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连绵雨后,难得一个晴天;太阳缓缓从东划到西,又是一个黄昏!留下一抹余晖染红了天际。
西山的黑影渐渐吞噬了东边最后的光亮,似一个谢幕的舞台慢慢拉上了帷布。
青石板大道旁有三间瓦房,左侧并着一间茅屋偏房。竹篱笆围成的小院,角落里栽种着绿葱青蒜。一棵桃树枝歪杈斜,落光了叶子,孤零零似哪个画师寥寥几笔,写意得很。屋后便是一片竹林,却还是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小院房舍虽然简陋,泥墙竹窗,却也收拾得十分干净。
丁老太坐在屋檐下的长凳上编着草鞋,望着远处蹒跚而来的独行人。茅屋灶房里丁家小妹正准备着晚饭,清脆的歌声穿出竹条窗子,飘散到院落里,萦绕在路旁。
独行人慢慢行至院前,站在篱笆边上高声叫道:
“主人家,可否讨口水喝!”
丁老太立起身子定晴一瞧。
“呵呵!原来是位禅师,请进,请进!”
来人头戴一斗笠,青布旧僧衣,干干净净,麻布绑腿,青布僧鞋,中等个儿,身形瘦癯,左手肩一黄色包袱,右手握一根光滑笔直的长木棍,乌黑锃亮。
僧人进得院子,丁老太放下手中活计将凳子挪到院中,僧人将木棍放在桌上,斜着身子坐下,摘下斗笠,许久未剃的头上留着短茬的白发,脸似刀刻过似的棱角分明,眼睛闭着,偶一睁开,眼中白多黑少,直直地茫然盯着前方。原来是一盲僧,丁老太叹了口气。说:
“阿弥陀佛!大师先坐坐,我叫小女弄点开水你喝!”
小妹听见声音早出来偎在门框边上好奇地打量盲僧。这一听母亲吩咐,“哎”地应着,欢快地进了灶房从茶壶里倒了碗水,并撒上点红糖,搅匀了端出,双手递给盲僧。
盲僧道了谢,卸下包袱,将木棍又移到凳边,这哪是什么木棍,原来是一根长木笛,约有三尺多长,用的时间久了,泛着黑黑油光。盲僧接过开水,捧在手中,呷了一口,皱了皱眉,又舒展眉头笑笑。
“阿弥陀佛!小施主费心了!”
小妹嘻嘻一笑。说:“水不怎么热了,你直喝了罢!”
盲僧微微一笑,呼呼地把水喝了个底朝天,咂咂舌,抹了抹嘴问:‘’阿弥陀佛!劳烦两位了!不知此地可是庆阳县?”
“礼道了,我也是信佛之人,也算佛家弟子,大师能光临我家,也是缘,不必多礼。”
丁老太回道。
“此处正是庆阳县,我家到县城就三四里地,我儿子还在县衙当差呢。不知大师此行是苦修行脚还是忙去哪座宝刹挂单呢?大师可有法号!”
“贫僧法号无根,云游四方,居无定所。”
“好一个洒脱云游僧,那大师又准备往哪里去呢?”丁老太又问。
盲僧翻了翻白眼珠儿说:“贫僧随遇而安,走走歇歇,并不着急赶路,也无目的去处,走累了就停歇。此次到这里准备访一老友。”
“难道师父是行脚修苦禅!这一路上必定吃了不少苦!”
盲僧回道:“行走天下不一定是修苦禅,这世间百态,有善恶美丑,人情世故中也可修行。”
丁老太笑了笑,说:“我知僧人侍佛清修,行脚苦修,皆不入俗世以乱心性,听大师言,绊入尘世纷争,如何修得正果?”
盲僧不紧不慢地说:“出世间法而不离世间法,修行得道,也为普渡众生,不如入世间悟道,上求佛法,下化众生,自度度人;莲出污泥而不染,世间混沌,应持慧眼,去浊存清,也是修心正行!佛法讲因果,去除恶因,多种善果,亦是我佛慈悲!”
丁老太摇头笑笑。
“我一俗人,慧根浅,还得大师点化。那师父老友是何人?”
盲僧合什道:“也是出家人!”
丁老太想了半天说:“出家人,庆阳自从圆通寺被毁后,多年未建寺庙,就更无出家人了,你那友人不好找哟。你可有歇处?”
盲僧听了,神色凝重,半晌才道:“哦!既然来了,不好找也要找,那住处却随缘了!”
丁老太道:“我看天色已晚,不如将就在我这儿住下了,刚好我家有一仓房空着,我叫小女待会收拾收拾,再做点斋饭你吃了,好给我讲讲佛经,明日再慢慢赶路寻你老友吧,可行不?”
