹鹤仙有同谋之嫌,曹鹤仙想必是薄凯那日晚间行动的同谋。薄凯后来无疑将曹旎之事告知了其父曹鹤仙。想来当初薄凯是因顾虑曹旎曾见到自己与同谋白云寺和尚相会,为防事迹败露才将曹旎安顿于花船之上,使其失踪。而曹鹤仙之所以那般有悖常理,对其女生死毫不介意,不闻不问,乃是早知其女性命无虞之故。
书吏将供词宣读完毕,叫曹旎捺上手印,递呈狄公。
狄公朗声道:“曹旎,听你方才所言,本县十分惊异。本县佩服你遇事镇定,聪明过人。即便男子,若身处如此危难境地,亦不见得如你一般机智。而今你虽未将你所经历的谋杀案主动禀报衙门,然此案中被杀之人樊仲此前曾将你强行奸污,依律此为死罪,该处极刑,是谓死有余辜,故本县无意为其开脱,亦无意追究你知情不报之罪。本县的职责是主持公道,匡扶正义,故此本县郑重宣布你为无罪之人,今日便可与你夫君顾孟彬团聚。”
狄公说罢便传顾孟彬上堂认领自家娘子。曹旎羞涩地向其夫君望了一眼,可顾孟彬丝毫不予理睬,反有意问狄公道:“大人,不知有何确证可以证明顾某内人是被强奸,而非自愿投入樊仲那无赖怀抱而与之通奸?”
曹旎闻言,心知丈夫已嫌弃自己,故意问此无从查证之事。
狄公平静答道:“本县手中即有证据。”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条白绸绣花手帕,又道,“此帕本县曾给员外看过,员外亦曾亲口对本县说此帕乃你娘子之物。本县之前曾说此帕是于路边拾得,其实是在樊仲庄园入口处茅屋柴堆上捡获的。此可证明尔妻所言不假。”
顾孟彬紧咬下唇,一时无言以对,少顷又道:“果真如此,顾某对内人所言自然无有异议。但顾某家族一向看重名声,决不允许这等男女丑事玷污家族名望,故内人既被人奸淫,事后便该知耻自尽才是。如今她若回来,岂非将不洁之名带给顾某家族吗?因此顾某不得不郑重宣布,自即日起,曹旎即为顾某所休,不再承认其为顾某之妻。”
狄公从容道:“此是家事,由员外自决,你二人可自行解除婚约。”说罢,传令曹鹤仙上堂问话。
曹鹤仙听得,上堂跪下,一副不甚愉悦的面容,口中不知嘀咕些什么。
“曹公,你女儿今已为顾孟彬所休,本县欲将她遣送回家,你可愿意?”狄公问道。
曹鹤仙大声道:“老夫向来重天伦,讲德行,决不会为儿女私情所左右。况今日堂上堂下众目睽睽,老夫亦须做个榜样。虽然此事颇令老夫心伤,然老夫仍不能允许女儿回门,女儿所为已违背妇道之德,因此老夫无法让其重新踏入家门。”
“曹公所言均将被本衙记录在案。”狄公冷言道,“既然如此,本衙将给予曹姑娘适当庇护,让其暂居官府之中,日后再做妥善安置。”
狄公说罢,示意洪参军将曹姑娘带入府中,然后转向那鸨母道:“廖氏听宣。你欲强逼曹姑娘为娼,此事已经犯了大唐刑律,本县原该将你重重责罚,然鉴于你尚未实施罪恶企图,且主动至衙门投案,禀报案情,故本县此次且饶恕你。然若他日再犯,本县一旦知晓,决不轻饶,定将查封你的妓馆,不许你开业营生!你此番回去可将本县之言晓谕各家妓馆,叫他们各自小心为是!”
鸨母闻言,吓得诺诺连声,慌忙逃出衙门而去。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即刻宣布退堂。
狄公退堂,见众官吏皆跟随身旁,唯独不见唐主簿,便询问马荣。马荣答道:“方才曹鹤仙上堂答问之时,唐主簿忽称身体不适,我一不留神,他便不见了踪影。”
“此人如今变得越发令人捉摸不透!”狄公蹙眉道,“如此下去,将来只有将其打发回家了。”
狄公回至书房,开门见洪亮与曹姑娘坐在房中,便吩咐马荣与乔泰在屋外稍候。
狄公在书桌后椅中坐定,语气和缓地问曹姑娘:“姑娘,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曹姑娘闻言,悲从中来,只见她嘴唇哆嗦,眼眶泛红,泪水簌簌下落,但很快便克制住,缓缓言道:“奴家知道在这世上做个女人甚是不易,必须严守妇道,若保不住自身贞洁,便该自尽。可奴家又绝非那等轻生之人,决不会想那自尽之事。”说至此,曹姑娘惨然一笑,又道,“奴家若是轻生之人,当初在那樊仲庄园便就了此残生,怎会活至今日!奴家只是无法做此令人憎恶之事。奴家愿意聆听大人忠告。”
狄公道:“圣人教诲女子须有四德,四德之中贞德为首,因此女子须洁身自好。然我常自思,圣人所谓贞德似重在心,而非重在肌肤肉体。且圣人之道以仁为本,嫉恶扬善。故我以为,姑娘,女子需要自爱有德,却不应轻生。即便旁人意志有所强加,心中贞德亦不为所动,此谓真妇德也。”
曹姑娘听罢狄公之言,感激地望了狄公一眼。低头思虑片刻,她说道:“奴家自思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入尼姑庵,削发为尼。”
“然你此前并不曾信奉佛教,”狄公道,“今欲为尼只是万般无奈之下遁世之想。姑娘如今年纪尚轻,且聪明伶俐,庵堂之内想必亦不适合你。如今我倒有一良策,待我与京城中好友协商之后,请其聘你为其女儿之师,不知姑娘意下如何?其间,我让其为姑娘另择一位好夫君,此事若成,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