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搞我们这一行的,想出人头地,就得参与重大项目设计小组,才能在这个领域占一个茅坑。对了,差点忘记介绍我们是哪一行了,我们是搞建筑设计的。怎么样,够气派吧,再牛逼的高楼大厦,都得我们在图纸上横线来竖线去,把那些立体的东西在平面上立起来,最后才能成为事实,就是说,我们个个都是总设计师。不过,只是城市某个建筑的总设计师,也够叫人敬仰的吧。
敬仰个鬼,搞建筑的设计员就像电视剧编剧,成功了,演员和导演们出尽风头,搞砸了,声讨的全是编剧。我的师妹庄莎在我有自豪感的时候,经常这样打击我。当然,庄莎这样说,不无道理,谁把我们设计人员真正当回事啊,别说旁人了,就我们设计院内部,那些参与过重大工程设计的高工、副工们,从来不把设计员当回事,每次有重大工程上马,项目小组的名单上只写着他们的大名,而我们这些具体动手绘图的,却连一个名字都上不去,临了,施建单位敬仰的全是那些只动嘴不干活的,我们连个感谢话都听不上,够悲哀的。
师妹同样是设计员,她却一点都不悲哀,相反,她自信,被各种化妆品掩没了本色的脸上,是天下舍我其谁、唯我独尊的傲漫。我和师妹师出同门,又一起被分到建筑设计院工作,开始时关系比较密切的,师兄妹嘛,有点骨肉相亲的味道,我是真把她当成我的妹妹,她把我看成兄长的份上。可后来工作时间长了,这种亲近感一点一点地淡了,由兄妹淡成朋友,由朋友淡成同事。究其缘由,还是我这个人不行,为人过于呆板,不懂得见风使舵,看人说话,以至于在单位上一点儿受重视的可能性也没有,甚至还被人认为是软弱可欺。师妹庄莎就比我聪明,她那描得漆黑的熊猫眼一瞟,什么人情世故看不出来呀,所以,不动声色地把与我之间的距离拉开了。
我没有庄莎那么自信,也做不出那种傲漫与偏见来,怎么办呢,小人物也得生存呀,只能给自己打擦边球似的擦上点自豪感自慰自慰,不然压抑时间太长对身体不利。我还想有个好身体找机会出息出息呢。
在我们这种单位,如果没有机会,就要想尽办法创造机会,不然,只能慢慢熬,熬到老天偶尔开一下眼,闪出一线光明就算你的福祉,否则你就是熬到骨头变成汤也是白搭。
师妹庄莎虽说不像以前那样跟我无话不谈,可偶尔还会赏赐似的点我一下,比如她开导我别老窝在办公室里等上面给机会,要学会主动出击,套住哪怕只露出一星半点的机会。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不去套机会难道让机会来套你?做梦去吧。庄莎不屑的眼神从她眼角边上射过来,我的紧迫感越发强烈。可我到哪儿找谁去创造机会啊?设计室主任说了不算,院领导们有权,可他们一个个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我敢说,他们中肯定有人连我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有时候,我不得不羡慕庄莎,用她的话来说,她不是没机会,而是机会多得顾不过来,满世界的人都拱手给她机会,只要她吱一声,相信这个世界都会被她颠覆的,但她就是不想要,不想累着自己。女人嘛,爱自己才是爱生活。
天上也有掉馅饼的时候,竟然砸中了。我们设计院的黄副院长突然召见我,要我参与电视台的一个集演艺、晚会等多功能厅的工程设计。这次的项目不同以往办公或居住建筑设计,得体现出艺术,专设了项目小组,不论资排辈,不讲职称,只选具备艺术才能的设计人员,把电视台的这个多功能厅设计成国内一流。之所以选中我,大概是我平时爱画些狗屁都不是的画,又留一头长发,有点艺术家气质吧。黄副院长还看中了师妹庄莎,她不是画家,平时在设计图纸上也很少画线条,就连大学毕业的设计图纸都是我和另外几个同学帮她做的呢。唯一能看出师妹心灵手巧的地方,是她在自己的脸上画妆,色彩斑谰,前卫得让人目瞪口呆,当年师妹年轻,她把脸画成什么样能说得过去,如今三十好几的人了,那颜色缤纷的脸就如同一张正在老化的画,总让人提心吊胆,往下掉颜色是小事,生怕不小心整个画碎了,这才叫痛心呢。我想,师妹在她那张已经不算年轻的脸上,每天涂抹三到四遍,能不断变幻出新花样,这可能是黄副院长相中她的原因吧。
不管怎么说,黄副院长能在一百多名设计员中,让我参与这次设计,我深感受宠若惊,不像庄莎一副见惯风云无所谓的样子。从黄副院长办公室回来,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有点得意忘形。
见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庄莎把刚换成两瓣蓝色的嘴唇一撇,冲我道,别那么没出息好不好?有什么可高兴的,不就盖个房嘛。我说这跟普通的住宅楼可不一样,人家电视台要的是演艺厅,专门提出要有艺术品味的人设计。庄莎说,一个演艺厅要带个“艺”字就要懂艺术的人设计,建个饭店还不得要群饭桶设计?当年市综治委的那个三棱楼,也没见得就是懂武艺的人设计呀。
市综治委的那幢三角楼酷似三棱剑,占地面积大,楼内曲里拐弯,像个迷宫,而且每个办公室都不规整,一点都不实用,是建筑史上的一个败笔。建筑学院把它当作反面教材,每年都组织新生来品头论足,写下不少批判性论文。那幢楼是我们设计院前任院长的杰作,听说当时还获过全国的一个什么进步奖,现在却成了我们设计院的一大耻辱。
生活就像今天的手机款式,日新月异,一天一个样,我们设计的是建筑物,一旦成为事实,永远别想跟上时代的步伐。黄副院长经常这样开导我们。想当年,老院长给市综治委设计的那幢三棱楼,也是独领一时风骚,许多国内权威专家都称赞是建筑史上的一次革命。那幢楼就像一把利剑,插在市中心,似镇城神针,对社会稳定起着不小的镇慑作用。可是眼下,不要因为建筑学院的那帮小屁孩的过激行为,就否定老院长,这未免有点偏颇。建筑也是要讲时代背景的嘛,不同年代当然会有不同的审美观念。
当时,就是那幢三棱楼,让黄副院长看到了一条隐隐通往某个方向的路途,他到处为老院长开脱,把老院长当年的创作完全艺术化,一座垃圾楼在他的口中变成了圣殿,使老院长有高山流水终觅得知音的感动和感慨,退休前,把他从设计室主任提成了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