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安锦本以为自己来到落鸣宫会掀起一番波动,至少在后宫中会有些反应,然而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孙安锦抱着手炉坐在庭前的台阶上,抬头望着被宫墙圈起来的青白天空。这时节,已经连鸟都见不到一只了。
自从来了落鸣宫,已经过去三日。三日里她收到过穆家兄妹的书信,大抵问了她的情况,孙安锦也给他们回了信,只是在给穆云深回信时,难免想起离开书院那日的事情,心里便在慌乱的同时微微还有些莫名的暖意——至少,便当时有个那样的人以那样的方式惦念着自己。
来到落鸣宫那日遇见的前来闹事的明昭昭这几日再没来过,不知是否是听闻了自己的到来,所以不好意思再来生事。孙安锦原本还想着或许要为着这事发一次威,现在看来也是白想了一场。
因着没有文书要批阅,也没有书院和梨花部的事务缠身,落鸣宫的生活居然比在书院时轻松得多。孙安锦这三日都只是指点了明华音的书画和仪态,其余时间多是看看闲书或坐在庭前发呆。许久没有这般悠闲了。
然后一张脸就出现在孙安锦眼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孙安锦盯了这张脸片刻,眨眨眼睛,终于后知后觉又颇不走心地“啊——”了一声,然后缓缓起身,排去衣上沾着的灰尘。
“你……”那张脸的主人一时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被重视,“你认真的吗?”
孙安锦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冷漠道:“那我重来一遍,把附近的侍卫都喊过来。”
“不必,不必,”那人连连摆手,“我就是奇怪你怎么这个反应。”
孙安锦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个人是刘山没错,或者说是她从前的皇兄明华俨,此刻居然堂而皇之地穿着禁卫军的衣服出现在自己眼前,必然不会是为了玩笑一类的开心事。
“我以为云泠才是最疯的,”孙安锦压下心中的疑虑,装作全然无知的样子,“你赢了,她可不敢穿成这样翻墙。”
“我走的密道,”刘山似乎对翻墙这种有损形象的事颇为不屑,“在宫里翻墙怕是会被人打下来。”
“不全对,”孙安锦道,“是你的头会被打下来。”
刘山抖了抖。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孙安锦问。
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刘山这次终于满意了,点头道:“当然是来见心上人。”
孙安锦呛了一下。
“你别误会,我对别人家的没兴趣,”刘山绕过她,似乎要往殿里走,“华音呢?”
孙安锦呛得更厉害了,脸都有些泛红。眼见着刘山要进到宫室里面去,忙拦住他:“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刘山挑眉。
“你找惠敏做什么?”孙安锦打死也不会问那句“别人家的”是在说什么。
“自然是我们的事,”刘山笑得有些痞气,“你是当了这儿的掌事宫女吗,怎么什么都问?”
孙安锦觉得自己头上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且放下他说自己是宫女的事不提,明华音是明华俨的妹妹她可是一清二楚。然而眼下他们三个人的身份都是掩着的,偏偏将她的话噎在了喉咙里讲不出来。
“你疯了。”半晌,孙安锦几乎是从牙缝里憋出一句。
“我好得很,”刘山却似乎不想再与她多谈,满不在乎地摊开手,道,“华音人呢?”
孙安锦看着他不说话。她实在想不明白刘山的意思。她不知道刘山到底是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还是对善珂的身份起了疑心,所以说这样的话来试探。然而刘山似乎是真的不想与她有更多的交谈,绕过孙安锦就要继续往殿里走。
“你等等!”孙安锦自然不能放过他,但刘山到底是个体格并不差的青年,孙安锦想要拦他也是有心无力。二人几乎是推推搡搡地来到了落鸣宫主殿内,主殿里空空荡荡,以明华音的身份,侍女怠惰也是难免的。
“华音,华音!”刘山高声呼喊。
“你真不怕把附近的人都喊来!”孙安锦赶紧去捂他的嘴。
“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来,”刘山给了她一个白眼,推开她的手,继续喊,“华音——”
偏殿那边传来一阵凌乱的响动,似乎是有人正在匆匆收拾赶来。二人都向那边看去,见到窗纸上影影绰绰映着一个人的身形,正在收拾穿戴。虽然光线微弱,身影并不清晰,但少女的身形还是能够辨认得出。
“不许看!”孙安锦立刻去捂刘山的眼睛。刘山也立刻将头偏了过来,似乎没想到这个时候明华音还未起身。然而这一偏头,直接撞上了孙安锦伸出的手,活似孙安锦扇了他一巴掌。
二人都愣住了。
半晌,刘山捂着脸向后一跳,小媳妇儿似的悲愤道:“你打我!”