盲僧道了谢,并不推辞。
小妹正看着盲僧的木笛发呆,木笛用罕见北方铁桦木精制而成,酒杯口粗细,长有三尺有余,中间几个小圆孔,杖身光光亮亮,没有任何雕饰,通体乌黑锃亮,看似有些沉重。这会听见母亲说,便问这斋饭怎么做。盲僧却说:
“阿弥陀佛!没关系,我不戒口,随你们吃就行了。”
丁老太听盲僧竟然不戒口,大不乐意。这瞎僧,罪过,罪过,什么出家人。吩咐小妹弄点清淡的,煮点面块儿,不要放猪油,放点盐水行了。
那边小妹忙去了,这边丁老太又从屋子里挪出一凳来,坐在盲僧边上和他说话儿。
这丁老太去年老伴过世了,老伴丁南风原是衙门一捕头,功夫了得,一柄刀耍起来油泼不进,与人对敌,只须一刀便送人归西,外送大号'丁一刀',在此地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丁一刀’生性豪爽,疾恶如仇,常调解乡里纠纷,收拾地痞无赖,又不看重钱财,经常接济困苦之人,所以到老都未攒下什么家产。儿子丁青山,因他父亲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顺便就给儿子取名青山,这丁青山却不随英雄的父亲,不善言,性情敦厚,他父亲看他生性老实,便给他在衙门中谋了个差事,也好养家糊口,去年平常精神十足的老英雄突然病重后,丁老太见他久不见好,又听外人说是厉鬼缠身,需要办喜事来冲冲晦气,便张罗给他娶了本地屠户张大户家的大女儿为妻,大婚刚过,老头却撒手人寰了。这丁家本不富裕,又连着红白喜事花银钱不少,一下子便捉襟见肘了,家中又只剩下丁青山一个男丁,生活的重担就一起压在他的肩头,他不仅要去衙门办差,还要拾弄那一亩三分薄田,又要帮母亲编织点草鞋斗笠去换点油盐钱,成天起早摸黑,忙得个疲惫不堪,整得是灰头土脸,就算如此,家中虽粮米未断,却也油荤见少,十天半月都吃不上回肉了,丁青山妻子耐不住这清汤寡水的,只好隔三差五往娘家去打打牙祭,张大户也时常让她带些猪零碎回家给他家人解解馋。今天张大户家肉没卖完,便带信叫青山媳妇过去吃饭去了。小女儿丁秋蝉,模样俊俏,却泼辣好动,好舞刀弄棒,父亲在时拿她没有办法,便当儿子养着,从小便教她些功夫,说这兵荒马乱之年,防防身也好,今年也快十八岁了,却不象别的妹子文静娴淑,成天大大咧咧,到处打抱不平,说亲的媒人几次上门都让小妹轰了出去,丁老太也是无可奈何。
说话间,天便黑了,丁老太进堂屋点了油灯,放到屋中的方桌上,招呼盲僧进屋坐。盲僧挽起包袱,将斗笠挂在檐下,拄了木笛,一步步移进屋来。
堂屋正方泥壁上面订着一木佛龛,里面供着南海观世音菩萨,头上顶着三尺红绸布。佛龛下一长条供桌,上面供着一灵位,上书‘先父丁氏南风之灵位’,灵前一土陶香炉,插着几根未燃尽的香。屋正中是一方桌,四条长凳,屋两旁排着两条长凳,壁上挂着几双编好的草鞋和几个斗笠。堂屋两边各有两个厢房,丁青山夫妇住东厢外间,小妹住里间,老太住西厢外间,里间是一仓房,屋的一半用木板隔成的木仓用来存放着粮食,剩下的屋子边上用两条长凳搁上张木板,铺上稻草和被絮,那便是盲僧今晚的住处。
盲僧挨着方桌左侧长凳上坐下,包袱放到凳的一边,将木笛依到桌沿上。小妹面块已做好,进来问老太是否开饭。丁老太望了望漆黑的院外,嘟囔道:“你嫂子打牙祭不会回来了,难不成你哥也混吃去了!不管他们了,我们先吃。”
丁小妹端上面块儿,稀稀汤汤一盆,撒上些葱花,清清的不见油花,一人盛上一碗,放在跟前。丁老太招呼盲僧坐上位,盲僧呵呵推辞:“使不得,还是老人家坐吧,莫看我白了头,却还年轻着呢!”丁老太推辞了半天,见盲僧客气,也就坐下了。
正要动着筷子,门口快步进来一黑影。丁老太见了,放下筷子。怜爱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了没?”
“吃什么!衙里这几天忙得很,今天忙完差事,公差都走了,又被叫去帮忙清库,忙到现在水没喝上一口!”
来人正是晚归的丁青山,身上长褂洗得不见了本色,灰白灰白的,袖口磨成了毛边,肘上有两洞。高高瘦瘦,胡须拉碴的,一根辫子蓬松地搭在脑后,面色疲惫。
丁青山扫了一眼桌旁的盲僧,诧异望着母亲。
丁老太呵呵一笑,说他们拿你当杂役使唤了。指着盲僧介绍:“这是行脚的无根禅师,路过我们家讨水喝,我见天黑了,就留他在我们家歇了,反正仓房也可以住人,给人方便也是积德。”
小妹把盆递给了哥哥,俏皮地对他道:“就剩这些了,谁叫你这么晚才回来。”
丁青山默默接过面盆,坐到和尚对面,道声大师有礼了,算是打招呼,呼呼几口连面块带汤喝进了肚;抹了抹嘴,坐到侧壁去了,顺手从壁上取下一只未编完的斗笠继续编着。
这边盲僧吃完,将面汤也喝了,搁了筷子。道声饱了,打了个响嗝。小妹噗嗤一笑,忙去收拾碗筷,不经意地左袖口笼住了杖头,顺手一带,盲僧的木笛便倒向地上。盲僧身形未动,右手却倏地到了笛前,一把搂住笛身,轻轻又把木笛依在桌沿,这一接一放,轻描淡写,却快如闪电。丁小妹看得惊了,不知这盲僧是真瞎还是假瞎,动作如此地快、准、稳,半晌才尴尬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瞧我笨手笨脚的样子。”
丁青山抬头望了一眼,心道这盲僧不简单,却不愿多管闲事,继续做着他手中的活。丁老太听闻横了小妹一眼嗔到:“这死丫头!一天毛手毛脚,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大师莫见怪。”
丁小妹听母亲说她,满面不高兴,冲丁老太说:“哼!一天嫁嫁嫁,我又不是要做童养媳的,人家还小,就想着给嫁了,我又不是以后没人要的,你日后见了哪些媒婆子,叫她们死了这条心,姑娘我不嫁!我要象玉琢哥哥一样去进洋学堂,见大世面的!”
说完噘着嘴,扭着腰,抱着碗筷跑去了灶房。留下丁老太哈哈大笑,盲僧也跟着乐了。
这边丁青山也笑了笑,继续编他的斗笠。
丁小妹在灶房里烧了些热水,打给大家洗了脸,烫了脚。盲僧给老太讲了会百业经,酉时刚过,便都歇息去了,只剩丁青山在堂屋继续忙活。
盲僧进到里屋,把包袱放到床头,木笛放在床头上;脱了鞋,上床打起了坐,两个时辰方睡下。
鸡鸣过两遍后没多时,盲僧便起了床,慢慢出了房门,打开堂屋的大门,来到院中。
此时天未放亮,但东边天际也露了白,空气虽然清新,湿气却重,呼吸中带着丝丝凉意。盲僧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丁青山这会儿已从地里扛了个锄头回来了,手中还捧着一把带露水的新鲜青菜。见了盲僧,他叫声大师早,搁了锄头,把青菜放到洗衣的石板上,从檐下搬出几个木头,取出斧子准备劈柴。
盲僧听得明白,对丁青山说:“阿弥陀佛,我没什么事情,来帮帮你吧!”
