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形若是换了孙安锦,大约会以为是百一叶要把崔道闻卖去卷帘楼,但穆云深自诩成熟稳重,故而只是推开他,皱着眉问了一句“怎么了”。
崔道闻似有千言万语要一齐讲出来,于是话到嘴边形成了堵塞。最后他决定先感慨万千地叹息一声,以表沉重。
能让崔道闻如此愁眉不展的,怕不是什么好事了。穆云深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认定果然还是百一叶要把他卖去卷帘楼。
于是崔道闻再抬头看穆云深时,对上的是一双充满怜悯同情的双眸。崔道闻一阵恶寒。
“干嘛这么恶心地看着我,”崔道闻后退两步,拉开安全距离,“我已经是小掌柜的人了,你没机会了。”
穆云深觉得这话要是被王异尘听去,怕是会悲痛地哭天抢地,哀叹遇人不淑。
“得了,不与你玩笑,”崔道闻毫无自知之明地恶人先告状,“你们这群小孩到底嫩了点,不晓得什么时候该庄重。”
穆云深庄重地点头深表认同。
“我在卷帘楼听到,那个花魁好像要进宫献舞,”崔道闻说,“你们认真盯着点,西楚那边好像有什么谋划。”
“什么谋划?”穆云深追问。
“你不会自己去查?”崔道闻对他翻白眼,“你这样子,还是赶紧回你们的孙院首身边当他的好徒弟去吧。”
“我以为,以你的本事,会一起听来。”穆云深遗憾道。
“我当然听到了,”崔道闻感受到了面前这小子对自己能力的质疑,立刻回击道,“不然怎么会中了那小东西的招。”
穆云深露出了然的神情:“哦,你被一个只到你胸口那么高的孩子算计了。”
身高本就是崔道闻的一大痛,如今被穆云深这么一说,悲痛之下居然不能立时分辨出他是否是在损自己。
穆云深的视线落在崔道闻胸口,眯起眼盯了一会儿,说:“那孩子还不到我胸口。”
崔道闻跳起来,似乎想打他。夜枭立刻出手相护,崔道闻怂了。
“那小东西叫赤央,是乌般巫医的徒弟,”崔道闻悻悻道,“常年跟在玉端身边,是她的心腹。”
西楚本就与乌般领土相邻,穆云深点头,不觉得奇怪。
“魏小将军那里,还是找个人给好好看看,”崔道闻继续说,“赤央极善毒蛊之术,若是真有什么不测,要早做应对。”
穆云深继续点头,顺便又在心里骂了魏季天一句自作自受。
“西市有家挂着空牌匾的店,没辙了可以去找那家的店主,”崔道闻似乎思考良久,最后纠结着说,“但是最好不去。”
穆云深再次点头记下。听上去这样奇怪的一家店,还是开在西市,他居然从未听闻。
崔道文颇为嫌弃地看着他:“就会点头,你是不是傻?”
穆云深给了夜枭一个眼色,夜枭上前两步,捧着崔道闻的脸,强迫他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崔道闻的脸色顿时十分精彩。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穆云深欣赏着他变幻莫测的神情,觉得莫名舒爽,“要是没了,我再问你几个问题。”
“我凭什么回答?”崔道闻对他翻白眼。
“凭我刚才救了你,”穆云深看向开裂的湖面,“或者说你想下去。”
夜枭开始活动手腕。
崔道闻看看碎裂成几块又开始逐渐结上薄冰的湖面,犹豫片刻,转而面对穆云深,露出从前当涂说时的天真面孔:“你问吧。”
“首先,”穆云深对他的良善笑容完全免疫,反而回给他一个更加和蔼的笑来,“你到底为谁办事?”
这个笑容让崔道闻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比如深夜被绑在椅子上听某个人的琴声魔音贯耳,不自觉地抖了两下:“我早说过,我只想活着。”
“你若是想活着,就更该是为谁做事,”穆云深微笑道,“是孙院首?”
