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镖想着毛毛死时的场景,完全凭本能地走着,等他回过神时,竟然已经回到毛毛的尸体旁了。
他晃了下神,安静地走到毛毛身边,蹲了下来。
老毛驴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干枯的皮毛被血浸透了,干涸成一撮撮的暗红。
金钱镖想说点儿什么,还是没说出什么来,只笑了一下,他的面容更苍老了,这笑容却和年轻时重叠起来。
他其实还是没懂甄幕年当初跟他说的话,但他已经有了新的目标。
七杀阁这样的组织,不应该存续下去。
他伸出手,缓缓阖上了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
金钱镖站起身,准备把毛毛抬到那破板车上,但他右手完全使不上力气,试了几次也没能成功,他倒是不气馁,只不过难免有些苦笑。
就在这时,一个普通到极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老丈,我来帮你吧。”
金钱镖抬头望去,便见一个样貌普通,身材普通的男人,穿着一身天波府的制服,站在他对面。
不待金钱镖回答,那人已经俯身把毛毛抱了起来,放到了板车上。
“多谢小兄弟了。”
金钱镖连忙拱手道谢,一抬头,却看见两个天波府弟子已经拉着车往门外走去,口中还道:“老丈,我们先帮您把它运到天波府葬无辜人的地方,一会儿借您的驴车用用。”
金钱镖哪能听不出来他们是怕直接帮忙被拒绝,才说得好像交易一般,他心里一阵熨帖,也不好拒绝,只能追上去连连道谢,心里对天波府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在金钱镖给毛毛敛尸的时候,龙钱也将那五个小乞丐收拾得尽量妥帖了。
那些刺客和仆从的尸体,天波府还要送去衙门,着仵作验尸,这几个小乞丐却是不用的。
龙钱道过谢,给他们擦干净脸和手脚,把头发拢在一起重新扎了,一个个抱起来,放到一个大棺材里。
天波府临时买来的棺材,虽说不可能是多么好的木料,但大小还是足够的。
“小兄弟,棺材还是够用的,不必如此……”蒋斌也跟了来,见龙钱这样,心有不忍地开口道。
龙钱垂下眼帘,轻声道:“这棺材里太黑了,这样……他们就不害怕了。”
蒋斌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安慰,龙钱却似是知道他的心情似的,反而宽慰起他来:“他们总爱这样挤在一起睡觉的。”
待龙钱合上棺盖后,蒋斌帮他把棺材抬到了门外,才突然想起来,门外停的车都是衙门的,要把那些刺客和仆从们的尸体拉到衙门去检验。
“抱歉啊,小兄弟,我把这事儿给忘了。”蒋斌一拍额头,十分懊恼,这次只考虑到涉及了七杀阁,必须都要验尸,却没想到还有普通人被卷了进来。
龙钱摇摇头,平静道:“没关系,就是要麻烦蒋大哥你先帮忙看一下棺材了,我去找一家棺材铺租一辆车便好。”
蒋斌连忙道:“不不不,你在这里看着,我去租就是,这城里我怎么说也比你熟一些。”
“那就麻烦蒋大哥了。”龙钱没多推辞,毕竟如果让他去的话,明天都不一定回得来。
“不麻烦不麻烦。”蒋斌连连摆手,就准备往天波府买棺材的那家铺子去。
正在这时,金钱镖跟着两个帮他拉车的天波府弟子也来到了门口,他见蒋斌和龙钱站在门口,旁边放着一口大棺材,心下就明白几分,开口叫住了蒋斌:“蒋兄弟,不必如此慌张,这位小兄弟若不嫌弃,可以用我这破板车拉一下,只需套匹马就是。”
金钱镖还是一直表现得和龙钱不熟的模样,天波府众人都只以为二人是恰巧在龚家小院遇上而已。
“多谢老丈,如此甚好。”龙钱也是十分配合地一拱手,道了声谢。
蒋斌见此,自然高兴,忙去旁边那些车旁卸了一匹马过来,而那两人也已将老毛驴的尸体移到板车一边,把棺材抬到了另一边。
天波府是不缺马的,非但不缺,还有很多好马,无论是载人还是拉车,都有可用的马匹,这次龚家小院死的人如此多,马匹也是足足够用的。
蒋斌拿一套新的皮绳把马套在那车上,就把马鞭给了帮金钱镖把车拉过来的二人:“你们帮这位老丈和小兄弟把车赶过去吧。”
那二人点头应允,接过鞭子,赶上马往城外走去,金钱镖和龙钱自是跟上。
看着这四人远去,蒋斌有些纳闷儿地自语了一句:“这两人是新来的么?我怎么感觉从未见过。”想起那二人普通至极地面孔,他不免有些尴尬的,或许是因为那二人确实不那么容易叫人记住。
从北门出城后,一行人未走官道,而是从西侧的一条小径进入一片树丛。
一路上无人说话,气氛显得颇为沉重。
行了一段路,树木逐渐稀疏,一片打理得还算整齐的墓地出现在四人面前。
“此处是天波府开辟,专门用来葬死于非命,又无亲属认领的尸体的。”其中一人开口介绍道,他的声音很奇怪,听起来像是个强行压低嗓音的女子。
金钱镖甫一听这声音,心中奇怪,转头望去,便见那身形瘦小的天波府弟子也正看过来,普通的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
金钱镖看着这笑容,只觉分外熟悉,又听那人说道:“金老先生,您可还认得奴婢?”