丁青山看着他那双翻白的眼晴笑道:“怎能劳烦大师!”
盲僧呵呵一笑:“岂能说劳烦,只是活动活动筋骨罢了!”接过青山的斧头,摸着块木头立在地上,似在默想什么似的头斜仰着不动,弓着腰,叉开双腿,右手持斧,刷刷地在木头上挥了几下,木头却看似完好,盲僧又去取另一块木头时,这木头忽就咔地一下就裂成几片,像莲花一般绽开来。
高人!
丁青山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这盲僧厉害,虽是瞎眼,却能听声辨位,出手疾如闪电,猛如雷霆,是个少见的高手,却不知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便假装不懂,只赞盲僧柴劈得好,还是少招惹是非的好。
天刚发白时,丁老太跟小妹也起了床。丁小妹到院中练了几趟拳,闪挪腾跳,冲拳踢腿,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又用木棍耍了几回破风刀,左劈右砍,上格下档,带着虎虎风声,抡得棍影重重。盲僧立在院边并不言语。小妹练过功,大汗淋漓,走到盲僧跟前问:“大师,我练得如何?”
丁老太在灶房中听到哈哈大笑,大声说:“你问瞎子看你拳脚如何,还不如对牛去弹琴。”
盲僧裂嘴笑笑,却一本正经地对小妹说:“拳脚贫僧不是太懂,听声音这拳打得是行云流水,刀法也是破风斩雾,攻守有节,听你练得起劲,好好好,就是有点力道不足,应多习内功。”说罢微微一笑。小妹脸一红,噘噘嘴:“原来大师听听便知高下,怕是行家里手,可否指点一二。”
盲僧道:“这武学我只是略知皮毛,乃是听的多了,所以能觉察常人所见而不知的东西,算不上什么行家,嘴上功夫而已!呵呵呵。”
小妹说:“大师你谦虚,不肯就是不肯,尽说些托辞!”甩一甩手不高兴走了。
丁老太做好了早饭,大家吃过。丁青山挑了几担水盛满水缸,稍稍梳洗后,换了件青色粗布长褂,背了个褡裢去衙门办差去了。
盲僧也进到里屋,拿上包袱肩在左肩上,握了长笛,向丁老太道过谢,出得院子拄着长木笛望东头县城磨磨蹭蹭而去。
丁老太看着盲僧背影念声‘阿弥陀佛',进得屋去,却见堂屋方桌上放着几块碎银子,足有四五两。丁老太心本善良,哪肯收那银子。忙叫了小妹过来,让她拿了银子追上盲僧还与他。
盲僧未曾走多远,丁小妹快步几下就追上了他。一把抓过盲僧的手,要将银子塞给他。这突来的动作,惊了盲僧一下,忙把手一缩,小妹被带了个趔趄,差点将银子摔到地上。
小妹十分尴尬,不乐意了,叫道:“这个瞎和尚,是我!丁家小妹,娘叫我来还你银子,你悄悄放这么多银子在我家,我们要是受了,岂不让人笑话咱丁家是贪图便宜之人。你拿回去吧!”
盲僧呵呵一笑,立住身子将银子推给丁小妹说:“阿弥陀佛!小施主,我知道你家尽是仁义之人,不是贪图钱财之辈,但我一个出家人,摸钱本是犯了佛家戒律,带财实属罪过,分与你些,急人所急,也是减轻自身罪孽,你就留着吧!也省得你哥哥成天这么劳苦。”
丁小妹听盲僧这么说,不好再客气,便说:“谢谢大师,我看你不但是个高僧,还是一个好和尚,母亲说了,如是在此地逗留,还是到我家住好了!”说罢,蹦蹦跳跳回家去了。见了丁老太说盲僧死活不要银子,还说僧家有财便是罪过,留给我们来消除罪过。丁老太知道盲僧故意接济她家,叹了回气,念声阿弥陀佛!摇摇头把银子收好不再说什么了。
家里收拾停当。丁老太提了编好的几窜草鞋,叫小妹一块帮忙背上丁青山昨夜里做好的几个斗笠,拿到城里集市去卖。母女俩锁好门,顺着大道往城而行,此时太阳已升起,路上行人多了起来。
来到城门口。庆阳县城不大,夯土城墙并不高,两丈来高。城门洞前,几个民团腰着牛尾刀在此晃荡,巡查可疑人等,顺便拦住走商贩夫收点钱,名曰入城保护费。
丁老太母女正往城里去,旁边一年轻团丁一把扯住小妹背上斗笠,手一伸。
“怎么的,不懂事么?”
小妹眼一瞪:“什么?”
团丁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吗!入城保护费。”
小妹有些恼了,说:“放手,我就不给,难不成你要明抢了!”
团丁闻此,用力一拉,小妹顺势一退,用脚一勾,那团丁便摔了个嘴啃泥。丁老太见状,慌了神,忙拉住小妹:“这个野丫头哟,莫乱来!”这团丁一轱辘爬起来,作势要扯刀,被旁边一个年长团丁一把按住。
“怎么的,没完没了么,丁家妹子你也要欺负么!”
年轻团丁停住手,看着年长团丁,年长团丁道:“你刚来不认识,瞧好了,这是丁一刀丁老英雄的千金,衙门青山兄弟的妹,也是咱民团张癞子张三哥的妹了,知道吗!你好意思收她的钱?”年青团丁闻此,尴尬笑笑,向丁小妹和丁老太拱拱手作歉。小妹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拉着母亲进城去了。这边几个团丁盯着年轻团丁哈哈大笑。
“母老虎的屁股你也要去摸!”
