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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性冷淡

听我说过黑船的人是个女生,在我眼里她美丽性感,但又聪明冷淡。她总是留着一头到肩的黑发,发丝笔直,发质乌亮,在阳光下倾泻如瀑。

她像机器一样自律,早早起来就开始上课、自习、吃饭、游泳或者瑜伽,晚上她总是一个人去水房打水,然后拎着暖瓶回宿舍,洗漱之后关灯睡觉——即使多年后从国外留学回来,她的这些作息活动也基本都一成不变。

在我认识她之前,班里系里乃至学校里的好多高的、帅的、富甲一方的、智商惊人的男生已经陆续追求过她,但都一个个败下阵来。

“搞不定,太难了。”

“她说自己是独身主义者,是嫁给逻辑的人,不会嫁给男人或者女人。”

受挫的他们或者摇头,或者叹气,或者仰天长啸,或者借酒消愁。

我记得那时候班里的美男子江黎跟她表白被拒的那天晚上,他非拉着我陪他喝酒不可。我推脱不过,只好被他拉进学校后街的一家小酒馆。

“要不,AA吧?”我说。

“哥儿们今天请客,谁跟我A我就叫他‘啊’出来!”他拍着桌子,怒目圆瞪地点着菜,然后又朝老板喊。

“两瓶小红星!先上!”

老板把两小瓶酒递到桌子,他直接把盖儿拧开,一口一个就灌了下去,然后一头就栽到桌子上昏迷不醒。

“喂喂。”我使劲推着他,他纹丝不动。

“老板,结账吧——没炒的菜可以退了吗?”我无奈之下只好说。

“不行啊小老弟,后厨大师傅都切出来了。”老板不知道跟谁学的,不停耸着肩说。

“那就都打包吧。”

我替江黎买了单,然后一手扶着他,一手拎着打包的饭菜走出了酒馆。外面飘着鹅毛大雪,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

路过操场边的时候,江黎似乎醒了。

“那个,你替我买单了?”他问。

“买了。”我说。

“那就好。”他好像胸中一块石头落地似的语气。

我忍不住有些气恼,心想你叫我出来喝酒,我还替你买单。可就在我准备说等明天跟他算钱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推开我,踉跄朝前走了几步,然后五体投地地啪叽一声扑进雪里。

“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他使劲捶着雪地失声痛哭起来。

我看看手里拎的饭菜,再看看如丧考妣的江黎,心想还是算了.

毕竟人家都这么痛苦了,我再斤斤计较这点儿饭钱,人生观未免有点过于狭隘了。

江黎那天痛哭流涕地被我搀回宿舍后,第一时间就冲进厕所哇哇呕吐。少顷又擦着嘴走出来,然后问我。

“打包回来的菜呢,我饿了。”

我把手里拎着的东西递过去,他接过来闻了闻,浮出一脸陶醉的表情。

“那个,言桩,谢谢你啊,真是一个班上的好兄弟。”

他拍着我的肩膀,把迷迷瞪瞪的我送到门口,然后就千恩万谢地关上了门。

我挠挠脑袋,这才想起来其实自己也没吃饭。

算了,回去泡方便面吧。我这么想着离开。

闻廷绪知道这件事后火冒三丈,他是我同寝室的好友,是个更加寡言少语的人。他父母先后早逝,在奶奶家寄住,大概是因为出身高知家庭的原因,他头脑绝顶聪明,但是考试从来没得过特别好的成绩,究其原因是他好像不喜欢任何人,包括同学和所有老师。因为把老师们都得罪了一遍,所以他每次考试都会在主观题上丢分。

他的专业是信息管理,并非跟我同一专业,以前也并不在一个寝室。但他在原来宿舍跟别人格格不入,舍友不停跟老师反映情况,要求把他调离。恰好跟我同寝室的一个同学退学,他就被安排了进来。

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到他身上有什么各色的东西,倒是能跟他正常相处。

据说他极少跟人说话,但跟我话却不少——也可能是我每天都帮他打饭打水、甚至公共课跑去帮忙点名的原因吧。

“江黎干嘛把痛苦转移到你身上!”他怒发冲冠地扯下键盘,“我非替你去砸他一顿!”