孙安锦看得一阵无语,又因为刘山并不似孙汝或者长孙霁瑞那般男生女相且生得好看,这动作由他做来便十分的辣眼睛,便被他恶心得一阵气血翻涌。
“你再这样信不信我抽死你。”这或许是孙安锦回京以来说过的最有失身份的一句话了。
刘山估计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了,放下装模作样地捂着脸颊的手,走回原位:“玩笑而已,你居然这么凶残。”
“凶残”两字砸在孙安锦头上,孙安锦感到又是一阵气血翻涌。虽然说她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端庄贤淑之人,但自从回了京城、头上顶了个“京城书院院首之女”的帽子,她确是许久没有直白地表达过自己的情绪了。此时此刻,孙安锦不得不承认,小小地发泄一通还是很爽,于是她索性继续放飞自我。
“你给我过来,”孙安锦笑眯眯地逼近刘山,“好好交代,到底来做什么的,不然——我扇死你。”说着,再次扬起手。
“你居然还要打人?”刘山十分配合,装作畏缩地向后退了几步,与孙安锦保持距离,“明天我就去书院说,院首千金是母老虎。”
“成,我不打你,”孙安锦放下手,径自要往殿外走,“我去叫禁卫军来,告诉他们有人乔装禁卫军混入宫中,意图不明。”
“别别别,”刘山立刻拦到她面前,“不就是交代吗,你问什么,我说什么。”
孙安锦停下脚步,怀疑地看着他。刘山目光真诚,一副说了假话便天打雷劈的样子。
“你为什么来这里?”孙安锦眯着眼睛问。
“你为什么来这里?”刘山有样学样,履行他问什么说什么的诺言。
孙安锦感到额上青筋又是一跳,抬脚就要继续往外走。
“等等,有话好说!”刘山立刻又拦。
“你可不像是想好好说话的样子。”这次轮到孙安锦向他挑眉了。
“我当然想好好说,”刘山回答,“只是不想和你说而已。”
孙安锦气得捏紧了袖子,恨不得掏出暗器给这家伙来一发。
殿外一阵响动,有人匆匆走了过来,脚步声急促却轻盈。
“安锦——”来人正是收拾好后赶来的明华音。昨日孙安锦交给她的东西多了些,她琢磨许久还是不得法门,最后累得倒头就睡,知道方才才被刘山的声音闹起来。
明华音一到殿内,看清孙安锦旁边站的人正是刘山,惊得都退一步,险些从台阶上跌下去。孙安锦上前一步想要拉她,不料身边的刘山身手更快,抢在她前面拉住了明华音。
“小心些,”刘山语气带些责怪,“还是这么毛毛躁躁。”
明华音站稳后抬头看了他一眼,余光又感受到孙安锦的视线,于是不自然地挣开了刘山的手,道了声谢。
“不谢,”刘山满不在意道,“你我之间,说什么谢。”
明华音闻言,偷偷去看孙安锦的神情,见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便轻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裳,对刘山笑道:“那你谢回来,咱们扯平。”说完,又趁刘山不注意时去关注孙安锦的神情。刘山将她当成原本的孙安锦,平日里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今日正主就站在旁边,她还是有些心慌。
孙安锦对她笑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其实眼见着明华音与刘山二人相处,她反倒放下心来。善珂不愧是自小跟着自己的,将自己脾性莫得清楚,若换了自己,大概也会这样回明华俨。
“不可能,”刘山朝明华音翻了个白眼,“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了,你欠着吧。”
这逻辑其实有些不通,换作如今的孙安锦,在清畅轩里,大概会直接怼回去;然而明华音与自己的皇兄相处时并不非全然罔顾礼法,于是善珂只是和善顺从地笑笑,示意刘山和孙安锦二人坐下说。
三人落座后,明华音唤来一名婢女给三人斟茶。孙安锦受孙汝影响向来对茶水很是挑剔,故而没有动,倒是刘山颇不客气地一饮而尽。
“我可算见识了什么叫‘牛饮’。”孙安锦嘲讽道。
“有什么关系?”刘山耸肩,不以为意,“华音都没说什么,你倒是看得紧,老嬷嬷。”
孙安锦再次怒火中烧,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安锦,算了,”明华音立刻息事宁人,“刘公子只是心直口快……”
“你是觉得他实话实说了?”明华音的话显然起了相反的作用,孙安锦气得两眼一黑。
“不是,不是,”明华音自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我是想说刘公子他不善言辞……”
“我口齿伶俐得很,”这一句又得罪了刘山,“几年不见,你怎么笨嘴拙舌的连话都说不好了?”
此言一出,孙安锦倒是顾不得生气了,冷静到肃然地看向刘山。
刘山说“几年不见”。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