丁老太和小妹进得城,来到后街,县城不大,但修得错综复杂,有两条主街,无数条小街小巷。
正街叫前街,从西城门到东城门不到一里,街中间是县衙,两边集中了县里几个大商号,有醉月居酒楼,大盛发货栈,会利丰当铺等等;挨着的是大财主张云卿家的绿水轩茶馆,茶馆楼上房间是烟榻,旁边便是翠云楼,也是他家的,是个风月好去处。张家宅子就在会利丰当铺后面,是去年连着当铺从摊上官司的童老板手上获取,高墙深宅。正街的一头张家占了间官产房屋作为民团办公地点。庆阳民团是前几年由张家牵头成立的,张家二少爷张龙便是民团团总,张家的教师爷,名叫伍玉庭,自称‘追命活阎罗赛张飞霹雳金刚刀王’,也是一个看似高深莫测的狠角色,又号称庆阳第一高手,做了团教师,教习团丁兵器武艺。张家还有一大宅在城南边上的牛肚坝上,三进院落,雕梁画栋,琉璃瓦,大青砖墙,水磨石地面能照人影;长短工百十人,每天从民团派出十多个团丁轮流去看家护院。张云卿老爷和三房太太住在那儿,还有小儿子张豹;张龙与张虎住县城宅子,几个商号由张龙张虎照看,张云卿去年为大儿张文韬花银子捐了个顶子,成了个侯补官员,又花些银子攀上省里藩台大人,到藩台大人门下作了个门生;另有一女叫张翠兰嫁与省城富商田家为妾;所以这几年,张家是上通下达,得以横行乡里,牛肚坝是几百亩地的水田平坝,几年下来,张家便占去了大半。
前街后面便是后街,又叫鸡鸣市,是小商小贩经营的集市。丁青山岳父张大户就在街东头卖肉,张大户本名张达辅,与张云卿算是远房的亲戚。早年也是家景贫苦,后来丢妻弃子去了北方谋生,正值匪乱猖獗,多年杳无音信,生死未卜。待家人以为其已遭不测时,却又悄然回来,干起了屠猪卖肉的行当。张达辅身材魁梧,为人耿直大方,在城中人缘颇好。几年下来,家景渐好,在城北边原祖地上建了新宅,置了些田地,也算是个大户人家了,别人便叫张大户。张大户有一女二子,大女金凤便是丁青山老婆,二儿玉琢、外出进洋学堂去了,几年未回,三儿占魁却不成器,成天跟在民团后面混吃混喝得过且过。
丁老太找了个街沿空地,叫小妹将斗笠放在脚边,又将草鞋排在旁边摆好摊点。小妹无事,便跟娘说要去找嫂子,不待丁老太同意,一溜烟就跑了。
丁小妹边走边看热闹,来到街东头,张大户站在肉铺里正在剔骨头,远远望见小妹,热情地大声招呼一声,小妹过来,来到铺前问嫂子可在。张大户说她嫂子大清早就出门了,说要去买点胭脂水粉,吃过午饭便回去,叫小妹跟娘待会一块过去吃午饭,小妹客气推辞,张大户稍作挽留,继续忙着招呼着顾客。小妹见他甚是忙碌,便拐过街口,往正街去了。
丁小妹在街上胡乱溜达了一通,看了会耍猴的,听了会唱曲的,不觉也过了一个时辰,便寻思回去找母亲,再买点日用品回家去了,顺便买点肉回去开开荤了,好在盲僧给了几两银子,也该改善下伙食了。正走着,远远看见盲僧拄着木笛过来了,小妹心里一高兴,正待招呼,一个鹰勾鼻的黑衣大汉快步而过,将小妹挤了个歪身,小妹侧身让过,正要恼怒,却见张家三小子张占魁拿着个罐子站在街边。
小妹知道,这三癞子又在找机会讹人了。这是他常做之事,每逢集市,这张占魁便抱个瓷罐到街面上专挑穿着体面看似有钱的人下手,盯住了目标,便往人身上靠,顺势失手往地上丢了罐子,这下打碎了罐子,他便扭往人让赔。要是遇到硬茬不赔,便扯了去见官,这官家也知他无赖,又傍着民团这棵大树,只好判人赔钱了事。常人遇到这无赖之人最后也只有花钱消灾,自认倒霉。
这时张占魁盯上一个穿着蓝绸长衫,背个褡裢的男子从他身边过,他便忽地往男子身上一靠,故意一个趔趄,手中罐子飞将出去,蓝衣男子身后跟着的盲僧不经意地一伸手,那罐子落在盲僧手上,几个晃悠,险些掉在地上,盲僧慌乱地将罐子抓在手中。张占魁作势要对男子发火,却没见罐子摔地上,恼羞成怒,呵斥男子走路不长眼撞了他,又抢过盲僧手中罐子,白了一眼:“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遇到个死瞎子,晦气得很!“话音未落,‘啪'的一下脸上结实挨了一巴掌,打得张占魁眼冒金星,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定下神来一看,却见瞎僧笑嘻嘻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真是见了鬼了,谁这大胆子敢打他!一定是瞎子作怪。张占魁心中怒火中烧,扔了罐子,盯着盲僧,挽起袖子,摆开架式,骂骂咧咧就要动粗,旁边丁小妹上来一把扯住他。
“想做什么,一个大老爷们,跟个瞎和尚置什么气,人家帮你接住罐子有错吗!”
张占魁回头一看,见是丁家丧门星,没好气说:“去去去,哪儿都有你,没见死瞎子打我吗?”
丁小妹对丁占魁道:“大家哪个看见和尚打你了吗,你是哪只眼睛见人家打了你了,你是想钱想晕了头,梦游走神了吧,要不是又在找什么借口,想讹人吧!“旁人大笑。张占魁却气了个三神出窍,恼怒道:
“好好好,我看你也是个胳膊肘外拐的蠢猪,我家怎么会和你这样人的家庭作亲戚,我呸!”
小妹正待发作,盲僧拉过了她,笑道:
“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理他作什么,走吧!”