“算了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再说我正好想吃方便面。”我赶紧把他手里的键盘抢下来。

“你呀!”他看着我说,“你有没有觉得,你才是这个学校里真正的窝囊废。”

“我比你强多了。你把周围的人都得罪光了,食堂大妈看见你都要关上打饭窗口。要不是我帮你捎饭,你早就饿死了。”

“你根本不会懂的。”他又坐到电脑前面,飞快敲着键盘。

“你在忙什么?”我问他。

“你知道门萨俱乐部吗?我在做他们的入会试题。”

“门啥?”

“门萨俱乐部,就是吸纳世界顶级智商精英的组织。”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测测自己的智商?别忘了去年好多考试都是我帮你背答案的。”

“你?你那是死记硬背,跟智商关系不大。”他毫不留情地冷笑一下,“我是鸿鹄,你们都是燕雀——哎,闻着方便面味儿我也饿了,帮我泡一份。”

“行,你是鸿鹄,我简直就是鸿鹄他爹。”我边说边又从自己柜子拿出一桶方便面撕开,“我现在不恨江黎,我烦那个性冷淡女生,你说说江黎那么帅的人都看不上,她还能看上谁?”

“没准儿能看上你,你这种老实人最招性冷淡喜欢。”闻廷绪接过刚放上热水的方便面,他弯腰捡起一只拖鞋,边压住上面的桶盖儿边对我说。

“为什么?”我问。但是他没有回答。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阶梯教室准备上选修课,忽然一个穿着灰色毛衣的女生走到我旁边的位子坐了下来。

我忍不住瞥了一眼,但这一眼差点夺去我的呼吸。

因为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学校里还存在这么一位人物!

她黑直的头发不经意地披在肩上,长长睫毛下有双冷丽却软萌的眼睛,活像冰雪世界中两朵明媚鹅黄的腊梅花。

她皮肤白嫩,粉妆玉琢,五官也匀称得恰如其分。

上帝似乎慷慨地将各种黄金比例全部赐在这张脸上。尤其她的鼻子,修长颀秀,如希腊雕塑中的女神,又如宫廷国画里的佳人,洋溢着不可名状的古典美气息。

我觉得,只要你是一个凡人,只要你瞥见她的面容,你就会从心底由衷升起呵护她、陪伴她一生的欲望。

她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一件最朴素的毛衣,好像想故意将自己打扮得学究一点儿,好压制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绰约娇妍。

可惜的是,不知道是毛衣紧还是什么原因,她的胸部看起来相当突出和圆润。

美人如花隔云端,千思万慕望不穿……

我不禁愣呆呆地看着,而且忍不住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看够了?”她猛地把书包“咚”的一下扔在桌子上,冷冷地问我。

“哦……”我尴尬无比,赶紧把瞪出去的眼珠子按回来,像落水狗似的抖抖脑袋,吁出一口长气,急忙低头做出认真看书的样子。

阶梯教室里一片窃窃的嘈杂声。我听见那尽是男人的艳羡和女人的妒忌。

醒醒吧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种正牌女神,是绝不会理睬你的。

万一她想不开,跟你聊上两句呢?心里另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对我说。

别闹,能YY一下都觉得奢侈了,我对那个声音说。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的心顿时在喉咙眼砰砰乱跳,我赶紧胡乱摸索过水杯,咕咚咕咚连灌几口水,好把要蹦出来的心脏给咽回原位。

冷静,冷静!

但我已经没办法冷静了,因为她又从包里掏出一个钱夹,然后数着出几张有零有整的钞票,直接从桌子上推到我眼前!