这声音清如雨后荷叶尖儿上的一点露珠儿,带着不容错辨的优雅。
金钱镖瞳仁一缩,惊道:“抱琴姑娘?”
抱琴恭敬地一低头,道:“金老先生好记性……不过,或许我该叫您,四副阁主。”
金钱镖身子僵了一下,又慢慢放松下来,颇有些释然地道:“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记得我这么个废人。”
“您老过谦了,奴婢可是很佩服您的。”抱琴这话倒说得情真意切。
金钱镖笑了一下,没接这话,只说道:“不知抱琴姑娘找老朽有何事?”
抱琴柔声道:“金老先生不必如此紧张,您叫我廿九就行。”
“廿九……你是七杀营出来的。”金钱镖语气很笃定地道。
廿九轻轻点头,还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金老先生,这次找您,其实是因为我家大人想见您一面。”
“你家大人?”金钱镖疑惑皱眉,“不知是哪阁阁主?”
“不瞒您老,正是在下。”一个普通至极的声音响起,金钱镖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他明明知道这人一直在旁边站着,可刚才却对他没有半点防备。
像是没看出金钱镖的戒备,这个从头到脚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会让人完全忽略过去的人继续道:“金老先生,我对您可是仰慕已久啊。”
“呵,老朽可当不起您这样的宗师仰慕。”金钱镖哂笑一声,虽然没见这人出过手,但光凭这一手隐匿功夫,称一声宗师就不为过了。
那人摇摇头,不甚在意金钱镖这明显敌视的态度,轻笑道:“也不怪金老先生如此,是我唐突了,对了,说了这么久,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唔……您可以叫我,太昊。”
“太昊?!”金钱镖听了这名字,完全不能再保持平静,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惊恐的神色。
因为这个名字,象征着七杀阁第一刺客。
何谓七杀阁第一刺客?
天下无人不可杀之。
太昊却依旧很平静,只闲话家常般地道:“金老先生想必认识我义父,哦,也就是上一代太昊,我现在其实还远不及义父,只不过他老人家已经厌烦这俗世纷扰,便将太昊之名给了我罢了。”
金钱镖却知道这不过是他的自谦之辞,七杀阁那等地方,哪讲究什么亲缘,即便是亲生父子,以他所认识的那个太昊的性格,说杀也便杀了,更别提什么义子了,眼前这人能被那个人承认,并授予“太昊”之衔,称一声宗师绝不为过。
“不知太昊大人找老朽,所为何事?”经过一开始的惊恐,金钱镖反而冷静下来,只因他们这老的老小的小,太昊若想动手,只怕不比拍死一只蚊子困难多少。
“廿九。”太昊无甚特色的声音响起,廿九自觉地退到树林中,帮几人望风。
便听太昊的声音细若蚊呐,却似贴着金钱镖的耳朵说的一般,正是那传音入密之法。
“金老,我时间不多,也不跟您兜圈子了,我与我那‘义父’有大仇,此番见您,只希望您能给我教些帮手出来。”
金钱镖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嘴唇微动道:“条件?”
作为最顶尖的刺客,太昊可不止是武功高强,唇语这种技能他自然也是会的,见金钱镖并未纠结,直接问了条件,他也是松了口气,再次传音入密道:“我可以帮您去找恢复丹田之法。”
金钱镖微微摇头,他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不说太昊花多久能找到为他修复丹田的方法,单说修复丹田便非一日之功,便是他修复了丹田,又还有几日可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