这边张占魁没捞到好处,白白挨了一巴掌,一张脸肿得老高,还被人耻笑,见围观人多了,便悻悻走了。
丁小妹见盲僧拉住她,也就作罢。盲僧问她怎么也到了城里,小妹告诉他随母亲卖点东西,顺便玩玩,正要去寻母亲回家;盲僧说:“快中午了,寻着母亲一起找地方吃午饭吧!”小妹哪肯,道声别就跑走了。
过到街口时丁小妹却碰见了哥哥丁青山。
这丁青山早上来到衙门,点卯上差。驿丞过来禀报知县,说藩台大人过几天从京回省城要路过本县;知县差各差人知会典史和巡检及三班六门的头儿等,还有团保局团总作好迎接准备,丁青山也跑了趟腿,去民团告知张龙张团总。一出门路过锦记绸缎庄,见巡检司的王巡检从旁边小巷出来,唱着小调,一脸笑容,左摇右摆,愉快得很。这王巡检本名王尚文,庆阳本地人,父亲生前就是巡检,他子承父职也作了巡检,还有个兄弟叫王尚武,入赘外乡。丁青山便上前作礼告知他藩台大人要路过县城之事,王巡检听后说声知道了,不耐烦挥手让他离开。丁青山知道这王巡检做几年巡检与团保局狼狈为奸,捞了不少油水,这锦记绸缎庄便是其私产。平时丁青山就不屑与其为伍,见其如此,就告礼退开走了。
丁青山来到团保局,张龙正跟几个团丁玩着骰子。教师伍玉庭坐在一旁冷眼旁观,见他身体壮实,黑红脸膛,盘着辫子,绛色锻面短褂,青绵绸灯笼裤,扎着绑腿,脚上一双皮革短靴,一把铁环鬼头大刀斜背在背上。见丁青山进门,张龙揶揄道:
“丁大人,什么风把你老人家吹到我这小庙来了,有什么好事想着哥哥我了吗!”
旁边几个团丁听了张龙的话,哈哈大笑。丁青山并未理会他们,将藩台大人路过之事和知县大人的吩附说给张龙知道。张龙一拍桌子,兴奋地说:
“我说丁老弟来就有好事,果不其然,看样子我家老大这次随藩台大人进京,要衣锦还乡了哦!哈哈哈……”
说罢从桌上抓了把铜钱要打赏丁青山,丁青山不屑一顾,向张龙告辞扭头便走,差点跟进门的张占魁撞个满怀。丁青山正要张嘴招呼,张占魁却并不理会他,气呼呼坐到一旁去了。张龙见状,拍了下他头冷笑道:“看样子你张癞子又失手了,我看你这手艺越来越不精了,该换个门道了,不然这绿水轩你就去不起了,翠云楼的香妹儿怕是要跟了王二了哦。”说得这张占魁更是垂头丧气,面红耳赤,几个团丁在旁嘻嘻作笑。
这会张虎从外边过来,凑在张龙耳边私语几句,张龙起身谓众人道:“今天哥好心情,晚上醉月居喝酒,然后绿水轩楼上烧一泡,哥哥我请!”众人十分欢喜,张占魁也转恼为喜,跟着得劲起轰,张龙推了骰子和张虎出门走了,伍玉庭在后面跟了去。
丁青山出门几步就踫到了小妹,丁小妹拉着哥哥手问什么时候回家,丁青山叫小妹先到后街看母亲货卖完没,问小妹:“可曾见过嫂子?”
小妹说:“她父亲说她早早上街去买东西去了,晚上会回去的;我转了一上午都未踫见她,想必是回她娘家了。”
又兴奋地将丁占魁和盲僧之事说给他听,丁青山说:“你少去招惹他,好歹他也是咱家亲戚。睁只眼闭只睁行了,一天疯疯癫癫干什么行侠扙义之事,这世间不平事多了,你管得完么,管得了么,莫说是你,就是父亲在世,有些事也由不得他。”
丁小妹见哥哥不高兴了,满怀委屈地走了。
话说盲僧别过丁小妹后,打听着来到醉月居,进得门去,拣了个靠窗位置坐下。伙计过来,问:“和尚,吃点什么好呢?我家并不施饭,也未备有斋饭!化不了斋哦。”
盲僧笑笑,摸索着从包袱中捏出一把铜钱来,搁在桌上。
“先来盆红烧肉,半斤卤牛肉,一碟花生米,再打提子酒来,钱多少自个儿数了去。”
伙计愕然道:“这年头真是人不是人,鬼不像鬼,庙里出来的也尽是些花和尚,这要吃肉喝酒的,也不怕菩萨怪罪!”
盲僧笑笑,不以为然地说:
“阿弥陀佛!你开门营业,照顾的都是吃肉喝酒之人,未必还分什么人能吃,什么人不能吃么。再说这杀肉的畜牲都是前世造的恶因,今世才变成这盘中佳肴,我吃它也是在超度它,减轻它前世罪孽,让它结了善果,来世为人。”
听见和尚这样说,酒楼顾客众皆侧目以视,窃窃嘻笑,指指点点。伙计无语以对,吆喝厨房。
“肥多瘦少,料多油足,烂糯入味红烧肉一盆,半斤卤牛肉薄薄切片装盘,脆香脆香花生米子二两。大提子烧酒给瞎子和尚舀过来!”
众人轰堂大笑。
盲僧面不改色,并不气恼。将桌上一个铜钱竖起往桌上一按,半个铜钱就嵌入了桌面。
待酒菜上桌,伙计去抓那桌上铜钱,见一个铜钱立在桌上,就用手指去拿,却怎么也拿不起来,仔细一看,见铜钱深嵌在桌面上,顿时大惊失色,这瞎子和尚了不得,赶紧惶惶退下,再也不敢取笑盲僧了。
盲僧右手持筷,左手握杯,吃一砣肉,嚼粒花生米,再拈片牛肉,啜口酒。这午时的阳光透过窗子懒懒地照在身上,好不惬意!想必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三四岁的乖巧小孩,刚一进门,便脆声叫唤:“伙计,炒个酱爆肉,烧个肥肠,再切斤牛肉,打个蛋汤,送到前面丁字街回春堂。”伙计回头一看,笑问:“金锁,你爸爸今天要给你开荤么!”,小子撇撇嘴,还未回答,张虎从楼上下来,蹲下来,摸着金锁头逗他说:“我知道你爸爸没有钱,要不你就给你爸炒个豆芽菜行了。”
金锁急了:“谁说我爸爸没有钱,有满满一箱子钱,好多好多,那么多!”双手比划着,“藏在床底下的,我亲眼看见的,哼!”
