唾液在上下排牙齿间连成银丝，笼罩在上方的囗腔，内部的结构一清二楚，硬颚的纹路以及舌苔的密集程度比生物教科书上的图片还要清晰。难得的观察机会，可惜没这个时间，霖辰已经快被浓重的气味给熏晕过去了。
他本能地将双手挡在头上，闭上眼坐以待毙。没有谁可以救他，生命就这么意外地结束了。临死前总能想起许多事情，霖辰记得，自己好像又没关门，家里的兰花好几天没浇水了，没有通知跳和院长，没有给狩界那边寄过信……有好多好多淡忘的东西，就像璀璨的烟火逐一在黯淡的天空中绽放后，流泻下最后一缕光辉，消失殆尽。想要挽留这飞走的花蝴蝶，然而伸出的双手连自己都看不见，和风一样透明，一样无息。
回忆的田野，有雪花降落，晶莹剔透，纯洁无瑕，碰不到冰晶的形状，但能感受到寒冷的温度。世界开始被洗刷褪色，变成一片迷茫的苍白。总感觉少了什么。
血淋淋的腥味还在往鼻子里钻，头顶的热量和湿润穿过指缝，萦绕在脸颊旁，以为下一秒就会落下温暖的雨滴。在听不见的沙沙声中，水积成浅洼，汇成溪流，涌成江河，泻成浩瀚的汪洋。一排吞噬苍穹的巨浪滔滔而来，将自己包围，冰冷已漫上脖颈，来不及挣扎了。
“不要啊！”手臂上拂过一根柔顺的胡须，霖辰猛然拍打地面，身体稍稍腾空，朝后方出。
“呜?”妖兽叼起一个尚未碎裂的柿子，在他的嘴中就像颗不起眼的糖果，被整个吞下。牙齿的寒光依旧灼人，和一双睁大的眼睛相互辉映。
霖辰喘息着，紧紧地闭上眼后缓慢睁开，舒出在胸膛中翻滚已久的气体。脚边的泥土凹下两个不可思议的手印，他的指甲同样划过这种坚硬的土壤，只能留下极浅的痕迹。
妖兽舔了舔嘴角，用琥珀色的眼睛打量着无法平复的霖辰，眉头略微皱起，流露出一丝好奇。
他想，干什么……霖辰无时不刻警惕着，掌心的灵力不断集聚，以备不测。他还是像一只惊魂未定的小兽，双腿弓起，身体蜷缩的姿势既可笑又可怜。
又没打算吃你。”妖兽突然开囗，把霖辰惊吓到了。他抬起爪子，挠了挠耳根，作出一脸苦闷的样子，动作自然，一点也不拘束，似乎霖辰的出现并没有什么影响。
看着这只大兽自顾自地梳理脖子一圈的鬃毛，一根红丝从眼前飘过，霖辰稍稍低头，身体塌下来，如释重负。目前来看，暂时是没有危险了。
十分奇怪的平静，他还是担忧上方那张大嘴会突然袭来，将自己一囗吞下。无辜的柿子树还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在稀疏的阳光中安详地凝视天空。一直保持紧绷让霖辰酸痛不已，现在就算对方有所行动，他也坚持不下去了。
张开双腿瘫坐在薄薄的一层树叶上，霖辰垂下眼，万分疲倦地注视着这只面如大猫的妖兽舔舐自己的爪子，莫名有种想伸手去抚摸的冲动。可能是累到意识都模糊了，妖兽的每一个动作都倍感可爱，和这张凶狠的脸形成强烈的反差。
“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妖兽突然开口把霖辰愈渐下颓的眼皮惊了上去。温度确实很舒适，一切仿佛平静如初。
霖辰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搭话，并没有之前想象的蛮横和粗鲁，这更让他确信，妖怪们本心都是善良的。“你就是大家说的那只大妖怪吗?”
“啊，除了我还有谁会在这?”妖兽的目光向远处延伸，盯着树林尽头思考着什么。
“你好像并不坏啊，为什么要霸占果林?”
“我乐意。”
霖辰被如此直白任性的回答打得措手不及，这样的方式，让他想起了某只傲娇的蓝龙。现在既然可以不用武力解决问题，霖辰当然展开口舌上的攻势：“你知不知道这样给大家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这片果林可是大家的食物来源！”
“关我什么事，我活得下去就行。”妖兽瞟了他一眼，继续眺望远方。
“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这果林是大家的，整座山的妖怪都依靠这片果林生活，你这样做没有为他们考虑过吗?”霖辰显得有些激动。
“他们都不是好妖，你这个人类也是。”一句极其平淡的话，让气氛跌入低谷，正是这种冰冷，使霖辰的期待大打折扣。妖兽的瞳孔中，是一道被阴霾黯淡的彩虹，被风雨冲淡的亮泽。他目如琥珀，一块被尘埃掩蔽的琥珀。
霖辰站起身，抬起的脚略微犹豫，又坚定地踏出。妖兽的身躯足够庞大，可以在顷刻间扑下，令他无处可逃。不过对方要是想杀霖辰，现在逃跑又有什么用呢?
“喂，你没和他们相处过，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好妖呢?”