崔道闻立刻否认:“我们只是合作关系。”
“但我觉得你惟院首命是从。”穆云深补刀。
“你的错觉。”崔道闻死鸭子嘴硬。
穆云深挑眉。
“如今我已经离开书院,”崔道闻似乎不想再提曾经的事,“你们那个院首要是还对我有什么疑心,你就回去告诉他,我崔道闻说话算话。”
这便是承认曾经为孙汝效力了,穆云深笑着回了他一句“好”。
“接下来,”穆云深还有问题未问,“把你在卷帘楼听到的如实告诉我。”
崔道闻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穆云深知道他又要搞幺蛾子,没好气地催了一句:“快点。”
崔道闻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清清嗓子,开始叫唤:“嗯,官人,再喝一口嘛。”
“哎呦大人,讨厌,手放哪里嘛。”
“轻点儿,弄疼人家了。”
“郎君别急,奴家这就……”
穆云深双手环抱胸前,不失礼貌地微笑着看他作妖。崔道文叫了一会儿,见穆云深和夜枭都没有反应,便失了兴致:“你怎么没点儿表示。”
穆云深从善如流地为他鼓掌:“学的不错,情感真挚,急不可耐。”
崔道闻感到受挫,无奈地摆摆手,自我安慰:“罢了,到底是孩子。”
“夜枭,把他送去卷帘楼,袅袅想找个对手已经很久了。”穆云深微笑道。
“你因为这个笑挨过打吗?”崔道闻咬牙切齿道。
“你马上就会因为它挨打。”穆云深回敬道。
二人眼对眼地瞪视许久,如同斗鸡。
夜枭不停地活动着身上的各个关节,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动手。
最后还是崔道闻先妥协了。
“罢了,我同你一个孩子较什么劲,”崔道闻回想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有种越活越回去了的感觉,“不是我不说,这事儿是你们院首交代的,让我不要插手。”
穆云深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所以你就差点被灭口。”
“你不必激我,”崔道闻却是不再上当,“今日之事确是意外,多谢你救我。”
“是云泠救你。”穆云深说。他的确看见了这边的情形不对,然而他原本选择的是再做观察,不管不顾先去动身救人的是穆云泠。
“那我欠她一条命,”崔道闻此前与穆云泠的接触不多,此时也不觉有什么分别,转而说道,“西楚之事,你们要上心。”
穆云深点头:“这个自然,于公于私,都需小心。”
于公,西楚国力日盛,对南梁的威胁与日俱增,此次二皇子前来必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拜访;于私……穆云深记得,之前把孙安锦带到卷帘楼的,就是西楚那位玉端公主。
“此事你若有胆子,还可以去问问你们那位院首,”崔道闻似乎略有犹豫,“别说起我。”
穆云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人似乎对孙汝颇为忌惮,但又不甘心地总想抖出些孙汝的什么事来,所以一直在闹别扭。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如一口气说完,我这样一句一句地听着也有点累。”穆云深真诚道。
崔道闻一噎,瞪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夜枭抬手去拦。
“让他走,”穆云深道,“对了,你记得今日没见过夜枭。”
崔道闻本想怼回一句,但是余光感受到来自夜枭的强烈恶意,于是生生忍了下来。
“知道了,穆公子放心。”崔道闻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
于是城郊只剩下漫天雪雾中面颊已经被吹得微红的主仆二人。
“幸好今天带你出来。”穆云深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道。
“但我今日轮休。”夜枭毫不客气地指出。
穆云深尴尬地笑笑:“这月让管家多发些月俸给你。”
夜枭高深莫测地看了穆云深半晌,看得穆云深发毛。
“我想要点别的。”夜枭微斜着脑袋看穆云深,极似黑夜中的鸱鸮。
“除了迫害同僚,其他随意。”穆云深十分清楚这个自己暗卫中的杀手锏一直梦想着把他的同僚一锅端了。原因无他,就是能打。
“那我想和小姐切磋一下。”夜枭立刻道。
“你这个月的月钱没有了。”穆云深留下一句,抬脚向城里走去。夜枭颇不甘心地盯了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最后摇摇头,一如出现时一般瞬间便消失在雪雾中。
回去的路上路过八面楼,穆云深想起崔道闻或许是回了这里,不禁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这一看便惊住了。
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干脆利落的八面楼小掌柜百一叶,正一手托着药碗,一手拿着瓷勺给王异尘喂药。二人柔情脉脉,你侬我侬,甜蜜到三尺以内无人敢靠近。
最先察觉到门外有人惊呆了的是王异尘。
“呃,我……”王异尘有种犯了事被抓住的感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怎么了?”百一叶背向门口,没有发现身后站着个熟人,将手中的碗轻轻放下,取了帕子要为王异尘擦拭嘴角的药渍。
王异尘佯装躲避,却是乖乖地让百一叶将药渍擦干净了。
穆云深看着这两个人,想着王异尘真是个奇才,一天到晚跟他们泡在清畅轩,居然一点没耽误和未婚妻培养感情。想着想着,觉得自己果然太佛了,于是转头离开,打算回去给孙安锦写封信。
王异尘见他离开,顿时松了一口气,继续和百一叶含情脉脉。
于是众人都没看见,对面的卷帘楼的栏杆旁倚着一个身影,若有所思地望着八面楼堂中坐着的两人。许久,一滴水自眼角滑落,跌入晦暗之中,碎裂消散。