然后骄傲地仰着头,惹得大家直笑。张虎也笑着上楼回到包间去了。不一会儿,从包间走出一人,径直下楼来,黑衣汉子,鹰勾鼻,到了门口,瞥了盲僧一眼,匆匆出门走了。
盲僧将桌上肉菜吃了个精光,慢慢喝完最后一口酒,抹了抹嘴,打个饱嗝,拿了包袱,手握长笛,起身要走。这时张龙、张虎兄弟也从楼上下来,伍玉庭背着大刀跟在后面。到了门口,张龙看着盲僧对伍玉庭耳语几句。
这盲僧将要出门,伍玉庭伸出右脚一挡,盲僧不经意地挥了下木笛,正巧打在伍玉庭左脚承山穴上。伍玉庭左腿一麻,不由自己地就跪下了。盲僧听到声响,自言自语道:“哎呀!碰到人了吗?”
伍玉庭本想拌盲僧一跤,不想被盲僧一木笛打跪在地,尴尬万分,面红耳赤地爬起来,拎起大刀,鼻子喷着气,圆瞪双眼狠狠盯着盲僧。盲僧面不改色,继续用那木笛探着路。伍玉庭真搞不明白这瞎和尚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让他出这洋相的,正待发作。张龙张虎在前面回头看看,催促张玉庭快些,张玉庭撇了盲僧便离开了。盲僧面颊抽动了下,咧着嘴得意地笑笑,拄着长笛不紧不慢地走了。
这日夜里,夜黑风高,天上挂一钩月,街上不见一人,只有醉月居中张龙和十多个团丁正推杯换盏,酒到正酣处。
西城门上并无人值守,只有两个团丁抱着牛尾刀,裹紧了衣裳在城门紧闭的门洞中避风打盹。
城里三更梆子响过,黑暗中,西城墙外边蹿出四个黑影,张望了下城墙头,甩出绳抓,抓住城垛,蹭蹭地几下便上了城墙。见四周无人,收了绳抓,几步蹿下城墙,下到街上,直奔至前街旁一小街丁字街,到了回春堂药房旁,进了巷子。此时城中人们早已睡熟,更夫也敲过梆子回去避风去了。醉了酒的团丁在绿水轩楼上烧了泡大烟后,个个三魂找不到二魄了,只剩几副臭皮囊瘫在烟塌上。
四个黑衣人来到回春堂后院墙外,留下一人把守在外,另三人翻墙进了院子,亮出明晃晃的尖刀摸进了屋。一会儿,屋子里亮起了灯,传来桌掀凳摔的响动,纸窗上人影晃动,一个女人刚要惊叫半声便没了声息,屋内灯也忽地灭了。随着一阵零乱脚步声,院子后门吱呀打开来,三个黑衣人窜将出来,一人身上多背了个包袱。会同在外一人,飞快溜到西城边,上了城墙,一跃而下,出得城来,向西飞奔而去,消失在黑暗中。
四个黑衣人一阵急奔,从丁青山家门口过去往西,离城七八里地,到了一岔路。
岔路有大小路两条,大路是主道,直通省城,小路久未有人行,草木茂盛,蜿蜒向西北方向进到连绵大山,那就是大青山。
大青山嵯峨险峻,林木莽莽,横亘南北。山中有一峪岭,叫大风岭,大风岭前后数十里荒无人烟,庆阳到省城大道就在此穿岭而过。大风岭就是这条大道的一把锁。而这把锁的主人便是大风岭北边不远处金鼓峰上的土匪——四大金刚和十八罗汉。
这金鼓峰在大风岭北边七八里地方,因其山势从大青山中突兀挺立,像一只鼓而得名。金鼓峰四周悬崖峭壁,山石光滑,草木不生,灵猿难攀,飞鸟难越。仅在一岩石裂缝中戳有窄窄石阶得以攀援而上。山上却是平坦广阔,树木葱茸。这山上有一庙,庙中有一泉,传闻泉水饮后可以治百病,所以这庙叫做灵泉寺,后来因世道不济,民众困苦,庙里香火不济,渐渐凋零破败。因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强人便占了破庙,筑起山门,以此为巢,打家劫道。前几年,不知从哪里来了四个悍匪,也不知用什么手段上得山中,杀了先前匪首跟几个亲信,余匪皆服,归降了这四人,号四大金刚,先前匪众余者十八人称为十八罗汉。
这四金刚分别是老大黑金刚宋三留,使一柄四十斤重玄铁大刀,刀法犀利,内力深厚,与人交手,一刀便震飞别人兵器,二刀将人劈为两瓣,如有人能躲过他三刀,便不杀他,所以叫三留,三刀过后留人不杀。传说他以前是捻子任化邦手下一头目,身经百战,杀人无数,凶狠无比,却又心思缜密,捻子溃败后逃亡到此。
老二力金刚火头僧,使一熟铁棍,习少林三十六棍,力大无穷,棍法如风似影,变幻莫测,其拳法也颇为出众,罗汉拳、金刚掌下毙人无数。出拳疾如风,收拳稳如松,招招式式,干净利落,沉稳有力。据说原是被少林逐出山门的武僧。
老三快金刚宋无影,是宋三留亲弟,使一把削铁如泥的精锻唐刀,舞起刀来犹如风中飞絮,团团刀影飘来荡去;抽刀,出刀,收刀,迅猛雷霆,杀人十丈不见血。又耍一把好飞刀,三十步之内,可以钉爬虫射飞鸟,让人防不胜防,防之不及。从小随着哥哥闯荡江湖,一直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
老四飞金刚林飞鹰,也善使刀,自称是名噪江南的大刀王胜的弟子,却好偷袭,杀人于无声;轻功了得,飞檐走壁,攀墙越屋不在话下,跟着宋三留前是有名的江洋大盗,专干入室盗抢,杀人越货的勾当。