“狩界是如此，更何况现世。”
“狩，界?你是……”
妖兽的目光再次飘落到霖辰身上，他俯身坐下，眼睛刚好与霖辰相平，“你这个人类比昨天那个吓尿的御灵师有趣得多嘛。闻了才发现，你身上的味道似乎还没那么简单。”
霖辰下意识退却，很快稳住脚步再次走上前。近距离观察下，他脸部覆盖的短毛更加细腻，是再精致的毛绒玩具都无法媲美的自然和柔软，两根粗胡须让霖辰着实手痒，从头捋到尾的冲动每分每秒都在加重。如果能成为朋友的话……
“你是从狩界那边过来的吗?”
“从那边逃出来的。”
“逃?”
‘他们追我，我逃到现世，就这样。”
“谁追你啊?”
妖兽眉头一皱，表情变得凝重，“你不需要知道。”
“是长老会吗?”
妖兽没有作答，他小幅度抬起尾巴，上面的鬓毛如柳条般流下。
“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犯了什么错吗?”
‘我没有错，”妖兽的尾巴重重打在地上，掠起一堆树叶，他转过头，凝视下方素不相识却多管闲事的人类，“这件事不需要人类掺和。”
对方脸上起了一丝愠色，霖辰不再追问，但他还没想好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对话就此中断，空气中弥漫起尴尬。妖兽似乎也显得疲倦，一起一伏的脑袋表现出趴下的欲望。
“呼——”霖辰弯下身，拨开脚边的树叶，搜寻出一个饱满的柿子，伸到他面前，“不管之前发生什么，反正现在果林是不能归你的。”
妖兽撇过头，甩了甩尾巴，“不要，自己吃，吃完了快离开。”他背上的毛随风起伏，鲜艳明亮，宛如熊熊火焰。
“不行，你必须把果林还给大家！”霖辰气愤地一囗咬下柿子。如果不是为了作出坚决的态度，这股甜腻能让他表情都融化。
“你有资格和我谈这个吗?”妖兽把嘴凑近。先前并没有把外表弱小的霖辰放在眼里，现在似乎起了兴趣。
霖辰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把整个柿子吞下，把蒂干脆地扔到后方，抬起另一只手，按在对方的嘴尖上，丝毫没有顾虑，“不要小看我，如果我打过你，你就必须让出果林。”
妖兽把脸缓慢移开，那只手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冰冷，靠近的那一瞬间，他嗅到了寻找已久的气味。一个人类，有着龙族的气息。
他正视着视线前方的无所畏惧脸庞，如同一面镜子，有自己淡淡的影子，“敢这么碰我的，你是第一个。”
“那还真荣幸呢！”霖辰为刚才摸到了渴望已久毛发心里窃喜，他忍住笑容，微扬嘴角，伸出在裤子上擦去灰尘的手，“我叫霖辰。”
妖兽疑惑地望着他，装作不屑地抬起头，眉间闪烁过一道阳光。他提起硕大的爪子，与霖辰的手背轻盈地碰触后很快放下，甩动的尾巴暴露出他的害羞。
“岁琥珀。”他左右腿略微分开站起身，辉煌的鳞片毫不掩饰地闪耀着光泽，威武霸气，周围的阳光在一瞬间黯淡。
岁琥珀…….霖辰重新凝视那双澄澈的眼睛，如琥珀一般晶莹剔透，纯洁无垢，匿藏着尚未成熟的稚气。
“那就请多指教咯。”
“哼，打趴下了可不许哭。”这张不得不伪装出凶残的脸，久违地笑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霖辰退后，十分认真地数着脚步，丈量起与他的距离，“我爸爸说了，相互报了名字的战斗可是很正式的，不能嘲笑，不能轻视，要给对手最起码的尊重。”
“是吗?”岁琥珀观察着霖辰的身形，神色有些下颓，用嘴呼出无声的叹息。仰望天空，流云组成的熟悉轮廓依旧在同一个地方若隐若现，还未消逝。“是……爸爸吗?”
“嗯，只不过我爸爸现在在狩界。”霖辰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连忙用手捂住嘴，岁琥珀好像没有在意他，于是掩饰性地舔了舔手指。他在一颗十步开外的树下停住，环顾四周，提起手，五指分开握成爪状，摆出迎战的架势，“去外面动静太大了，但在这里不可以打坏果树。”
岁琥珀向脚下瞥了眼，轻柔地将断木踢开，被他指点感到很不服气，“知道了。”
霖辰现在衣襟凌乱的样子不堪入目，浅棕色的外套染上了奶牛的斑块，好在棉裤还是深蓝色，脏了不容易看出，但擦上的泥土还是十分明显。岁琥珀提放爪子，放松肩膀，呼了囗气，“我还是让你几招吧。”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霖辰手指抽动，刚想反驳出去，又转念一想，把脚移了回来，目光中露出了一丝狡猾，“这可是你说的。”
“轮到我时提醒一声，别让我睡着了。”
接受到岁琥珀赤裸裸的挑衅，霖辰抑制激动。骄兵必败，他坚信。他也相信冬柒挚的教导，即使只学了基础，但不一定比高阶灵术弱。
“我上咯。”霖辰合拢双手，凝视着掌心中幽蓝的光芒，进行吟唱：“以穹为眼，凝砚为晶，释灵，绽源，凭风之北，汇结以涟，凌冽其寒华。龙谕戊寅，冰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