“这是……?”我既晕厥且懵逼地问道。

“昨天的饭钱啊,不是你替那个渣男结账的吗?”她说。

“啊!”

我恍然大悟,她原来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女生,那个让江黎和无数男生吃了闭门羹的女生。

“你就是那个性冷……”我差点把男生们叫她的绰号脱口喊出来。

“对,我就是那个性冷淡。”她倒不想回避。

我脑海中使劲回想着男生们经常谈论的那个名字,沈什么来着,沈……

“你是沈、沈、沈喻同学?”我上牙撞着下牙,吐字都不清楚了。

“谁跟你是同学?”她冰冷冷地说。

我低头看了一下桌上的钱,七十八块,正好是昨天小酒馆买单的钱。

“啊!你怎么知道我花了这么多钱?”

我心里忽然一阵狂喜——她对我的事儿怎么这样清楚?莫非她还跟踪过我?莫非她有点儿重口味,不喜帅哥喜庸男,看上我了不成?

我忍不住摸向自己的脸——我的脸难道有什么魅……

但她的话转瞬就浇熄了我近乎梦呓的念头。

“你是不是做白日梦呢?”

“对——没、没有……”

她冷笑一声,接着说下去。

“江黎这种人,纯属葛朗台和夏洛克的结合体,买瓶可乐都舍不得自己出血,吃个煎饼都磨着人给双份香菜。所以,他失恋喝酒肯定会去后街价廉物美的饭馆,因为那就是他认知范围里的极限了。

“所以我去饭馆一打听,果不其然,老板说昨天来了个嚷嚷着请客但装醉不结账的人,他对这个渣滓印象特别深刻。老板还说,听你俩说话,好像是同班同学。我问了下结账的那个冤大头的样子,然后去教务处查了下你们系上次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就知道了你的名字。然后又翻了你的选课记录,知道你今天会在这里上课。这不来到阶梯教室之后,我按照饭馆老板描述的样子一眼找就找到你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

“查我们班的考试成绩,就能判断出我是结账的冤大头来?”

“对啊,我先筛选你们班上考勤很好、成绩不高的男生,这样的人实诚但脑子不好使,容易被江黎那种人盯上利用,一共筛选出五个人来。我又翻了翻五个人的课程安排,发现有两个人选了中国文学欣赏,喜欢文学的人都有一定的同情心,有同情心的人才容易被一个失恋但人缘不佳的同学拉去喝酒。最后,我又看了这两个人文学欣赏课的试卷,浏览了你俩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就把你筛找了出来。”

她这么一说我想了起来,去年文学欣赏的最后一道题的题目是“试分析一位唐代诗人的代表作品及其所受社会背景的影响”。

“我选着分析的是李商隐的《春雨》。”

“对啊,另一个人分析的是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这个——难道也能看到区别?难道从《春雨》能看出我更多愁善感?”我诧异地问。

“不是。”她看着我,简洁地说出两字。

大概是看我脸上露出非知道真相不可的表情吧,她顿了顿又接着补充道:“做考试题的直接目的是为了得分,而要做这种主观题,就应该选自己更容易操作、容易得分的题材。你想想,那是一道分析社会背景的题,可是你不选有明确历史指向的诗歌,却选了一道主题模糊、分析起来难以入手的《春雨》,你说你脑子是不是缺根弦儿?像江黎那种满脸写着‘我特鸡贼’的渣男,不骗你这种弱智还能骗谁去?”

她说完这番解释,便拎起书包站起身来。

“可是我虽然选了《春雨》,但回答还是得了高分啊……”我还在努力辩解,使劲想跟她讲明白。

“浆糊。”她嘟囔了一句,然后穿上羽绒服,拉上拉链,把双肩包挎在单肩上,用冷漠得不能再冷漠的表情低头看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我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又看看她放在桌子上的七十八块钱,呼吸不知不觉又困难起来,因为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很美好但又极残酷的事情——

她可能用这七十八块钱,把我整个人生的股权都通盘收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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