还有十八罗汉,本是金鼓峰先前土匪,因匪首被宋三留两刀砍杀,不服几人也瞬间被几个金刚所杀,吓得归附了宋三留。宋三留留下其中强壮者十八人,为了壮其声势,便号称其为十八罗汉,按长幼从大罗汉排至十八罗汉,其中最强者是大罗汉,长着个鹰勾鼻,武艺也算高强。平日无事宋三留便与其它三金刚对十八罗汉加以教习操练,几年下来,这些匪众也练得身强力壮,刀枪娴熟,非一般人能敌。
这四大金刚一改往日土匪作法,再也不打家劫舍,祸害普通百姓,只领着十八罗汉在大风岭劫击东往西来的行商大富,却放过小商小贩。弄得过往大客商们心惊胆颤,如行刀刃。报知官府,朝庭这几年忙于平定太平军长毛和捻匪叛乱,兵力空虚,无暇以顾,叫地方民团镇压,可这民团乃是各地地主豪强豢养着看家护院称霸地方的工具,又怎么会去与这些悍匪结仇,再说这金鼓峰易守难攻,去了也是自讨苦吃,落个人财两空。于是尽不肯出力,也只是到大风岭去装模作样,大呼小叫走走过场,骗些民众银钱罢了,所以这金鼓峰的匪徒就一直难以剿灭。客商只好花些银钱请来行武保镖,怎耐这金鼓峰强人虽少,却个个凶狠无比,尤其是四大金刚更是武艺高强,几番下来,保镖死伤众多,财物更是血本无归。客商实在无奈,只好委曲求全,乞求强人买路通过,几番交涉,强人便立下规矩,每次走商到此,先派出一人到大风岭,根据过路财物贵贱在大风岭旁土地庙里留下买路钱财,写上商家名号货品人员,这强人收到了财物也并不为难他们,于是这几年走商大富从大风岭路过的也逐渐多了起来,金鼓峰的匪徒也是坐地生财,日子过得有滋有润,便也少有下山打家劫舍之事,地方相安无事,看似太平,而商家损失便由百姓身上找回,以至这几年物价飞涨,加上地方豪强剥削,民众劳碌一年,食不果腹,苦不堪言。
话说这四个黑衣人飞奔到岔路口,前面领头黑衣人猛然停住,向后一挥手,众人皆停下,警觉起来。仔细一听,前面不远处传来木棍戳得石板的叮叮响声和微微脚步声。领头黑衣人悄悄靠上前去,微微月光下见一黑影,头戴斗笠,拄着根棍子,不紧不慢在前走着。领头黑衣人心头一沉,不好!
是瞎子和尚!
领头黑衣人倒吸一口凉气,早先白天在城里醉月居见过这瞎子一面,印象深刻,自己多年江湖,阅人无数,觉得此人非同常人,只是当时匆忙,来不及探探虚实,此时在此,说明来者不善。顿时恶上心头,任他是何方神圣,在此装神弄鬼,挡我道者,必死!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下手为强。
领头黑衣人拨出牛尾刀,急跨几步,挥刀从盲僧身后兜头就砍。
盲僧并未回头,耳廓微动,却似脑后长眼,眼看刀将劈到,不躲不闪,右手反握长木笛向上一提,刷地从肋下向后一捅,追风掣电。领头黑衣人刀不及砍下,就被那硬比钢铁的铁桦木做的木笛重重捅在胸口上,胸骨咔嚓一下就被捅断了,折进胸腔,顿时胸腔内大出血。
领头黑衣人呼吸开始困难,意识渐渐模糊,被那木笛顶住,才没马上倒下。这到底是人是鬼!功夫如此了得,一个瞎子,背对自己,却似脑后有眼,用根木棍一下子竟让自己送了命!
盲僧手慢慢收回长笛,领头黑衣人木头般沉沉地仆倒在地。
盲僧缓缓转身,地上黑衣人抽搐几下,无了动静,已魂消魄散了,月光惨淡照在他的脸上。
鹰勾鼻!
金鼓峰大罗汉鹰勾鼻。
金鼓峰上的梁柱子大罗汉,是四金刚依赖的一流高手,十八罗汉领头人,也算是功夫一流。居然还未及和人照面,就被一击毙命。剩下三个黑衣人顿时脚底发冷,头上冒汗。但土匪就是土匪,心头一横,管他娘的,横竖拼了,不是死就是活。于是扯出钢刀,发声一喊,齐齐上前,一顿乱劈。伴着沉沉吼声,刀光闪耀,破风斩浪呼啸而来。
盲僧将长笛横过胸前,歪着头,竖起耳朵,听音辨位。如弓蛇扑食,左手木笛一挥,嗑飞一刀,回笛一扫,笛声带着呜呜风声呼啸而来,重重砸在一人颈部,将其颈椎砸断,此人如空面袋般顿时瘫软倒地,几下挣扎,一命呜乎;一侧身,避过一刀,顺手迎头一笛,将另一人脑袋开了花;剩下一人不顾死活,如红眼困兽,拼了命猛砍,盲僧侧身滑跨握笛迎面挥臂猛扫,黑衣人刀未近跟前,便被沉沉木笛砸中太阳穴,两眼翻白,魂归西天!
须臾之间,冷冷月光之下,路面上便少了几个活人,多了几具死尸。
盲僧一把扯下地上一挺尸头上黑头巾,细细擦尽木笛上的污血,将头巾扔到地上。弯下腰去,摸着一个死人身上的包袱,解开取下,摊开来在地上里泛出黄亮亮,白晃晃的光来,黄的金条,白的银绽,足有百两。
盲僧摸了摸金条银锭,又掂了掂,念声“阿弥陀佛!”捆好包袱,背在身上,提了木笛,正待离去,这时路边草丛中腾地跳出一人来。
盲僧一惊,后退两步,紧握木笛!屏住气息,警觉来人一举一动!
来人低声叫道:“无根大师,是我,丁家小妹丁秋蝉!”
盲僧把木笛横在胸前,双手握定,低着头,侧着脸,竖起耳朵,冷声问到:“你怎么会来这里?”
“惊了大师,望大师不要怪罪,我也是无意尾随这几个匪徒到此,不料遇到大师在此,便藏在草丛静观其变,见匪徒动手,本想出来帮帮大师,哪见大师功夫如此高深,三下五去二便摆平他几个,见周围再无动静,就出来与大师相见。”
丁小妹一副行武穿戴,腰间扎条功夫带,提着把柳叶刀。离着盲僧十步站定,低声快语道。
“夜里睡不着觉,听见外面脚步急,兵刃作响,知道有匪经过,便穿了衣服跟了上来,探个究竟。”
原来,丁小妹别了哥哥后,到鸡鸣市上寻着母亲,丁老太东西已经卖完。小妹和母亲又到街上转了转,买了点日用品,经过肉铺,又缠着母亲买了点肉,丁老太想想盲僧留了些钱,也该改善下生活了,于是割了两斤中方肉回去,待午时丁青山回家弄了吃。不料丁青山中午有事不曾回家,只好等到晚上再吃了。下午嫂子金凤回到家中,小妹十分高兴,拉着嫂子说不完的话。傍晚哥哥丁青山回来,丁老太将肉炒了,做好晚饭。嫂子金凤看着桌上那碗肉,又望了望丈夫疲惫的样子,借口身体不舒服,吃不得油腻,让他们多吃,自己早早上床睡了。吃过夜饭,丁青山照例忙到午夜才睡,丁老太叫他几回早睡,他都说行,却一直不见回房去睡。这丁小妹许久没吃油荤,这突然吃肉,不免吃得多了点,结果晚上肚子不舒服,碾转难眠,半夜起来上茅房,听见土匪过路,便悄悄回屋穿衣提刀追来。
盲僧闻此,伸直了身子,放低长笛,拄在地上,对丁小妹说:“原来如此,你帮我将这几个死人拖到草丛里藏好,待会拿把锄来埋了。不要让别人知道了,以免打草惊蛇,惹来麻烦!”
丁小妹将刀掖在腰间,过去费力将四具死尸拖进草丛深处藏好,又折了些树枝,借着月光,将路面细细打扫了一番。
两人一同回走,边走边轻声交谈,盲僧走得并不慢,紧跟她身后。丁小妹心中纳闷,问盲僧:“大师怎么会在此呢?”
盲僧说:“在城里时,见此处也甚是热闹,四处走走不觉又捱到天晚,想又去你家歇脚,明日再行。不料出得城来,在路上遇到这几人隐在林中俳徊不前,窃窃私语,其中有人提到罗汉、金刚,早先在城中也听说过金鼓峰土匪之事,疑是山上土匪下山欲为祸他人,便到前面等着,本想制服了送官,谁知他们先下狠手,无奈之下犯了杀戒,送他们去了西天,阿弥陀佛!”
丁小妹听罢却犯了愁。
“承蒙大师看得起咱家,事到如今,又当如何是好?”
盲僧平静地说:“既然如此结果,你家我是不便去了,待会回去,不要惊了家人,再去把这几人埋了,回去睡你的觉,明早再去打探打探谁家遭匪再说。听说这城边以前有个寺院叫圆通寺,你带我去,且容我暂时栖身。”
丁小妹想想道:“以前是有个圆通寺,在我家北边四五里地方的西山上,山不高,这圆通寺不大,但离城近,香火本是旺盛,后来遇到匪事,寺里僧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空寺一座,现在早已荒废。因寺里死人不少,就没有人再去哪儿了,等下我给你指路,你先慢慢过去,明天一早,我赶去给你找间好点的空屋,收拾收拾,你暂且住下。”
盲僧说:“也好,我看看情况先住几日再说。”
过了丁家家门,往进城方向走了半里路,向北一条岔路通往西山,丁小妹给盲僧交待清楚,看他上了岔路,向西山慢行而去,自己就回到家去,悄悄进屋取了锄头,回到藏尸处挖坑将那尸体埋好,用草掩好。再回到家中,家人正在酣睡,丁小妹悄悄回屋上床,一夜无眠。
丁小妹在床上碾转不安,心潮澎湃,好不容易捱到清晨,不待天放亮,忙起身提刀出了门来,望西山而去。
说是山,其实西山也就是个大土堆。寺院就在山上,被参天古树遮掩,荒芜数年,已是残垣断壁,山门瘫塌,里里外外杂草丛生,门前草丛有一残匾,‘圆通寺’几个金色大字苍遒有力,大雄宝殿只剩半壁,还好有一个偏殿还算完好,门窗俱在,只是屋顶琉璃瓦片滑落不少,要漏雨透风。
盲僧戴着斗笠坐在残寺中一石鼓上打坐,木笛和包袱放在跟前。听见动静,道声:“来啦!”
小妹向盲僧道声好。盲僧坐着没动,脸色平静,问她:“此处就是圆通寺?”
小妹答应是,盲僧翻翻白眼珠又问:“这寺里原来的僧人都死了么?”
小妹黯然道:“都被那匪贼害了!寺里主持我父亲的师父,我师公慧尘大师,也一起遇害了!”
盲僧面颊微微抖动了下,闭着眼睛,默不作声了,继续打坐。
丁小妹便去为盲僧收拾住处。先清了清地面碎石杂草,来到那间好点的偏殿,由于日晒雨淋,殿内已腐朽破败,泥菩萨面目全非。丁小妹出去砍来些树枝,将殿内打扫干净,又在外找了些木头门板拼了间床,在殿旁一角寻着几个布蒲团,拍了拍尘土,清洁了下,放在板床上。最后去打了几捆长草铺好屋顶,也可以遮风挡雨。一切收拾妥当,丁小妹大汗淋漓,此时已是红日初升。
盲僧站起来,摸索过来,摸摸木板床,深吸下屋内带霉味的空气,满意笑笑。
“阿弥陀佛!费心了!”
“大师客气了,我先回去,再给你带些吃的用的过来。”丁小妹说:“从东边下去有条近道直通县城,也只有五六里地,站在东头山边就可以看见县城。”
盲僧说:“你回去吧,什么都不需要你带来,我自己会解决这些,你回去当什么事没发生,等下我也再进城去逛逛。”
“好吧,那我先走了,大师保重!”丁小妹见时候不早,转身匆忙回家。
回到家中,慌称到山上练功去了,家里知她顽皮好玩,也就信了她,只有哥哥丁青山在旁淡淡说了句:
“你一个女孩子不要太疯就好,这么大个人了,也要成熟一点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盲僧,这夜的打抱不平,竟打破了庆阳表面的平静,带来一片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